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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充和:消逝的最後一縷民國香魂

“合肥四姐妹”中的小妹、美國耶魯大學教授張充和於2015年美國東岸時間6月17日下午一時(北京時間6月18日凌晨一點)在美國紐黑文去世,享年102歲。

張充和1914年生於上海,祖籍合肥。她是民國時代著名的“張家四姐妹”之一,系蘇州教育家張武齡的四女。張充和在1949年隨夫君、美國漢學家傅漢思赴美,50多年來在哈佛、耶魯等20多所大學執教,傳授書法和昆曲,為弘揚中華傳統文化耕耘一生。她被譽為“民國最後一位才女”。

本文節選自金安平所著的《合肥四姐妹》一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12月版),介紹了年輕時代的張充和。

早年的張充和

合肥張家是近代史上的名門貴族,四姐妹分別嫁給了著名昆曲演員顧傳玠、語言學家周有光、文學家沈從文和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

四夫婿(顧傳玠、周有光、沈從文和傅漢思)比四閨秀(元和、允和、兆和、充和)還有名,元和大齡下嫁昆曲戲子轟動一時,沈從文的愛情驚動了胡適,這個“鄉下人”終於“喝了杯甜酒”,二姐著名的一字電報“允”,充和與德裔美籍漢學家的異國戀情……四姐妹的傳奇故事和集體記憶既展示了二十世紀中國私人生活的真實面目和傳統仕宦家庭的起落沉浮,也見證了古老中國在過去百年間的歷史和命運。

《合肥四姐妹》書封,前排左起允和、元和,後排左起充和、兆和。

四姐妹合影於1985年。前充和,後左起:允和、兆和、元和。

抗戰勝利後,張家孩子齊聚上海大團圓,前排從左依次為張充和、張允和、張元和、張兆和。後排從左依次為張寧和、張宇和、張寅和、張宗和、張定和、張寰和。

天涯晚笛

影片:蘇煒丨《天涯晚笛》,張充和口述實錄。

充和是四姐妹中最小的一個。

因學識淵博而頗有名望。她與德裔美國漢學家傅漢思結婚後,於1949年1月移居美國康涅狄格州的北港口。人們會因藝術、書法及中國戲曲史方面的問題來向她請益;遇到需考釋或校正的各類問題,從書畫的題跋閱讀到版本鑒定,從解釋一首古詩中的典故,到辨識十八世紀某件奏折上君王的手跡,大家也都會請她解答。老輩學者們如果經過新英格蘭地區,一定會到她的居所稍作停留。充和才思敏捷,學養深厚,且將嚴謹和靈活集於一身,她談吐中的機鋒和雙關語,常能給人很大的樂趣。

張充和與丈夫傅漢思

當充和還是七八歲的孩子時,她的姐姐們就知道這個妹妹和她們不同。她們承認小妹妹的學問根基更扎實,也更有自信,就連充和寫的詩歌也更新穎且富於原創性。

充和童年時遠離自己的兄弟姐妹,幾乎總是獨處,只有在特殊時期才有幾個同伴,這些情形必然會影響到她的工作方式、思維方式和她寧靜的氣質。

三歲前,她就學會了背唐詩,然後又讀了幾種啟蒙書,為繼續攻讀“四書”打下基礎。七八歲時,充和開始學作對子,然後就學習寫詩。充和每天要學習相當長時間,她也很少有分心的事。所有這些讓她養成了學者的習氣,也讓她有時間自在幻想。

左起:兆和、寅和、萬老師、宗和、允和、元和。攝於1916年上海。

考北大前一年的九月,充和就到了北平,參加姐姐兆和的婚禮,之後她決定留在北平,家人和朋友都勸她參加第二年夏天的大學入學考試,她自己也覺得不妨一試。

充和並沒有花太多時間來準備入學考試。考試內容包括四個領域——國文,歷史,數學和英語,其中的前兩門,從她六歲開始,合肥的家庭老師們就已經為她打好了基礎。她在父親的學校中學了一年英語,然後在上海中學裡又學了一年,她覺得這門語言並不難掌握。她就是搞不掂數學。十六歲以前,她從來沒接觸過數學,突然之間,她就要面對證明題和代數方程式。她看不出學數學意義何在,也不明白該從何入手。

抗戰前張充和在北平。

那一年,有數千名學生從全國各地來到北平,爭奪全國最好的五所學校那幾百個錄取名額。考試的當天,家人為充和準備了圓規和曲尺。“我沒用,”她說,“因為我簡直連題目都看不懂。”她的數學考了個無可爭議的零分,但她的國文卻得了個滿分,結果考試委員會破格錄取了她。除了充和之外,北大中文系當年隻錄取了一個女生。

充和在北大這所名校就讀的收獲,並不如想象中的大,雖然這裡不乏名師:胡適和錢穆教思想史,馮友蘭教哲學,聞一多教古代文學,劉文典教六朝和唐宋詩。但充和說自己學習成績不夠理想。當時很多學生參加了激進的政治活動,無法靜心向學,而充和寧願將時間花在學習戲曲上。

手抄的昆曲工尺譜

清華大學就在北大旁邊,有位專業昆曲老師每周一次在那裡開設非正式的昆曲課,充和與在清華讀書的弟弟宗和定期去上課。

抗戰期間,充和與兆和一家住在西南的小鎮呈貢,小鎮上住著好幾位文藝界的傑出人物,但是來訪客人更喜歡在充和、兆和的住處逗留。充和會吹笛子,所以彈琵琶、彈古箏的人都喜歡上她那兒去。詩人和書法家們也喜歡聚在充和的房間裡,他們喜歡這裡的氛圍,也喜歡充和的筆、墨和硯台。充和說,即使手頭再緊,有些東西她還是很講究:“我不愛金銀珠寶,可是筆、硯都得是最好的。”

昆曲工尺譜

充和跑到大西南來,是因為沈從文幫她在這裡找了份工作。沈從文沒有進入聯大之前,在一個三個人組成的教科書編選委員會裡工作,教育部任命他主持編選文學部分之後,他推薦了妻妹充和編選其中的散曲章節。教育部給充和下了聘書,充和也接受了。用一般的標準很難衡量充和的學歷,她上過北大,但是沒有拿到學位:1936年她生了病,醫生診斷為肺結核,所以她被迫退學。康復後,她在南京《中央日報》當了一段時期的副刊編輯。隨後戰爭開始了。在充和回到蘇州直至戰爭開始前的短暫歲月中,她的才學顯然已經有口皆碑了。

充和在教科書編選委員會的工作時間不太長,一年後,教育部就取消了這個項目。充和並沒有太失望,當然,她需要工作,因為和姐姐們不同,她是單身,必須自食其力,但她決不願意倉皇求職或是匆匆嫁人。

很多人在這時拜倒在充和的石榴裙下。其中一個是卞之琳,他一生都愛戀著充和,這件事盡人皆知。他寫了很多信給充和,即使他已經知道充和不會選擇他,甚至在充和嫁了人之後,他仍然堅持寫那些信。他還收集充和的詩歌、小說,並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拿到香港出版。

充和的追求者中,還有一個不修邊幅的方先生,是研究甲骨文和金文的專家。方先生也給充和寫信,不過用的全是甲骨文,學問大如充和者也沒法明白:“他一寫就是好幾張信紙,我相信一定寫得很有文采,可是我看不懂。”

充和喜歡保持單身女性的身份,自由自在,不必在意社會對已婚女性的期待。

1940年代張充和昆曲扮相。

1980年張充和與姐姐張元和合演《遊園·驚夢》,元和飾柳夢梅,充和飾杜麗娘。俞平伯評價這張照片為“最蘊藉的一張”。

1940年間,重慶政府又給了她一份工作,這次是為教育部新建立的禮樂館服務,幫助政府重新訂正禮樂。充和的職責是從五世紀的《樂志》中挑選出適合公共大典使用的樂章來,請作曲家配曲。這份工作很對充和的胃口,她過去就很難忍受各種典禮,現在可以對它們加以改良了。

充和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編選出二十四篇適合的樂章,用最好的書法精心謄寫了兩份。教育部批準了充和編選的篇目後,充和與同事們立即舉辦活動,征求當代作曲家來為這篇章譜曲。這一部分的工作又花了兩年時間才完成。

充和在這段時間結交的人中,有兩個名人:章士釗和沈尹默。文人之間的這種結交固然源於雙方共同擁有的文學氣質,不過除此之外,他們還有更多的相似之處。他們在學識上水準相當,少有分心旁騖之舉。當他們苦學有成之後,就連娛樂也成為文人雅趣。

學者兼書法家沈尹默後來成為了充和的老師。充和第一次來訪時,沈尹默讓她寫了幾個字,然後他給出了“明人學晉人書”的評語。到今天,充和還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褒是貶。

張充和畫的《山居圖》

在沈尹默與充和相識相交的過程中,他寫了很多詩給充和,充和也將自己的許多詩給他看,聽取他對這些詩作該如何修訂的建議。

一開始,沈尹默客氣地稱呼充和“充和女史”,後來又改口稱她“充和女弟”。在他的影響下,充和將小時候養成的習慣擴而大之:早上早起,臨帖練字至少三個小時,如果有時間還要練更長時間。直到八十八歲,她依然保持這一習慣。她運筆寫字的手臂和少女的一樣強壯。

合肥四姐妹之一的張充和,晚年將自己的詩詞印成裝幀精美的書冊,名為《桃花魚》。

充和在重慶期間,寫出了她最好的詩詞作品。其中有兩首是以桃花魚為題材的。在充和心目中,桃花魚有多重意義:它是“凌空”的隱喻,由於它出現在桃花盛開的時候,所以它也隱喻著春天;此外,桃花魚也暗喻著戰爭期間,許多犧牲在重慶沙洲上的跳傘者。

充和喜歡的其他藝術形式也和“懸”有關。書法家寫字時手腕要輕懸在書桌上方,掌虛指實,運筆自如:可以快而不急,也可以慢而不滯。掌握了運筆的緩急輕重,捕捉到“鸞舞”之姿和“龍騰”之態以後,書法家方可以到達“懸”的境界——“心忘於筆,手忘於書”。

張大千畫張充和表演的昆曲

但是戰爭讓她憂心忡忡:她目睹了外甥女的死亡,看到了朋友、手足的苦難。美學要轉換成現實並非易事,有時,一點小事也會讓她心情不寧。有一次,章士釗贈她一首詩,將她比作東漢末年的才女蔡文姬。詩中有兩句讓她很不開心:“文姬流落於誰事,十八胡笳隻自憐。”前輩學者的詩中有惋惜她流落他鄉的意思,卻冒犯了充和的感情。她說,文姬是被擄掠到北方,不得不在異鄉過著異族的生活,她自己卻是因為戰爭才離開家鄉,而且即使在最壞的情況下,她也能自食其力,盡自己的所能生活。她的憂傷源於認識到自己離開了過去那個熟悉的世界,而且再也回不去了。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張充和寫於1985年。

1947年,充和在北京大學教授書法和昆曲,當時她借住在姐姐兆和樸素的家中。那年九月,通過姐夫她與傅漢思相識,次年結婚。

傅漢思出身於德國的猶太人知識分子家庭,戰時成為流亡者。一九三五年他的家庭離開德國,當時他十八歲。到中國來,是為著尋求一番奇遇,來挑戰一種更難的語言。到中國後幾個月,他就認識了沈從文,那時他的中文應該已經說得比較流利了,因為沈從文不會說英語或任何歐洲語言,充和的英語水準也有限。

沒有人會去問充和為什麽嫁給漢思。這裡沒有什麽秘密可言,但是否要道出個中原委,卻要看充和的意思。這一結合確實有些奇怪:一個國學修養和傳統藝術十分精深的女性居然決定嫁給一個西方人、一個外人,然後離開中國,到一個全然陌生的、與她喜愛的世界毫無聯繫的地方去定居。她並沒有受到強迫,為什麽終於選擇了文姬的路線?(多年後,充和回憶起章士釗詩歌中的預言,不由得自嘲道:“他說對了。我是嫁了個胡人。”)

張充和《牡丹亭》小楷工尺譜

1949年1月,充和在上海登上戈頓將軍號客輪前往美國,隨身攜帶的只有幾件換洗衣物,一方朋友贈送的古硯和幾枝她最喜歡的毛筆,一盒歷史悠久的古墨——大約有五百年歷史了。其他的東西,書籍、宣紙、她收藏的明清卷軸都用郵寄寄到美國。除了明清卷軸,其他東西都安然抵達。

充和就靠著這點東西,開始了新的生活。

從中國回到美國後,漢思就攻讀中國文學,後來應聘耶魯大學,教授中國詩詞。充和在耶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中國書法多年。她從來沒有放棄為自己營造一個世界的想法。在規劃中,這個世界的規模比她以前所想象的合肥莊園要小很多,就是她在北港住宅後面的一片小園地。

充和很少離開她的小園子,但是仍舊以她最擅長的方式過著“遊歷”的生活:用她手中的毛筆,出入於虛無縹緲之境。

晚年的張充和在書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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