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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大涼山裡的“一塊螢幕”:縣城中學逆境突圍?

文|新京報記者 付子洋

編輯 | 滑璿 校對|危卓

本文約3617字,閱讀全文約需7分鐘

我的家鄉在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在四川教育界,甘孜、阿壩、涼山三州是著名的教育落後地區。2013年高考,我所在的班級,是全州下轄17個縣市裡成績最好的文科班,最終也只有十多個人上了一本線。

2018年12月,《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的文章《這塊螢幕可能改變命運》在微信朋友圈刷屏,我忽然想起了高中教室對面,那個總是拉著窗簾上課的網絡直播班。

那是比我們低一年級的文科重點班。每堂課上,講台中央的投影螢幕,同步直播著成都七中的課堂實況和教學PPT。為了投影效果更好,他們班總要關上燈,拉上窗簾。

當時常聽網班的學妹說,成都七中的試題太難,熬更守夜都寫不完。因為沒空洗頭,她的瀏海總是油得一根一根的。

在涼山州冕寧中學2019級高三直播班班主任王學語看來,從2002年涼山州探索直播教育開始,17年來,直播課已經成為一些縣城學校的金字招牌,但它並不是解決貧困地區所有教育問題的“萬能藥”。

“對於偏遠山區的孩子,直播螢幕是一座溝通優質教育資源的橋梁。”王學語說,“但直播只是一項技術,一塊螢幕背後,最重要的是人。”

故鄉裡的中國:大涼山裡的“一塊螢幕” 怎樣改變命運。新京報“我們影片”出品

一塊螢幕的兩端

這個春節,我從州府西昌出發,分別乘車幾小時去往冕寧縣和鹽源縣,探尋那裡的直播教育。冬日裡的大涼山,豔陽高照,一路上彎道盤根錯節,山風呼嘯,路上時有暗冰,地裡的苞谷稈子已是枯黃一片。

大涼山中的冕寧中學,是成都七中第一批5所網校中的其中一所,2002年,因為得到“四川省民族地區教育發展十年行動計劃”的支持,開始嘗試免費的直播教育。

從最初到成都開會討論直播事宜起,要不要上直播課的爭議,便一直存在。許多從前在講台上激情洋溢的老師,忽然覺得自己成了配角,難免心生抵觸。

“最終說服大家接受直播的理由是穩定生源。當時我們的學生老往西昌跑,好生源很難留住。”王學語說,他是最早一批帶直播班的老師之一,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頭幾年的實驗,確實看出了直播教學的好處。王學語記得,當時的冕寧中學從高一新生中選出兩個傑出人士班,一個直播班,一個對比班,生源水準持平。一兩屆後,直播班的傑出人士生們開始嶄露頭角,並逐漸形成碾壓性的優勢。

王學語說,2007級直播班,學生幾乎佔滿了年級前十名,高考時還出了西昌市第七、八、十五名。而另外的對比班,沒人進入西昌市的前二十。

那一年,冕寧中學有幾個學生考入了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四川大學等名校,但他們入學時的中考成績並不拔尖,西昌的中學,甚至沒打電話來“挖”過。也是從那一年開始,學校對直播班有了很大的信心,質疑的聲音消減下去。

2008年,同在大涼山深處的鹽源中學也開始了直播教學。副校長林新明說,初衷同樣是穩定生源。

如今已在浙江大學讀大二的王立,於2014年進入鹽源中學直播班,那時她的中考成績,在縣裡排到六七名。

進入直播班後,王立和同學們不僅要上成都七中的課,還要用成都七中的習題和考卷。第一次考試,16歲的王立就感受到了與直播螢幕另一端的差距——數學16分,“我考了和我年齡一樣的分數”。此外,王立的其他理科成績也只有三四十分。

高一時,他們開始做高三的英語閱讀題。每次做題,王立要翻著詞典把所有單詞查一遍,一對答案,選擇題還是全錯。

螢幕兩端的老師同樣存在差距。冕寧中學2013級直播班畢業生王綃(化名),如今在成都的電子科技大學念研究生。中學時,她最喜歡成都七中的一名數學老師,那是一位清華大學數學系碩士。他在課上提到的一些前沿理論,王綃在冕寧中學的老師都沒聽說過。

王綃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那位男神數學老師在畫圖時,“非常自然地”寫下了很多數學概念的英文單詞。“螢幕那頭七中的學生‘哇’的一聲,我們這邊也非常驚喜,跟著‘哇’,覺得太厲害了!”

更大的差距來自對高考動向的把握。我讀高中時,還是四川省高考自主命題的時代,有任課老師從成都回到涼山,說一些高考不再考的內容,他們都不知道,還在讓學生一遍一遍地練習,可“外面的老師”都知道。

西昌市一名考上北大的學生說,高三時,她做過成都七中的模擬題。與涼山州的高考模擬試卷相比,那份試題“更接近高考風格”。

從擴張到“下網”

鹽源中學的第一屆直播班,就出了幾個考上北京師范大學、浙江大學、中央財經大學等名校的學生,23人上了一本。而之前的很多年,這個數字都只有10個左右。到了2014年,得益於針對農村和貧困地區的“高考三大專項計劃”,鹽源中學的一本上線人數升到了38人;2018年升到了78人。

副校長林新明說,有一年春節,那個考上北師大的學生到西昌探親,告訴親友自己是鹽源中學畢業的,別人聽了直搖頭,“說不可能,鹽源中學怎麽出得了北師大的學生?”

由於直播班的成績好,越來越多的孩子想要擠進去,涼山各地的高中直播班也越來越多。比如在鹽源中學,高一新生的前200名都有機會進入直播班,但林新明說,真正能夠適應直播教學的大概只有前60名。

在王學語看來,成都七中教學容量大,特別重視對學生自主學習能力的培養。那些基礎好、能力強的學生,在直播教學中受益匪淺;反之,則很難達到理想效果。

高一剛開學時,許多學生覺得看直播螢幕上課很新奇,“像看電影一樣”。但這些“電影”沒有美麗精致的畫面、引人入勝的情節,枯燥得讓人昏昏欲睡。尤其到了夏天,教室裡拉著窗簾,光線黯淡,空氣悶熱,沒多久學生們便倒成一片。老師時常要拿著教鞭在教室裡巡視,遇見打瞌睡的學生便提醒一下。

下課後,直播班的孩子也要付出更多努力。王立說,上高中後,她每天都要把當天遇到的數學題研究透徹、把英文單詞查清,再預習好明天的功課。高中三年,她每天都在凌晨後才睡。

重壓之下,學生們的情緒很容易波動。王學語說,高一時的班會課常會變成訴苦大會,“百分之七八十的學生都哭過”。還有一名學生壓力太大要退班,王學語特意打通了成都七中老師的電話,請他幫忙鼓勵學生。

冕寧中學的老師梁青成(化名)帶過一個直播班,高三畢業時“蒸發”了20人。除了分科時轉去文科的幾人,剩下的人都因為無法適應網班教學,中途退出。

直播班的老師們也要適應新的教學方式。用王學語的話說,遠程直播教學就像一條學習的高速路,學生是乘客,遠端老師才是駕駛員。

比如,有的老師會讓學生一邊聽課一邊記筆記,下課後把筆電收上去一一檢查,英語連草稿紙都要收;有的老師會將直播改成錄播,遇到重點或學生聽不懂時就及時暫停,深入講解。

近幾年來,涼山州各中學的直播班中已有不少關閉了直播螢幕,隻用成都七中的資料做題。

一位今年帶高三直播班的老師說,一次模擬考試後,學生們的物理成績一塌糊塗,全班62人中40人要求“下網”。學生說,“老師,你還不下網哈,再跟直播就跟‘死’了。”

“我想考600分,現在我的願望實現了”

設立直播班的初衷是穩定生源,但很多老師也受到了影響。林新明介紹,2008年開辦直播班時,鹽源中學剛引進一批本科畢業的年輕老師。有的老師每天在辦公室裡一遍一遍地研究七中的教學方式,現在他們已成為學校的中流砥柱。

不過,基層中學依舊很難阻擋超級中學的“虹吸作用”。在所有學校中,成都七中這樣的超級中學無疑站在了金字塔尖。

前幾年,一名縣城中學直播班的老師負責應屆生招生。聽說附近鄉鎮的學校裡有個學生“很有靈氣”,校長都親自開車去學生家裡遊說。這位老師說,那個學生瘦瘦小小的,“像個還在滾鐵環的娃娃”。這個娃娃最終去了州府西昌的一所重點中學,並在高考時成了全校的理科狀元。

身為一名父親,梁青成認為可以理解生源流失的現象。“如果是我的娃娃,能讀成都七中,那絕對不讀西昌一中。能讀西昌一中,那肯定不讀普通高中。這些都是很現實的問題。”

在這樣的背景下,直播班通過那塊螢幕、那些習題,讓留下來的學生可以觸摸到省會城市的優質教育資源。

除了直播課程,近年來,教育部針對全國農村和貧困地區的“高考三大專項計劃”,也讓更多寒門學子有了就讀重點大學的機會。據澎湃新聞報導,2018年該計劃共錄取學生10.38萬人。鹽源中學一位直播班畢業生告訴我,他能最終考上名校,便是得益於“國家專項計劃”。

2月2日下午,因為我的採訪,鹽源中學2014級的4名畢業生回到了從前的教室。教室後面的一面“心願牆”上,學生們用五顏六色的貼紙,書寫著自己的樸素願望。他們有的想當外科醫生,有的想去北京,有的想要考上理想的大學。

一名學生看著這些貼紙喃喃自語:“從前我在這裡寫著,我想考600分,現在我的願望實現了。”

不眠不休的城市停下腳步,在歲末,把想念打包進行李,一張車票,送遊子回到故鄉。

母親煮好的餃子代替了打卡和簽到,父親遞來的茶代替了交際和應酬。小火慢燉的湯,咕嘟咕嘟熬,辭舊迎新的爆竹響起,舊符換成新桃。

鍾聲裡,親人圍坐在年夜飯旁,一手攥著2018的收獲,一手攥著2019的熱望,每一張年輕的衰老的歡喜的滄桑的臉,都留下了屬於自己的故事,他們用小人物的視角,打量著大時代的脈絡。

或許是城市建設者,或許是異鄉羈旅客,或許是老翁不離故土,抑或許是年輕人四處漂泊。新春的焰火把他們會聚到一起。

沿襲歷年的傳統,我們繼續記錄故鄉。用一年一年的回望,講述正在發生的改變;用每個人的三言兩語,勾勒出“故鄉裡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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