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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騎紅塵的“騎”,三十多年前就念“qí”了

最近,一條號稱規範讀音變了的帖子火遍了互聯網。

很多網友驚呼自己學了個假語文,也有不少網友生氣地說:專家們怎麽就喜歡照顧文盲呢?

對此,我有幾條也不知道算好還是算壞的消息告訴你:

第一, 這帖子講的修改,基本都是三十多年前的舊聞;

第二, 全世界日常語言演變本來就都是照顧“文盲”;

第三, 你我都是“文盲”。

什麽算對什麽算錯,是誰說了算?

說到讀音的對錯,咱們先要知道怎麽評判“對錯”

語言是交流的工具。在日常交流中,只要能實現有效交際,就談不上錯誤。也許某種方言只有一個村莊的人能聽懂,也許某種“黑話”只有你們宿捨的幾個人明白,但只要聊得開心,實現交際意圖,此時對語言的使用就是正確的。這時,如果有人一定要拒絕“不規範”的語碼,比如在聽不懂國語的老人面前故意硬說國語,客觀上造成交流障礙,這種語碼轉換反而是錯誤的。

當然,漢語方言眾多,互相差別太大。為了不同地區的人有效交流,總要有一套適合不同地域方言、社會方言使用者共同使用的語言文字方案。制定這種方案的工作叫“語言文字規劃”。所以,語文規劃面對的是教育、考試、法律、新聞這類正式情境。而對於日常生活,語文規劃是不該管的。下文的討論,都在這個前提下展開。

語文規劃是一個龐大工程,需要規劃語言和文字的許多方面,從日常生活到計算機處理,從口語到文字,其實有一大堆規範文件與國家標準。關於讀音,最權威的規劃文件是1985年由國家語委、全國教委和廣播電視部(就是後來的廣電總局)聯合修訂的《國語異讀詞審音表》。全國的規範性辭書和語文教學都必須以該表為標準。2016年國家語委倒是頒布了一個審音表的修訂版面向社會征求意見,但截至目前,2016年修訂版尚未正式獲得通過。

換句話說,此刻的國家語言文字規範,依然是三十多年前那版,還沒有任何新的改動生效。

至於帖子裡講的這些,絕大部分也都是1985年版的規範,有個別案例是無中生有(比如“簞食壺漿”),還有“拜拜”等個案是從尚未通過的2016年修訂版拿來的。網上流傳的帖子不同版本有所不同,沒法一一核查,還是建議大家直接去看審音表(可以很容易下載到)。

開玩笑吧?我明明學的不是這個啊?

根據規定,基礎教育是需要緊跟國家語文規劃展開的。所以,如果你讀的和《審音表》不一樣,那就是你學錯了。咱們讀幾個練習題熱熱身。讀出聲,別作弊。

紅塵妃子笑

一道

布(用葛做的布)

根據1985年版審音表,這五個字分別讀bǎijiàngcháng。60分算及格,請答對三道題以上的同學舉一下手。

如果簡單按照相關規定來解釋,那《審音表》是國家頒布了三十多年的規範性文件,是高考的最高標準。你的老師本來應該按照《審音表》教,如果教的不一樣,那就是你的老師教錯了,或者你學錯了。用網上一些網友的邏輯,連這些常用字都讀不對,你就成“文盲”了。

不,事情可不是這麽簡單的。

審音:理想很豐滿,現實很缺憾

虹讀jiàng,jiàng是因為審音表不恰當地使用了地方方言所致,修訂稿建議取消它。

幾乎沒有語言學家否認過語文規劃的意義。問題在於怎樣進行規劃。

有一個著名的謠言說,辛亥革命後國民政府投標表決用哪個方言做國語,粵語一票之差敗給北京話,否則我們現在就會都說粵語。這個當然是謠言了,實際發生的規劃並不是選一種方言、扔掉其它的,而是在大家早已共識的一種方言基礎上,探討怎樣規劃能讓其他方言區的中國人更好地理解學習

這怎麽可能呢?難道要把所有方言捏在一起造一種混合語言嗎?

別說,還真的有可能(雖然做法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雖說漢語的方言非常多,但在音系結構上卻是有規律的。宏觀上說,每種方言都可以通過某些存在在“潛意識”裡的“公式”大致轉換成另一種方言。

以粵語裡的廣州話為例,“見”、“精”兩組的8個聲母至少對應著國語的9個聲母,其中的對應關係畫出來就像漁網一樣。比如,廣州話“高”和“金”聲母一樣,與“尖”完全不同;而國語裡,“金”和“尖”聲母一樣,又與“高”完全不同。分分合合,真是比娛樂圈還亂。但好在,北京話和廣州話都是從古漢語音系變出來的,是親戚,它們混亂的現象背後有一個潛藏的對應公式。只需要這一個公式,就可以基本解釋表面上的混亂關係。

普通學習者不需要知道這個公式是什麽意思,也不需要知道這種公式存在。伴隨著學習的深入,人類大腦裡的語言本能會自然而然地找到這些對應規律。這些能用“潛意識”公式解決的屬於相對好學的內容,叫規律音變它背後藏著漢語最基本的音系架構

當然,方言之間的對應關係並不總是這麽整齊,每一種方言都會有很多不能用一般規律解釋的例外發生,這些例外叫做例外音變。我們還用北京話舉例。比如說“犀”,在絕大部分方言裡都和“西”的讀音一樣,唯獨在老北京地方方言裡讀音和“須”一樣。所以有一道北京菜本來叫“木犀肉”(“木犀”就是桂花,在這個菜名裡是雞蛋的雅稱),但傳出來就成了“木須肉”了。

既然方言之間的區別並非亂來,而是有底層規律,那麽要做的事情就很顯然了:理想的共同語規劃,應該是以某種方言為基礎(肯定要選出一種基礎方言的,實際上從清朝以來基本就是北京話),保留其中的音位系統和基本結構,而盡可能去掉那些對其它地區的人來說除了逐個死記硬背沒法學習的例外音變。比如咱們前面舉的“犀”,審音時就沒有按照老北京方言讀成“須”,方便了絕大部分中國人的學習。類似的情況非常多,比方說“侵害”的“侵”,老北京地方話本來讀成三聲;“友誼”的“誼”,以前北京讀成二聲,最後都沒有被審音認可。

可惜的是,1985版的《審音表》沒有嚴格遵守這個標準,留下了許多問題。

比如說,例題裡面,根據《審音表》,“虹”單用的時候要讀jiàng,這是北京過去的一種地方性文白異讀讀法。如果你的老師不會北京地方話,又沒有專門查過這個音,就很難跟上《審音表》的節奏,把這個特殊讀法教給你。

再比如帖子裡說的“粳米”的“粳”,《審音表》要求讀得像“精”,這也是北京和東北的特殊方言讀法。不過這個字在北方很少用,大部分老師都查過字典,能意識到這個音很特別,並教給學生。

1985版《審音表》的這種問題很早就引起了專業人士們的關注。2016年的《審音表》征求意見稿對一部分這種問題做了修改,取消了把“虹”讀成jiàng,把“粳”讀成jīng的讀法。這種修改是有理有據的。

“一騎紅塵”——從來如此便對嗎?

騎讀qí:jì的讀音來自古音,但如今只是小圈子社會方言,因此審音表取消了它。

前面說的是來自地域方言的問題。除此以外,還有社會方言。社會方言也是由社群交際的相對隔離而產生的。比如網絡語言就是一種典型的社會方言,使用起來比較受限,關了WiFi就不常用了。

“騎”的問題就屬於社會方言的問題。很多老師認為,“騎”作動詞讀qí,作名詞讀jì,這個本來是從古音中來的。比如在宋朝的《廣韻》裡,就有這樣的分別。

不過,伴隨著“騎”的名詞義項在口語中的逐漸消亡,jì這個音在各種地域方言中用得越來越少,逐漸就變成了讀書人自己用的一種社會方言。沒錯,讀書人雖然不是大家理解的“社會人”,但作為一個社會小圈子,持有的也是社會方言,並不比別人高到哪裡去。

《審音表》作為一種規範共同語的文件,對於這種社會方言讀音的態度是有些矛盾的。大部分時候都統讀(就是隻保留一個讀音),但少數時候保留分化。騎這個字,就被統讀而丟掉了jì的讀音。

被《審音表》統讀的可遠遠不止有“騎”,還有一大堆例子。比如說“文過飾非”的“文”,“品行”的“行”,“慰勞”的“勞”,在歷史上都是多音字,過去的教書先生都會強調它們要讀去聲(“四聲”)。再比如“夭折”的“夭”,傳統上讀書音是上聲(“三聲”),讀“錯”了也是要被笑話的。

這種情況叫“破讀”。現在,這些被統讀的破讀音,絕大部分都只有文史專業的專業人士還記得了。但“騎”是個例外。很多老師一開始沒有注意到它被統讀了,甚至有的辭書一開始都沒有跟上節奏。由於名詞的“騎”在中小學詩詞中使用較多,很多老師就把自己從小聽到的傳統讀音繼承了下來,誤以為這是權威讀法,繼續以此糾正別人,教育學生。

實際上,日常使用“讀書音”這樣的社會方言是沒有問題的,我個人讀古書時一般也會按照破讀來讀。不過我們要知道,考試時千萬不能以這種社會方言讀法為標準,聽別人統讀了也不要反過來笑話人家“錯”了

“遠上寒山石徑斜”——被後人發明的古音

斜讀xié:xiá從來都不是古音,更不是規範,純粹為押韻而發明的。

還有一種非常流行的社會方言是關於詩歌的。比如說“遠上寒山石徑斜”的“斜”被讀成xiá,“鄉音無改鬢毛衰”的“衰”被讀成了cuī。有不少人甚至說這是古音。其實,它和古音沒關係。

一切活語言都時時刻刻發生著變化,這些小變化日積月累,只需要短短數百年就會變得面目全非。在這個過程中,很多在古代押韻的詩歌,用後來的語音去讀就不押韻了。

為了繼續欣賞古詩的韻律美,後來的人故意臨時修改了一些韻腳字的讀法。其實,在古典文學素養不錯的讀者中間,還有一種與之相伴的修改古入聲字平仄的讀法也非常流行。

作為方言,這些特殊讀法當然從未受到過語言規劃的肯定。辭典不會收,考試不得分,從沒有被宣布為“正確”,完全談不上被修改。

不過和之前的例子一樣,語言規劃隻管考試不管日常使用。只要我讀得開心,享受到美,不管我用國語讀,還是用這種特殊的讀書音讀,我獲得了快樂,我就是對的。

歸根結底,所有語言都是“文盲”改出來的

很多網友看到消息時都感慨漢語為“文盲”而修改。這種感慨其實是不必要的。對於每一個在社會上存在不同讀法的讀音,無論怎麽修訂,都一定會讓一部分人不習慣。不過大部分人也不必在意這件事,因為語文規劃針對的對象不是日常生活。在平時,我們完全可以繼續我們自己的讀音習慣。

其實,無論是漢語,還是其它任何活語言,都一定時時刻刻處在變化、發展之中。變化與發展非但不值得恐慌,反而是語言生命力的體現。而語言變化本來就是由一個個普通的語言使用者推動的。

舉個最常見的例子,我們天天都要用到的“了”,讀le的歷史就特別短,是民國時期才有的。在清代中期,“了”可是讀liao的。

漢語不只屬於住在發達地區、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它屬於每一個中國人。包括那些年長的人,包括那些從來也沒機會上高中、上大學的人,包括那些為了明天能吃上飯而默默掙扎,難以到網上發聲的人,包括每一個“專家”和“文盲”。對於受教育程度較低的人來說,一套好學的國語尤為重要。我個人倒是希望,在基本保持規劃穩定的基礎上,國語以後可以再為“文盲”們多考慮一點。

主要參考文獻:

[1].劉祥柏,劉丹青,. 略說國語異讀詞的審音原則[J]. 語言戰略研究,2017,(5).

[2].張慧麗,段海鳳,陳保亞,. 齶音與齶化音[J]. 語言研究,2018,(1).

[3].郭銳,陳穎,劉雲,. 從早期北京話材料看虛詞“了”的讀音變化[J]. 中國語文,2017,(4).

[4].王力《王力文集》(第20卷),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1。

[5].李榮《音韻存稿》,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6].《國語異讀詞審音表(修訂稿)》,2016。

[7].《廣韻》,中國書店影印澤存堂宋本。

作者:清潔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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