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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折騰”的審音,無休止的爭議:發音為什麽要有標準?

“我的好幾個老師都打電話問,什麽時候把‘說(shuō)服’改成‘說(shuì)服’了?我說我們沒改過。”最近,67歲的王洪君教授接到的詢問電話特別多。她在北京大學研究語言學,又是國家語委(注:全稱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國語審音委員會主任。

激起公眾疑問的是微信文章《注意!這些字詞的拚音被改了》,它引發了廣泛關注,轉載者包括多家媒體。文章最早來源於微信公眾號“國語水準測試”,注冊主體是廣州一家教育機構,頁面目前顯示為“此內容因違規無法查看”。

實際上,類似文章早已在網絡空間流傳,而文中列舉的大部分讀音並非最近才修改,比如“呆(ái改為dāi)板”、“確鑿(zuò改為záo)”早在1985年就已更改。另一些詞如“簞食(sì)壺漿”則從未變更,純屬訛傳。

其余部分字音來自《國語異讀詞審音表(修訂稿)》(下稱修訂稿),它的修訂對象《國語異讀詞審音表》(下稱1985年版審音表)發布於1985年底。教育部於2016年6月初公布修訂稿,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截止日期為6月25日。

這次討論較多的“說服”一詞就來自修訂稿。從民國時期的《國語辭典》開始,重要工具書就一直將其注音為shuō,與“遊說”“說客”中的shuì並不相通。此前幾次審音都不認為“說服”存在異讀,1985年版審音表的“說”字處,僅申明“遊說(shuì)”的讀法。

“我是親身經歷,港台劇出來以後才變成‘shuì fú’的。”王洪君說,考慮到這個讀音近幾十年來面對港台發音影響,因此添進修訂稿,並明確讀音是原本的“說(shuō) 服”“遊說(shuì)”。

審音委員會的多位專家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修訂稿在征求意見後又修改多次。國家語委在多地組織座談會,並在門戶網站征集意見,據稱有5萬名網民參加了線上讀音調查。教育部重視修訂工作,“希望盡早能讓這個標準出來,但是審音課題組一直說,審慎一點,更審慎一點。”審音委員、南開大學教授石鋒說。

2018年底,負責審音的課題組已經提交最終定稿,具體發布時間尚未公布。教育部語言文字信息管理司2019年初發布全年工作要點,其中一條即“發布《國語異讀詞審音表(修訂)》《中華通韻》等重要國語語音標準”。

“現在處於青黃不接、新舊交替的轉折時期,所以可能有點亂。新的沒有正式公布,舊的還在起作用。”石鋒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人們私下怎麽說話,發什麽音,你是管不著的”

審音,即是審定字的讀音,制定標準語的規範。近代中國標準語的制定自清末開始,民國時期有兩次審音,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後有三次。1955年審音時,國語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得以確定。1980年代的審音開始採用“統讀”,統一了沒有實際意義區別的讀音,例如“究”(舊有jiù音)統讀為jiū,“橙”(舊有chén音)統讀為chéng。

審音者通常是權威學者,譬如知名語言學家丁聲樹、王力、“漢語拚音之父”周有光。異讀詞有爭議,就需要詳細的考證與研究。

“從語言研究的角度說,記錄描寫好語言事實最重要。大眾讀音存在差異,無所謂對與錯。人們私下怎麽說話,發什麽音,你是管不著的。”審音課題組成員劉祥柏解釋,因為播音、機器信息處理等領域需要標準,審音才具有迫切的現實需求。

“同樣一個意思裡有不同的讀音,如果國家整合為一個讀音的話,對於學生和老師教學都是比較減負的。”一位河南初中語文教師相信,統讀具有實際好處。

儘管實行超過三十年,1985年審定的讀音有少部分一直沒有得到廣泛普及。“我們在推廣執行標準的時候,可能有些工作做得不夠細致。”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陳立中認為。

“少部分對於讀音的規範是失敗的,過了一代人、兩代人都不照你那個念,(那麽)你那個是有問題的。”石鋒教授說。例如,舊審音表曾規定“伯”字有“大伯(bǎi)子”的讀音。但調查顯示只有16.95%的人這樣讀,近八成人仍讀為bāi,於是修訂稿將其改為“大伯(bāi)子”。

另一個原因可能是審音過程公開度不高,僅由十幾位專家討論、商議。1980年代參與審音的語言學家徐世榮曾在書中反思:“有什麽異讀?取捨理由何在?本表無說明,無交代;也就是取捨的‘透明度’不夠。”

前兩次審音的親歷者們日漸凋零,關於審音過程的資料就愈發稀少。一些字音的具體審訂,“老先生們可能有他們的考慮,只不過他們當時是怎麽考慮的,沒有逐一記錄下來,我們看到的只是結果。”劉祥柏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

2011年10月,第三次審音啟動。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負責籌建課題組,課題組成員包括北京大學、南開大學等高校的多位學者。

這次審音主要在1985年版審音表基礎上開展,課題組很快確定“不折騰”的原則。“原有的標準,有一部分字音可能也不是很合理,但是我們就不再改了。”劉祥柏說。

最典型的例子是“呆板”。“具備一定語言學修養的人,會覺得這個不合適。”劉祥柏分析,呆讀ái時指“不靈活,不懂得變通”,與讀dāi時語義不同,但之前審音已將其確認為dāi,調查顯示大部分人都採用了這一讀音,因此沒有改回去。

“語言總在不斷地發生變化,如果是符合規律的變化,你今天不做這個規定,也許過一百、兩百年它還是這麽變。任何的語言道理,最後都要讓位於語言事實。”劉祥柏解釋道。

出於同樣原因,儘管“鐵騎”“驃騎”的“騎”,“友誼”的“誼”時常被讀成jì和yí,但比例並不足夠大,為維持標準的穩定,它們依然延續了qí和yì的統讀。

“血”字的研究

2012年,石鋒組織南開大學的三十多名學生調查了577個異讀詞的讀音。他們每周末自天津前往北京,總共向530位北京居民發放了調查問卷。調查結果成為本次審音的基礎。

這類調查在之前的審音中沒有先例。“要是光寫一篇文章,老師做研究就沒事了,但是你要審音,要接觸到社會,跟千家萬戶每一個人都有聯繫。我們提出來專家和群眾相結合,要不然就會吃力不討好。”石鋒說。

對於審音遷就“文盲”的質疑,石鋒否認:“在北京的調查對象都有性別、年齡、教育、職業的平衡分布。”

方言研究學者陳立中評價,這次調查“非常有必要”。“不過我覺得這個調查僅局限於北京,可能還是不夠的,我們可以把這個調查做得更細更廣泛,比方說其他地區的人們對於這些讀音的態度、觀點,這種趨勢我們要把握,那麽才知道這樣的審音是不是具有合理性。”

另一個新變化在於,過往審音重視“老北京人”的讀法,這次則“以高中以上學歷的北京人在正式場合的讀音”為準。“調查了各個不同年齡階段的人,發現‘老北京’分歧很大,年輕人分歧很小。”王洪君形容,這就像BBC用語與倫敦土語大相徑庭,國語也應該避免過於口語化的北京土語。

調查結果顯示,約20%的讀音存在分歧。審音課題組組長劉丹青給每位成員分配了一定數量的條目,分別由各自負責人考證,定期共同討論。“各自分工的審音意見都經過審音組反覆討論後才取捨定奪。”劉丹青強調。南方周末記者檢索發現,審音組成員就“粳”“蕁”“鑽”等字單獨發表了研究論文。

一批晚近出現的新詞加入了新讀音。“打的(dī)”“拜拜(bái)”都是受外來詞匯影響而產生,分別演變自粵語詞匯“計程車”(taxi)和英語詞匯“bye”。互聯網用語“下載”,按語義應該與裝載(zài)相通,但由於日常生活中多讀zǎi,最終確定為下載(zǎi)。

在自己負責的字中,石鋒最頭疼“血”。“血”字原有兩個讀音,xuè和xiě,意思上差別極小,會出現“血(xuè)債要用血(xiě)來還”這種繁複的情況。但調查顯示,讀xuè和xiě的受訪者分別僅有三成和兩成,最多人將它讀為xuě。這本是並不存在的讀音。

討論過後,審音組在修訂稿中把“血”統讀為xuě,另外標注口語單用時讀xiě。這個變化引起了最多爭議。“一種是特別歡迎,另一種就不高興。播音員不高興了,好不容易把這個‘血(xuè)債要用血(xiě)來還’剛練好了,你又不算了;小學老師也有點不高興,好不容易教小孩怎麽說。”石鋒說,由於爭議太大,“血”字讀音的修訂暫未得到教育部門核準。

“現在確實還是少一些工作,我們隻把這個改了,你的理由是什麽,到底為什麽改?我們隻提供一個表。”王洪君希望,將來除發布審音表,討論記錄和理由也一並公開,令公眾更加了解讀音的邏輯。

“編纂詞典的學者也有自己的‘脾氣’”

1995年,江津市人民法院(注:現為重慶市江津區人民法院)審理了一起因讀音而起的訴訟。在小學畢業考試中,一道語文試題要求選擇“自作自受”中“作”的讀音。答案設定為“zuō”,三位考生因選擇“zuò”被扣一分,剛好錯失重點中學。

家長因此對市教育委員會提起了行政訴訟。依據1985年版審音表,除“作(zuō)坊”外,其余均讀zuò。教委的答辯則稱,根據教材和《現代漢語詞典》的標注,zuō才是正確讀音。

法院判決家長勝訴,但這起官司若改換時空,結果可能會逆轉。依照2016年的修訂稿,“作”具有zuō、zuó、zuò三個讀音,在“作踐”“作死”等詞中讀作zuō,與“自作自受”意思相近。

同樣在1995年,以糾正錯別字為特色的《咬文嚼字》創刊。雜誌首期封面標注的刊名拚音中,“嚼”字對應jué音。有人以1985年版審音表為依據,認為正確拚音應該是jiáo,引發了論爭。第二期開始,“jué”變成了“jiáo”。

已經有了審音表,為什麽還有這麽多讀音爭議?

“在這麽大一個社會中,有一些字音有分歧是很正常的現象,你不能希望發布一個什麽東西就改變人家的說話。”王洪君舉例,國家領導人講話也有自己的讀音習慣,沒有必要強行規定個人的發音。

審音規範對播音界、教育界和辭書編纂影響較大。新一輪審音在這三個領域中開展了調研,發現約九成被調查者在不確定讀音時,會選擇查閱《現代漢語詞典》《新華字典》等工具書。

對比1985年版審音表和《現代漢語詞典》後,學者們發現了它們的差異。例如,“蔭”字審音表統讀yìn,《現代漢語詞典》還收錄了yīn。

“為什麽到現在還有人相信這些字音是新改的?因為很多人壓根就不知道有一個1985年版的《國語異讀詞審音表》,都沒有聽說過。”劉祥柏問道,“請問辭書界的人知道嗎?他們是知道的,但是一開始也沒有完全積極跟進,包括《現代漢語詞典》,並不是完全遵循審音的。編纂詞典的學者也有自己的‘脾氣’,自己的堅持。”

《新華字典》《現代漢語詞典》均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編纂,與承擔審音工作的是同一機構。王洪君認為,國家語委希望以此提升一致性。審音課題組成員和詞典編纂者確有重疊,但兩項工作都長達數年,“他們不能超前,只能記下來,等這邊發布了,詞典出新版的時候再改,因此他們現在只能根據上一次的審音表參考”。

語文教材早期也與1985年版審音表存在差異,一些已經統讀的字仍然標注舊讀。“鐵騎”(統讀qí,注音jì)、“將不勝(統讀shèng,注音shēng)其忿而蟻附之”這類情況並不鮮見。近年,教材參考審音表陸續做出修改,“人教版”小學語文課本中“鄉音無改鬢毛衰”的“衰”字發音由cuī改為shuāi,幾年前就曾激起討論。

古代詩詞中的某些特殊讀音,被很多人視為古音,對其更改尤為反對。事實上,“鄉音無改鬢毛衰(cuī)”“遠上寒山石徑斜(xiá)”這類讀音叫作“葉韻”。因語音發展變化,後人讀古文時感覺不押韻,於是臨時改變讀音,使之諧合,未必是真正的古音。

網傳改音中,一部分就屬於“葉韻”,其實它們不在幾次審音的範圍內。“我們如果要改的話,就是成批的字要改,不是改一兩個字就完了。你讀的詩多了以後,很多字都要改,這時候你就迷失了,就不知道該怎麽改。”劉祥柏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改不勝改,這是改不盡的。”

爭議較大的詩句“一騎紅塵妃子笑”,與“騎”在1985年版審音表統讀為qí有關。一個往往被忽略的事實是,語言學家徐世榮在《國語異讀詞審音表釋例》一書中解釋道:“但如朗誦文言詩文,名詞‘騎’字似仍以讀jì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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