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陝西老師辱罵學生事件,僅僅揪出一個教師“敗類”還不夠

園丁1號,一線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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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選擇當教師的人,都曾理想主義過,可當他們長年累月地裹挾在單向度、高強度的評價體系裡,最終也會零件化、機械化,成為考試機器螺絲釘般的存在,主要為成績服務。

無論什麽職業,本質都一樣,都是為特定群體提供服務,沒有必要把教師、醫生等神聖化,戴上道德的高帽。要想讓一個群體“不作惡”,根本上靠的是好的制度——哪怕他們很功利、很世俗、很野蠻,也能夠在制度的限定下,成為一個合格的職場人。

鬧得沸沸揚揚的“陝西女生遭老師辱罵錄音取證”的事件,有了處理結果。商洛市商州區科教體局對外界公布:依據國務院《教師資格條例》、教育部《中小學教師違反職業道德行為處理辦法》等規定,經研究,給予教師王某記過處分,並撤銷其教師資格。

根據最新的消息,被辱罵的初一女生婷婷(化名),其家長已原諒該“老師”。但看網友反饋,他們對於這樣的結果並不滿意。認為不應該就此放了“老師”王某,還應追究其侮辱罪。

作為教師,當我聽到被辱罵的女生放出來的錄音,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太敢相信本該為人師表的同行會以“賤人、二貨、瓷慫、不要臉”等詞辱罵學生,甚至鼓動全班同學排斥、敵視學生——僅僅因為婷婷轉學到該班級後,成績比較不理想。

因此,無論是王某被取消教師資格,還是按網友說的,得追究其法律責任,都是王某咎由自取。

我這裡想討論的是,這件事的影響。揪出教師隊伍中的一個“敗類”,會讓一些有辱罵學生習慣的教師收斂,畢竟他們會擔心學生可能錄音;但這能否從根底上消除,某些教師對一些學生(主要是“差生”)的歧視嗎?

以我作為教師的經驗回答這個問題:很難。或者可以確定地說,不能。

新聞中,王某之所以辱罵婷婷,是因為她成績差。而當記者去採訪該校教務處的老師時,雖然他們已經聽過婷婷的錄音,依舊堅定地站在王某這一側,理由是:“他愛孩子就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可是他的出發點是好的,心是好的,是為了激發刺激這個孩子。”

王某與教務處的老師分享的是一個共同的邏輯:婷婷成績差——羞辱她——促使她提高成績——成績提高了,就是為學生好。

但真的純粹是為學生好嗎?如果為學生好,那就應該按照《教師法》、《未成年人保護法》等規定,關愛學生、尊重學生、呵護學生,而不是羞辱學生,讓學生被孤立,並感受到痛苦和絕望。

“為學生好”或許是不少教師和學校“借口”,說到底他們是為了成績,是為了“私利”。

以我所在的學校為例。每一學年結束,全縣會給所有年級語文、數學的期末考試算一個平均分,並以此作為達標線。每一個鎮、每一所學校、每一個班級再各自算出平均分,達到達標線的,有獎金拿,未到達標線的,沒有獎金。鎮與鎮之間、學校與學校之間、班級與班級之間,也會相互排名比較,如果一所學校排名鎮裡的倒數前三,那麽校長就要被叫去訓話;同樣地,一個班級成績不理想,校長也會叫班主任去訓話。

對於身處整個壓力鏈條最底層的普通而言,上頭每一次加碼,教師的壓力就愈大。期末考試平均分,影響的不僅僅是一筆不多不少的獎金,還直接關係到教師的年度考核,年度考核又影響著能否被評為骨乾教師?能否被評為優秀班主任?能否評職稱?職稱等方面的差距,又意味著每個月可能一兩千元的差別,對於一窮二白的教師而言,這真不是小數目。

教師本質只是一種職業,教師也是人啊,也想取之有道地愛財,彼此之間也會比較。當上頭對一個教師的考核,看的不是師德這些看似“虛”的東西,而是最直觀的——班級的平均分,有幾個教師會看淡成績?

因此,我不想諱言,私底下教師之間的聊天,大多數人都不喜歡“差生”,偶爾班級有“拖後腿”的“差生”,教師背後也會偷偷地埋怨和吐槽,“哎,我們班那個‘傻子’這次竟然才考了XX分”;“我們班那幾個‘傻子’,硬生生地把平均分拉低了XX分”……

每一個選擇當教師的人,都曾理想主義過,沒有人不想當一個溫柔、和藹、為人師表、能夠給孩子正面影響的好老師。可當他們長年累月地裹挾在單向度、高強度的評價體系裡,最終也會零件化、機械化,成為考試機器螺絲釘般的存在,主要為成績服務。畢竟師德再好,成績上不去,所有好處與你無關。但任你怎麽罵學生,只要最終成績上去了,你就能像新聞中的王某那樣,成為區裡的優秀教師、優秀班主任——這些榮譽稱號往往還意味著每年固定多出一筆獎金。

現實生活中,教師大多不會像王某那樣敗壞道德地辱罵學生,但作為掌握資源、在師生關係中處於絕對支配一方的教師來說,他們想孤立或者“羞辱”一個“差生”的法子多了去了,只不過更為隱蔽而已。

我絕非為王某辯護,更不是說教師們歧視“差生”的做法是對的。我想強調的是,如果我們對於教育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問題,在師德上完全依賴於喊口號式的提倡,那麽它是無解的,甚至是無效的。

無論什麽職業,本質都一樣,都是為特定群體提供服務,沒有必要把教師、醫生等神聖化,戴上道德的高帽,然後對他們的道德修養報更大的期望,希望他們能夠不功利、不世俗、不愛錢、任勞任怨地去“愛的奉獻”。要想讓一個群體“不作惡”,根本上靠的是好的制度——哪怕他們很功利、很世俗、很野蠻,也能夠在制度的限定下,成為一個合格的職場人。

與之相對,如果制度是懸空的,或者制度本身表裡不如一,抑或制度本身就是不合理的,那麽它很可能會讓一個好人變“壞”,甚至不知不覺間連“壞”也被合理化了。就比如在一個“一切看成績”的氛圍裡,教師評判學生就只看成績,為了提高成績就無所不用其極,而一切還被包裹在“為你好”的外殼下,堂而皇之。

揪出教師隊伍中的一個“敗類”,讓他得到應有懲處,是正義使然,也大快人心。但除了輿論恰巧關注的婷婷外,還有更多默默無聞的“婷婷”。尷尬的是,即便我們知道“唯成績論”不合理,但高考不正是看成績嗎?每個人是有好的意圖,可每個人又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作為一名教師,我無法揪著自己的頭髮離開地球,我同樣被裹挾在成績考核裡,一到期末考試也很緊張班級的平均分。但我會恪守師德,無法要求別人的私德,我只能嚴格要求自己。我不會放棄或歧視那些成績差的學生,但為了提高成績,我選擇犧牲我的個人時間,花更多的時間與家長溝通配合,利用課余時間輔導孩子們。

這背後有我的私心,這或許讓學生和家長也覺得累,也的確讓我的工作增多了。我只能自我安慰,成績提高了對學生也有好處。可還有更折中的好辦法嗎?很多時候,不盡合理的制度造成的成本,就這樣被個人給消化了。

*原標題《很多問題如果僅依賴於私德,那它往往無解》;本文已加入“留言贈書計劃”,優秀留言將有機會獲得《六論自發性》(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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