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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往專訪 | 儒家是如何被改造成古代皇權統治工具的

“一意提倡虛偽道德,蔑視了真的人情。”這是魯迅先生對儒家的批評,他將傳統文明概括為:“大小無數的人肉筵席,即從有文明以來一直排到現在,人們就在這會場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

錢穆先生則認為:“看重中國歷史綿延,即無有不看重儒家思想。”

近代以來,“反儒”與“挺儒”激烈對立,前者將儒家視為“吃人的禮教”“專製的幫凶”,後者則認為儒家是“持國立身之本”,應給予“溫情與敬意”。

豐子愷先生當年為《阿Q正傳》配的插圖

究竟該怎樣看儒家?令現代人頗感躊躇:一方面,很難認同專製王朝的黑暗,另一方面,又被儒家原典中的道德激情所感染。

做一個價值虛無主義者是容易的,可喪失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情懷,學問又有何意義?生命又有何意義?

兩難背後,很少有人意識到:價值判斷應建立在事實判斷的基礎之上。

事實是,原儒與後來的儒家有著天壤之別,二者的轉化並非一蹴而就,而是經歷了漢代和宋代的兩次巨變。尤其在兩漢,是原儒被改造、被馴化的關鍵期。傳統儒家知識分子經歷遊士、儒士、士大夫、名士四個階段,為其被最終納入專製王朝體系打下基礎。

忽視了這一隱晦的歷史過程,難免心生偏執:或否定原儒,將前賢一並歸為假道學;或閹割原儒,將其獨立意識、批判現實精神等完全遮蔽。

本書細致、準確地構成了漢代儒家知識分子的蛻變。

從這個意義上說,王保頂先生的《漢代士人與政治》(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一書堪稱振聾發聵。作者通過爬梳史料,獨辟蹊徑地提出漢代士人演化的四個階段,精描了傳統儒士與專製王朝體系之間博弈的艱難歷程,從而拓展了重新認識歷史、理解儒家的新視角。

漢朝才完成專製皇權文化的建設

問:您為何想起研究漢代士人?

王保頂:這本書是我當年在南京大學時的博士論文,寫於20年前,今年剛出版。

那時大學裡讀書氣氛很濃,為寫這篇論文,我讀了很多書,其中余英時先生的《士與中國文化》和閻步克先生的《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對我影響較大,令我對深入研究這一課題產生了興趣。

從原儒到後來的儒家,經過兩次巨變,一次在漢代,一次在宋代。正是通過這兩次巨變,傳統士人(讀書人)從獨立自主的個體,最終被融入專製王朝體系框架中。在此過程中,漢代尤其重要。

眾所周知,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統一的專製政權是秦朝,可秦祚短暫,隻搭了個制度的框架,還沒來得及在文化上進行建設,它就滅亡了,相關工作是漢朝完成的。所以,漢代是中國古代社會的奠基時代。

專製皇權為何看上儒家

問:漢初依然採用法家,到武帝時國力空前強盛,為何卻轉向“獨尊儒術”?

王保頂:漢朝建國後,通過幾十年休養生息,國力增強,可危機重重,抱怨叢生。漢文帝時,賈誼、晁錯便提出了許多意見,如“重商輕農”“內憂外患” “朝臣恃功而驕,天下瘡痍未平”等。為什麽會出現這些批評?因為缺乏王朝統治理論,春秋、戰國以來百家爭鳴、遊士並出的局面並沒有改變,很難統一到專製王朝體系中,為其所用。

漢承秦製,初期完全沿襲了秦代的法家治理體系,考慮到秦法過苛,致秦二世而亡,故引入黃老之術來對衝,形成“長者政治”。

漢代初期宰執多是長者,如蕭何、曹參等,他們出身於吏,仍屬“以吏治國”,但相對寬厚,強調清靜無為,與傳統的嚴酷刻薄、多欲恣意的吏不盡相同,保持了局面的穩定。

可到漢武帝時,制度慣性催生出大量酷吏、貪吏,使皇權與民眾的矛盾激化,不得不去完善政治理論建設。

蕭何依然是以吏治國,只是相對寬厚

問:漢代統治者為何不選擇法家來完成政治理論建設呢?

王保頂:關鍵在於法家刻削寡恩,把禦人當做治物,漠視人文基本價值。儒家則強調人文理性,重視人的價值,這是它的理論優勢,只有這樣的理論才能被存續下來。人文理性是基本的價值,是衡量一切理論和學說的基本標準。

統治理論不是為老百姓服務的

問:可董仲舒的理論中包含了許多迷信、讖緯的內容,為何還能被接受?

王保頂:董仲舒將陰陽五行說融入到他的統治理論體系中,這是為了強調該體系的天經地義性質。用自然秩序來比附政治理論,會給人崇高感。在古代社會,知識是被壟斷的,絕大多數百姓知識有限,對皇權等形而上的東西理會不易,可把皇帝比為天,天是大家每天都能見到、都會感到敬畏的,這樣就讓皇權變得具體化了,讓百姓自覺地去服從它。這顯然契合了統治者需要,其實在先秦時代,這種說法就已出現,殷、周朝統治者便自稱是天子。

當然,這也給後來術士們開了一個缺口,他們利用這個理論缺陷,謀求自己的利益,讖緯因此在大眾中流行,但與董仲舒的理論有顯著的分別。

儒士們為何集體支持王莽

南殿障子聖賢圖(藏於日本)中的董仲舒(左起第四人),他的著名提議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問:遊士轉化成儒士後,儒士的特點是什麽?

王保頂:通過“獨尊儒術”,大量儒家知識分子進入專製王朝體系體制內。儒家知識分子有一大短板,即恪守“君子不器”的觀念,“能言不能行”,說得很好,缺乏實際的辦事能力,所以在西漢實際政治實踐中處於從屬的、邊緣的地位,行政的主體仍然是“吏”。在“獨尊儒術”的大環境下,吏的轉身比儒士要敏感、快捷得多,部分吏通過習儒成為儒吏。雖然兩方在不斷靠近,但在西漢時,儒與吏並未合流,儒士仍保持著一定獨立性。

西漢末年,天災頻繁,社會動蕩,依據董仲舒的五德終始說,這意味著上天要用新德替代舊德,所以王莽代漢,大多數儒士覺得是天意使然。

一方面,這符合當時儒家的統治理論(五德終始說);另一方面,王莽本身就是大儒,善於利用該理論為自己服務,比如他將自己的王朝稱為“新朝”,他封了很多王,封號中都帶個“新”字,以表示自己是“新”德,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在順應天命。

專製皇權最終收割了儒家

問:儒吏是怎樣合流的?

王保頂:王莽敗亡後,東漢光武帝意識到純粹的儒士無法成為專製王朝的基礎,必須加以改造,一方面,促使儒士吏化,強化儒士的行政效能,選舉製中“試職”成為中心環節;另一方面,促使吏的儒化,儒學價值成為選舉的核心價值。這樣,士、吏合流成為大勢所趨。

士大夫這個詞就是一個結合而成的概念,士是傳統儒家知識分子,大夫則是吏。當然,這個結合過程對儒士而言並不平靜,它是一個主動改造、被動調適的過程,也是一個煎熬的過程。

儒家知識分子進入專製王朝體系後,必須改變原有的意識、狀態,以適應其需要。曾經的率性而為、獨立判斷的一面被壓抑了,這給他們的精神帶來巨大壓力。所以他們一面為王朝服務,另一面又自我消遣、自我釋放,內儒外道成了士大夫基本的生存方式,由此催生了士大夫的精神世界。畢竟他們有自我意識,又無法契合於專製王朝體系的實際,只能自我調適。

問:士大夫後來為何又轉為名士?

王保頂:東漢中後期,外戚集團與宦官集團激鬥,黨爭讓士大夫階層飽受打擊,紛紛退出專製王朝體系,成為所謂名士,即沉溺於玄談,不關心政治。直到宋代,理學將儒家又拉回到專製王朝體系中,這是儒家歷史上又一巨變,此後直到清末再無重大變化。

從儒學和儒士的歷史嬗變來看,漢、宋兩個關鍵的時代。漢代士人經過四變,走入王朝政治,成為王朝政治的基礎;宋代在新儒學(理學)的理論體下,實現士人對王朝政治的回歸,成為古代社會後期王朝政治的支柱。

我有個夢想,就是梳理宋代士人回歸王朝政治的脈絡軌跡,寫一本《宋代士人與政治》,那將是十分美妙的事!漢有西漢、東漢,宋有北宋、南宋,士人心態豐富多彩,一定引人入勝!遺憾的是這只是夢想,由於學識的局限和實際情形的限制,這個願望此生無法實現,但我會一直惦記著的,直到生命的盡頭。

現代人應更多關注現代文化

問:儒家雖幾度改造,為何傳承不絕?未來它會如何發展?

王保頂:儒家作為意識形態,傳承兩千余年,壓倒諸子百家,關鍵在於它關注人文的價值。比如馬廄失火,孔子不問財物損失多少,隻問傷人沒有,這就將人放在了最優先的地位。在任何時代,這都是重要的。中華文明存續幾千年而不中輟,儒家文化無疑起了關鍵的作用。即使在今天,我們也應弘揚這種價值,這是我們文化的精髓所在。

當然,作為現代人,也應看到時代的變化。在今天,作為思想資源、精神資源,對傳統儒家的價值應高度肯定,但應理性地、客觀地認識傳統儒家,而非機械地穿鑿比附。

問:近年來出現了“漢服熱”等,您怎麽看?

王保頂:年輕人用這種方式來體驗、學習傳統,增加儀式感,這當然是有好處的。儒家本身是極重儀式感的,看看《儀禮》就知道了。儒家學說是形而的,孩童理解、體會不易,通過親身體驗,增強趣味性,對學習一定是有益的。

學儒學不能隻讀二手書

問:如今愛好歷史的讀者非常多,對儒學感興趣的讀者也非常多,您對他們的建議是什麽?

王保頂:這本書寫於20年前,當年寫這本書時,是下了一點功夫的,這次拿出來出版,我通讀了一遍,幾乎沒什麽改動。至於有沒有價值,期待讀者和方家的指點。

至於學習儒學,我的心得是一定要看原典,比如《十三經》,至少要通讀一遍,其中部分內容必須精讀。我讀碩士時,學的是古典文獻專業,曾將《左傳》從頭至尾翻譯了一遍,很有收獲。讀完原典,可以去看一些著名學者的闡釋性書籍,比如楊國榮先生的書,很好看,文筆也好。

總之,讀經典,讀優秀學者的著作,在此基礎上得出自己的理解,不要人雲亦雲。

文/唐山

王保頂:江蘇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輯。歷史學博士,在海內外發表學術論文20余篇。策劃的圖書有:葉朗、朱良志主編的《中國美學通史》(8卷);錢乘旦主編的《世界現代化歷程》(10卷)和《英國通史》(6卷);楊棟梁主編的《近代以來日本的中國觀》(6卷);劉迎勝著《絲綢之路》等。多次獲得國家級大獎,入選江蘇省新聞出版領軍人才和“名編輯”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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