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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導演”陸慶屹:我想記錄時間流逝的痕跡

橘子電影聯合FIRST青年電影展

【創作者全紀錄】第三季“新導演”第六期:陸慶屹

紀錄片《四個春天》是華語電影中最為獨特且不可複製的私人影像日記,它樂觀樸實又充滿溫情詩意,又在動人的影像中感受平凡生活之美與生命的無常。

導演陸慶屹認為:“我想記錄一些時間流逝的那種痕跡,你可以回望你的生活,看到那些流逝的,細微熟悉的東西,在支撐著你的生活,在影響著你的思維,變成一種永恆的狀態。”

以下是陸慶屹導演自述:

“第一個月工資800塊錢,到了第三個月工資漲到3500”

大概1998年,我第一份工作找了兩年,因為我沒什麽學歷,就是一個初中生,在北京這種地方找工作挺難的。

反正每一個工作被拒絕,開始還有點期望,但後來也有點灰心了,那時候找工作不像現在方便,還有網絡什麽的,以前都是靠朋友的消息。

我在一個朋友家跟他學了一點photoshop,學了幾個晚上,做了幾張圖,他就幫我列印出來,就拿著去找工作,後來到一家出版公司應聘了一個封面設計。

因為我知道肯定要被拒絕,但不去你又不知道怎麽不行。

我上午就到那兒去了,在外面徘徊了好幾個小時,直到下午,中午飯都沒吃,去了之後他說我們已經定下人選了,當時就特別絕望。

後來那個老師特別好,我一直記得他的名字,是個安徽人,他拿著簡歷看,你喜歡看書,還喜歡寫東西,我說,嗯。他說有沒有你寫的東西給我看一下。

我當時正好幫一個搞聲樂的朋友寫了一篇他的作業,叫淺談中國流行音樂現狀,我就給他看,看了之後他說,後天來上班吧。

我說什麽意思,他說做編輯,就這麽很意外的當上編輯了,運氣還挺好的。

當時是意外之喜,出了門之後心狂跳,過天橋的時候就喊,很激動。

這份工作對我影響特別大,是因為我從這兒開始有了自信,一開始不知道這份工作做什麽,我學同事,看他們在做什麽,我能做什麽,慢慢就有自信,做得比較順利了。

第一個月工資800塊錢,到了第三個月工資漲到3500。

但是過了大概一年多,每一次都看的是別人的作品,我自己有一點小小的文學夢,你老看別人作品又不是自己的,時間長了也挺鬱悶的,總覺得也不知道時候才結束。

那個時候我每天就加班,卡著時間做最後一班末班車回去。

以前的公車是沒有燈的,我就坐在最後一排,把書包打開,伸著手在裡面寫日記,每一天我所想的那些東西,包括當時我坐在車裡看到了什麽景象,反正就是瞎寫,有時候車抖動,到亮的地方拿出來根本不認得自己寫什麽了,一點點的去辨認,再給它抄一遍。

這種生活持續著,不是說不好,就是挺幫助人的,那個時候我的一個朋友,畢業之後去廣州,我就到火車站送他,他說小陸,我這輩子從來沒讓人送過,你是第一個。

說得人特別傷感,因為那個時候不像現在,坐火車到廣州要兩天。

就覺得這一去這輩子能不能再見面都說不清。

我給他留了地址,當時看著火車走,他衝著我喊,我會給你寫信的,心裡特別傷感,突然之間覺得特別茫然,懷疑在這兒的生活意義何在,當時我就想一去個沒有人煙的地方,花了兩秒鐘我就覺得要離開北京。

“我就想我在這兒幹什麽,我還有更多的價值 ”

正好那個時候在我老家那邊,有礦山需要礦工,就去應聘去了。

其實這段經歷對我來說挺寶貴的,是在於你在城市裡邊很容易會忽略掉很多陪伴在你身邊的東西,就一直在干擾你的注意力的東西太多了,人也好,建築也好,工作也好,我們很少看一下我腳下的影子,很少會去看我踩在什麽樣的路面,也很少去觀察每種物質的質感。

但是在礦山你無事可做,你除了到礦洞裡面把礦運出來,沒其他事情。

所以你就會去觀察那些自然的東西,比如季節啊,因為山上,每天晚上都有星星,在那兒看星星,滿天星鬥,恆星戰役下面的山,一層一層的山,影影綽綽的那種層次。

當你變成了一個局外人再回去看的時候,你的觀察角度就不太一樣了。

看到這些之後,你就會去思考生命是什麽,人活著為什麽,當時我就覺得人可能就這樣吧,人這一生怎麽都是活著,也沒覺得怎麽樣。

當時我還挺要強的,每一天我就偷偷的比別人要多拉一車礦不為別的,只是我要證明我比他們更強一點。

晚上我會點蠟燭寫點日記什麽的,有的時候會在縣城裡邊找兩本書來看,我這種行為挺被那些礦工孤立的,他們覺得我破壞了他們原本的那種生活結構,就是那種外來者的敵意,所以我跟他們也沒太多交流。

但是過了五個月,有一天我在礦洞裡,那天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感覺有種力量驅動著,有時候人就這麽奇怪,我就先進去,點著蠟燭進去,走進去,越走進去越深,外邊聲音就越來越小。

本來山裡聲音就很少,到裡邊就特別寂靜,你就聽見你踩在地上的那種聲音。

那種聲音就從腳底傳上來,人就變得特別敏銳。突然之間我就感覺那個眼角就有一點異樣,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我就點著蠟燭往那邊找,踩著那個碎石,結果在岩壁上破了一個大的洞,裡邊是一窩水晶,它往圓心裡面扎。

然後我就把那個蠟燭伸進去晃,在那兒看,那個光就從四處折射過來。

我當時真的覺得感動極了,我恨不得跪下,我不知道為什麽,在這麽山的深處,沒有人知曉的一個地方,這種物質還在朝著最純淨的方向去淨化,就特別感動。

我就想我在這兒幹什麽,我還有更多的價值,我認為我有更多的價值,然後我大概過了不到一個月我就離開了礦山,又回到北京。

“我想記錄一些時間流逝的那種痕跡”

回到北京不知道幹什麽,那時候2000年,朋友就說做網頁挺掙錢的,我沒錢買電腦,電腦很貴,我到我哥的一個朋友開了一個工作室,到那兒去買書來做網頁。

我學這些還挺快的,學了一個下午,我就找工作去了,就做網頁這些。

後來有一個公司要做公司的網站,我去幫他做,那個公司老闆就說你來我們這兒上班吧,就到他們那兒去做網頁,也做銷售,過了半年我就當了經理。

2006年我開了一個廣告公司,買了一個可以拍照的手機,拿著那個手機拍很開心,每一張都覺得美極了。人都這樣嘛,然後就放到那個論壇上去,別人就誇,自己特美。

後來有人說這破照片什麽之類的,比相機差遠了,我就去中關村買相機,那肯定被騙,毫無疑問。

但是被騙也好,已經買回來了,開始瘋狂的去拍,公司也不想要了。

後來我就把那個公司轉給一個朋友了,就到蘇州租了一個房子,租了半年,手機停掉,所有客戶都找不到。

那段期間就愛上這個事情了。

直到2012年年終的時候,我在豆瓣上發了一個相冊叫回家,都是我回家拍的那些特別日常的東西,非常非常瑣碎,我把它記錄下來放到網上去了,就沒想到有那麽多人對它產生共鳴,在下邊留言,大家討論這些特別瑣碎的東西,我就挺感動的。

但是拍照它本身,大家都知道你可能等在那兒,等到你認為最好的那一刻出現,按一快門,其實它是一個挺表象的東西,就在那一刻前後都留了大量的時間空白,這可能是觀者自己去腦補出來的那些場景。

我想記錄一些時間流逝的那種痕跡,包括我爸媽的生活,有很多特別值得記錄的,他倆特別可愛,就這樣驅使我。

那時候我已經變成一平面攝影師了,也換了更好的相機,我就買了一個可以錄視頻的,就開始拍起來。

一拍之後你就發現你人變了,你越來越去關注那些你可能會忽略掉的那種熟悉的東西,但是其實有很多情感是那些裡面,這些細微的熟悉的,離你最近的東西在支撐著你的生活,在影響著你所有的思維。

那個時候就覺得很多以前的那些欲望被拋棄了,你會觀察更多的,尤其是你回看你拍下來的那些素材的時候尤其不一樣,它是一種總結性的東西。

時間它過去就沒了,但是你記錄之後他回去反覆揣摩那個味道。

比如說我跟我爸還有我哥一塊出去,我哥回來的時候,我媽看見我哥她總會問一句你爸呢,這句話在當時你肯定不覺得怎麽樣,但是你記錄多了之後你發現每一次她看不見我爸的時候她會掛念他,她會問一下你爸呢,就覺得特別感動。

其實這是她生活的一種習慣了,在我們生活中你很少去注意到這種不知道從哪兒出來的情感,你已經習慣它了。

所以這種總結對我來說是特別珍貴的,我好想看到了他們更多的內心的反映。包括我媽跟我說一些事情的時候,她那個性格就很豁達,其實她一直在掩埋著自己一些負面的情緒,不喜歡展現出來。

但有時候她跟我說了一些比較哀傷的話題,她會看向別處,我在回頭看那些素材的時候,我就會發現她眼瞼在抖動,那個抖動非常劇烈,你可想而知她內心是多麽的波瀾起伏,但是我們在生活中是很少去注意這些。

另外就是你會去做些嘗試,偷偷的看他們,比如有一次我媽生病了,買了很多中藥,她信中藥,然後我爸就幫她熬。冬天嘛,我爸就怕那個味道,所以就在天井,就在外邊熬藥,坐在那兒。

我就架著相機偷偷的拍,那個藥還不能火大了,火必須小一點慢慢熬,我爸就拿著書在那兒看,過了一會兒我媽出來了,看著那鍋藥,大概幾分鐘的時間裡,我們三個人都默然無語的,我想他們心裡肯定思緒萬千的。

然後我媽就看到我爸的頭髮,說你頭髮也該理了,我爸說嗯,我媽就輕撫他的頭髮說都白了頭髮,就說謝謝你,我爸說謝什麽謝,我媽說謝謝你的情,謝謝你的愛,就笑起來。

像這種東西如果是我在場,他不會說這些,就他們的那種日常狀態超出了我很多想象,這個感覺太奇妙了。

我就偷偷,我怕干擾他們,就把機器關了,偷偷的又上床睡覺,果不其然沒過一會兒我媽想起我來了,走過來敲我門,懶鬼起床了什麽什麽的。

當然這一幕我沒放進去,因為我想私藏,有些東西我覺得可以私藏起來的,因為對我來說太特別了,太珍貴了。

“可以回望你的生活,看到那些流逝的東西,它變成一種永恆的狀態”

所以當我開始有了記錄的這種習慣的時候,這些東西慢慢的在我的觀察意識裡面,包括她很微小的動作,手、腳,包括走路時候的狀態變化,這種東西你記錄它就有這個特別重要的特質,你可以回望你的生活,看到那些流逝的東西,它變成一種永恆的狀態。

2015年的時候,《聶隱娘》上映,有很多侯孝賢導演的訪談報導,我幾乎能找到的每篇都看,因為我特別喜歡他。

其中有一篇是電影學院的學生問他,說我是學導演的,但是我不知道怎麽開始我的第一部。

侯導就說想做你就去做,你不去做怎麽知道怎麽開始?

這句話非常觸動我,因為我一直是個實踐者,雖然是自發的,沒有帶著太多的構思的拍攝,但是我覺得我在拍的時候自己有很多總結,就是如何拍得更好,類似這些東西,我覺得我可以做電影。

那個時候我就開始在網上搜尋一些關於電影的知識,當時一口氣買了2000多塊錢的書,瘋狂的看,了解。慢慢的書裡提到的電影就去找,然後這麽一印證,慢慢的構建我自己對電影的思維,這麽開始。

2016年,我爸可能因為我姐的事情,我爸身體就急速的衰弱,看著很難過。因為從來也沒為他們做過什麽東西,一直覺得挺遺憾的,這個片子我是想給我爸媽的,是獻給他們倆的。

那時候我也不會剪輯,我不知道需要多少時間才能完成這個片子,但心裡有這個夢想,所以有一天就春節的時候我就有這個想法,我說要要開始剪輯了。

“他倆說我們還能有什麽未來,我說你們沒有我有。

正好有兩個同學跟我玩得還挺好的,他們上廁所回來看見我在那兒,說你怎麽悶悶不樂的,我說也沒有。他說那你在幹嘛我說在想點事情,他說想什麽,我說想未來。

他倆就樂,說我們還能有什麽未來,我說你們沒有我有。

他倆就挺受傷的。就問那你想做什麽,我說我想做中國最好的導演,其中有一個同學腿腳就要軟了,就扶著我肩膀說陸慶屹你還是做我們獨山縣最好的導演吧。

那個時候我只是說說而已,但後來片子出來之後,又經過了更長時間的學習,我確信電影是適合我的,我能不能做中國最好的這我沒有把握,但是我會朝這個目標去爭取。

後來我回了北京,就買了軟體,買了剪輯的書來學怎麽,剪輯是什麽,就這麽一點點的啃,挺艱難的,因為素材量也挺大的,250個小時的素材,剪了一年零八個月,就把它完成了。

第一場放映是朋友幫我聯繫的,我其實生活是挺閉塞的,我有一個朋友他是搞藝術的,就在798那兒放,影院可以坐160個人。我知道的時候就特別欣慰,我就回老家去接我爸媽。

我媽看見我說你怎麽來了,這麽早過年嗎?

我說我來接你們去看電影。

我媽說就是你拍的那些嗎?

我說對。

她說還真的,她說在電影院看嗎?

我說對。

她說是大大的那種嗎?

我說對。

他們就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因為對一個縣城的人來說,你距離電影太遙遠了,而且你之前沒有學過,沒有涉足過這個行業,你能夠做出一部電影放在銀幕上,他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而且在之前我媽是一直懷疑的,她問我在幹什麽,天天拍天天拍,沒完沒了。

我說在拍紀錄片,她說什麽是紀錄片,我說是電影的一種。完了她就哼哼,然後我也哼哼。大概是這麽一種狀態。她就感覺這傻兒子,沒完沒了的拍。

放映的時候,我坐在跟他們同一排,我坐在台階上,但我沒敢看我父母,我知道他們肯定一直在流淚,放映結束了之後有觀眾就知道爸媽在,就鼓動他倆去講兩句。

我媽比較大方,他就到台上去了,說早知道你真在拍電影,我就穿得好看一點,你看那頭髮那麽亂,你也不提醒我,我覺得挺可愛的。

後來她就說祝你夢想成真。

我爸他那時候走路不太利索,他就站在觀眾席,他站起來衝著後邊和前面的觀眾摘下帽子鞠了一躬,就是他們那一代人的修養,非常非常感動。

我看的時候我眼淚都出來了,我爸說今天我在大銀幕上看見我自己了,謝謝我的兒子。在那一刻你覺得一切都值了,其實那時候已經過去快六年了,就覺得終於做了一件讓自己滿意的事情。

“我想拍這種東西,命運”

現在,我更多的思考的是做一個劇情片的導演應該怎麽做。

我沒有嘗試過,我是覺得你首先是,你必須是一個特別有共情能力的人,第二是你必須冷靜,不能自戀,因為人太容易自戀了,你寫出來的東西或者你拍出來的東西,得作為一個純粹的觀眾去看待它。

這其實有很多的需要去思考的東西,但是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你必須得去自我審視,這個是特別重要的。

就是你得自信,你的審美,你的觀察,你的思想是立得住腳的,你先不管它被市場認可還是怎麽樣,你先把東西做出來這是最重要的,你不做出來你怎麽去評判?

你得有一個完整的東西出來才能去完整的評判自己的能力,別人提意見是一定要聽的,千萬不要不能聽反對的聲音,我覺得這是太重要了,因為一個人的思維太有限了,你要容不得別人的聲音的話是無法成長的,千萬不要自以為是。

目前,我在寫劇本,我覺得生活中有很多很多偶然的東西在影響我生活的軌跡,非常微小的一個決定可能都會影響,比如說我看到我朋友離開北京我心裡翻湧出的那種酸楚。

他導致我去當礦工,當礦工的那個期間裡讓我對這個世界的觀察,如果我一直還留在那兒做編輯,我不知道我的生命是什麽樣的,我的命運是什麽樣的,我不清楚。

也許更好,但是我們都是被這種特別微小的偶然,但這種偶然都是建立在你自己的性格,包括這個世界是怎麽塑造出的你這些東西所左右的,我想拍這種東西,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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