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舞雩
報國害民——悲劇的能吏朱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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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二十六年，右副都禦使、南贛巡撫朱紈出任浙江巡撫，提督浙閩海防，自他到任後，從嚴執行海禁，並且積極備戰，矛頭直指雙嶼島。
次年四月，朱紈的軍隊攻克的雙嶼島，許棟、李光頭的武裝集團，就這麽涼了。
朱紈毀滅了雙嶼島後，又大力執行海禁，嚴懲海商，掃除海盜，可問題是，因為海貿的巨大利益，沿海包括士紳豪強在內的所有民間力量都參與過海商生意。
嘉隆間倭寇，因閩浙沿海奸徒與倭為市，而寧紹大姓陰為主持，遂使淮揚以南至於廣海，靡不殘破。[16]
朱紈的行為無疑損害了民間的利益，在這些沿海豪強的動員下，朝廷的言官開始不斷上疏彈劾朱紈，經過長達一年多的資訊轟炸，連原本禁海意志堅決的嘉靖皇帝也猶豫了，於是下令將朱紈貶職，遣回蘇州。
朱紈心知這些豪強與士紳絕不會放過他，於是，嘉靖二十九年，朱紈服藥自盡。
朱紈的行為，本質上是朝廷在私人海外貿易興盛的大背景下，試圖恢復官方朝貢貿易的最後努力，但是因為與經濟發展的大勢相悖，朱紈的忠貞最終換來的依舊只能是失敗。
悲劇性的名臣朱紈
而許棟和李光頭，實際上是這一時期私人海外貿易的代表，因為爭貢之役與倭寇入侵，導致了朝廷開始嘗試恢復衰退的朝貢貿易，結果他們成為了這一次嘗試的犧牲品。
當然，許棟、李光頭等人本質上依舊是海盜，傷天害理的事兒沒少乾，朱紈殺他們也不是完全冤枉，本文之後提到的汪直、林道乾、鄭芝龍等人，也是如此，從英國人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嘉靖帝讓毀滅雙嶼，有一個原因還是因為這裡的海盜殺傷了中國的老百姓。
隨同葡人的中國人，及一些其他的葡人，無法無天到開始大肆劫掠，殺了些百姓。這些惡行不斷增加，受害者呼聲強烈，不僅傳到了省的大老爺，也傳到了皇帝處。他馬上下旨福建省準備一支大艦隊，把海盜從沿海，特別從寧波沿海驅逐走，所有的商人、葡人和中國人都一樣，都被算在海盜之內。[17]
嘉靖二十七年，在朱紈摧毀了雙嶼島後，許棟、李光頭集團裡有一個手下，順利的逃出了明軍的圍剿，並且此人收攏殘部，跑到了日本長崎的五島列島，在這裡建立了自己的根據地，並用數年時間掃平了明朝東南沿海的各種海盜勢力，與日本、葡萄牙聯合成鐵板一塊，成功取代了許棟、李光頭，成了新一代的海賊王。
串身倭國，勾引彝商，招納亡命，自是番船遍海為患。[18]
是的，這個人就是王直。
倭寇終結者是隆慶開海而非戚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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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顯然，王直的願望是受到朝廷招安，得到朝廷的支持，就如同永樂年間的施進卿一樣，並且，他把自己的老鄉胡宗憲當成了鄭和，把嘉靖當成了永樂。
可現實是殘酷的，胡宗憲不是鄭和，他沒有鄭和那麽大的權力，嘉靖三十六年，當王直以為自己能被招安而上岸的時候，很快就因為浙江巡按使王本固的乾預而慘遭下獄，隨後遭到斬首。
這下，私人海貿的勢力徹底對朝廷拋棄了希望，開始走上了全面的反抗之路，而朝廷方面也是你要戰，我便戰，調兵遣將，整備海防，開始了抗倭鬥爭，而戚繼光、俞大猷等名將都是在這一時間段內湧現出來的。
好了，王直死後，我們的下一個主角要出場了，他就是林道乾。
林道乾原本是潮州的一個小吏，因為也私底下從事走私，結果給查了出來，鐵飯碗就這麽丟了，結果，他一咬牙，就當海盜去了。
他糾集了一幫人出海，很快開辟了自己的地盤，並且曾經多次與戚繼光、俞大猷交手，可謂是“倭寇”裡的老前輩。
嘉靖四十二年，林道乾被明軍剿了老巢，敗退到了台灣高雄，開始把這裡當做新的根據地，三年以後，林道乾卷土重來，結果又被俞大猷擊敗，一路跑到了佔城，在這裡休養生息了一年半，這才聽到消息，嘉靖皇帝駕崩了，隆慶皇帝上台，居然開了海禁。[19]
隆慶元年，明穆宗剛剛登基，福建巡撫塗澤民就進言，說我們月港這塊走私太嚴重了，還不如開了海禁收這幫人的稅呢，明穆宗表示同意，開放了月港，並且將船引發給了漳州、泉州的商人。
這代表著明朝經過嘉靖年間的恢復朝廷行動的失敗後，朝廷徹底放棄了行將就木的朝貢貿易，並且對走私貿易徹底妥協，自洪武年間施行的官方壟斷政策， 徹底畫上了句號。
自穆廟時除販夷之律。於是五方之賈，熙熙水國，刳艅艎，分市東西路，其捆載珍奇，故異物不足述，而所貿金錢，歲無慮數十萬。[20]
此後，明朝雖然也多次頒布海禁，但也只能算是類似於宋元那樣暫時性的手段，而並非基本國策了。
隆慶開海——新時代的序幕
林道乾得知了消息，於隆慶二年三月回到了兩廣地區，此時，這裡西邊有韋銀豹、黃朝猛叛亂，東有海盜曾一本劫掠，如今在加上林道乾，三股勢力與明朝剛好湊一桌麻將。
而朝廷前來廣西平叛的總督是殷正茂，這個人看到兩廣地區是這麽個形勢以後，決定用挑撥讓他們自相殘殺，為了對付曾一本，殷正茂招安了林道乾，決定扶植林道乾去對付曾一本，而自己專心對付韋銀豹和黃朝猛。
擊敗了曾一本，搖身一變成為了官軍的林道乾卻不甘寂寞，不久又乾起了走私的老本行，這讓殷正茂心裡很不爽，而如今，殷正茂也滅了叛亂，騰出了手來，決心將麻將桌上的最後一家敵人也滅掉。
不過林道乾跑的還是很快的，殷正茂發動了一次奇襲，雖然讓林道乾損失慘重，但林道乾本人卻跑到了柬埔寨。
林道乾在柬埔寨慢慢發展，最後成為了東南亞首屈一指的勢力，殷正茂曾讓安南與暹羅合力捉拿林道乾，結果安南因為爭內亂，根本顧不上，而暹羅這邊還沒反應呢，林道乾居然先手一步，聯合柬埔寨國王，先把暹羅給打了。
後來，林道乾逐漸成為了華人在南洋的霸王，東南亞的國王畏懼林道乾更甚於明朝，這一說，他也算是鑄造了一個華人的海外傳奇。
林道乾最後的死因也是不詳，有人說是病死的，有人說是被明朝追殺致死的，還有人說是在試炮的時候炸膛，把自己給炸死了，眾說紛紜，這裡就不再深入分析了。
明朝幫西方殖民者消滅中國殖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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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道乾之後，活躍於海上的海盜，還是一個姓林的，叫林鳳。
林鳳最精彩的一次表現，是在萬歷初年，他把西班牙人給打了。
地理大發現後，西方殖民者紛紛東來，嘉靖中期，西班牙人佔領了呂宋島，並且將這裡當做了遠東的殖民地，結果在萬歷初年，海盜林鳳表示自己也想要個根據地，於是跑來了西班牙人搶地盤了[21]。
一番交手後，林鳳居然還佔據了上風，西班牙人驚了，而這邊，明朝人也迫切要剿滅林鳳，於是表示願意和西班牙人聯合，一塊滅掉林鳳。
不過西班牙人表示自己單打獨鬥就可以了，不用中國插手，那麽明朝方面自然樂見其成，只等他們兩敗俱傷，明朝坐收漁利，可林鳳也不是傻子，看到明朝插手了他與西班牙人的戰爭，意識到不妙，於是連忙跑路。
其實，明朝一開始對西班牙還是很有好感的，但這一次導致林鳳逃跑的事件，明朝對西班牙有了意見，而西班牙方面，因為遠東的總督長官換成了對華態度惡劣的弗朗西斯科·桑德，於是，雙方的關係開始不斷朝著負面的狀況發展。
而林鳳後來衝破了明朝海軍的層層封鎖，跑到了東南亞後，竟然就此在史書中失蹤了[22]。
林鳳的失敗導致西班牙人佔據了呂宋島，萬歷三十年，西班牙人開始大肆迫害華人，大量中國商人無緣無故被抓捕，並被迫充當勞動力。
呂宋大屠殺，明朝也是要背點鍋的
在這些被捕的商人中，有一個叫李旦的人，也給西班牙人罰做苦力，萬歷三十五年，李旦逃跑到了日本平戶港，這裡也是當年汪直的根據地。
李旦原本是個本分的商人，可西班牙人屠華的行為讓他意識到，沒有武力保護，根本當不了海商，於是，在日本，李旦積極結交各大名，很快發展出了一支屬於自己的武裝。
如果說之前的陳祖義、汪直、林道乾、林鳳等人，他們的武裝集團還屬於徹頭徹尾的海盜，那麽，從李旦開始，再到後來的顏思齊，鄭芝龍等人，他們的武裝集團本質上就是海商了。
後來，荷蘭人成立東印度公司，也開始東來，並且在中國沿海與明朝發生了軍事衝突，荷蘭人打不進來，明朝人也焦頭爛額，於是，雙方決心停戰，而李旦，就成了這次談判的中間人。
在李旦的斡旋下，明朝與荷蘭和解，選擇了暫時的相安無事，而李旦也成為了明朝對荷蘭貿易的唯一代理人。
李旦有一個手下，叫顏思齊，本是月港的一個裁縫，萬歷四十年為出氣打死了當地稅吏而亡命平戶港，投靠了李旦。
天啟四年，顏思齊成為了李旦在台灣的代理人，而顏思齊的對手，就是盤踞在台灣的荷蘭人，因為中國雖然與荷蘭明面上和解，但暗地裡，中國並不希望荷蘭徹底握住台灣的航線，於是，製衡荷蘭的任務，就交到了顏思齊的手裡。
在顏思齊的努力下，荷蘭始終未能徹底吞並台灣，而顏思齊也獲得了一個稱號——開台王[23]。
天啟五年，李旦與顏思齊先後去世，結束了他們波瀾壯闊的一生，這兩個人雖然也是華人在南洋勢力的代表人物，但與之前的海盜不同，他們本質上是海商，逐利的同時並未濫殺無辜，所以，他們獲得了明朝政府的支持，這是汪直、林道乾等人永遠也無法比肩的。
與鄭家一同覆滅的海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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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當年顏思齊去台灣的時候，李旦給他派去了一個助手，這個助手還把顏思齊的女兒給泡上了，成為了顏思齊的女婿。
這個小夥子，就是鄭芝龍。
（鄭芝龍）幼習海，知海情。凡海盜皆故盟，或出門下。[24]
顏思齊死後，鄭芝龍接管了他在台灣的所有勢力，他對荷蘭十分敵視，而同時，對於李旦舊部，他也採用了攻擊姿態。
數年後，鄭芝龍吞並了李旦舊部，代替了李旦，成為了海商王，後來又消滅了海盜同行劉香老，成為了海賊王，並在料羅灣一戰擊退了荷蘭。
然後在崇禎年間，鄭芝龍又接受招安，成為了明朝官軍的一員，獲得了政府的支持[25]。
至此，鄭芝龍成為了南洋華人勢力的終極形態，遠勝於他的所有前輩們，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海上霸主，無人可以與之爭鋒。
而從歷史的大趨勢上，可以說，到了這一刻，明朝的海盜也已經漸漸與政府合流，就如同英國政府與海盜德雷克那樣，中國海洋史進入到了一個全新的篇章。
然而，不久，明朝滅亡，清軍入關。
清軍在南下的途中，鄭氏集團發生了分裂，鄭芝龍選擇投降，希望可以成為清朝的“德雷克”，可很顯然，清朝對此沒有任何興趣，鄭芝龍的投降不僅沒有換來一官半職，反而丟了性命。
海賊王死於滿清之手
而另一方面，鄭芝龍的兒子鄭成功堅決不降，與父親決裂，帶領部隊繼續反清，可清朝統一天下的大勢已不可阻擋，鄭成功決心曲線救國，先撤再說。
然後我們熟知的故事就出現了，鄭成功擊退了台灣荷蘭的勢力，以台灣為據點反清複明，鄭成功死後，他的子孫繼承他的事業，在台灣繼續堅持抗清，後來在康熙年間，施琅聯合荷蘭，一同平滅鄭氏集團，華人在南洋最後的勢力，就這樣煙消雲散。
因為出自對鄭氏集團的恐懼，清朝再也不敢扶植任何一個海外勢力，在經過反反覆複的商量後，終於再次以閉關鎖國告終。歷史兜兜轉轉，又回到了一開始朱元璋申明海禁的那一刻，而海外的航路盡由荷蘭所控，真是讓人一陣唏噓。
遲到的“入世”機會及其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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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們做出一個總結吧。
自海上絲綢之路興起後，海外貿易成為了一塊獲利巨大的蛋糕，而明朝創立之始，依舊沿襲著宋元時期，政府與民間各自經營的習慣，在洪武四年，明太祖因海疆不靖以及為了瓦解沿海的民間社會而頒布海禁，民間海貿遭到巨大打擊，而官方貿易開始獲得長足發展，到了永宣年間鄭和下西洋發展到了頂峰，而此時的華人南洋勢力代表是梁道明、陳祖義以及施進卿，在明初強大的國力面前，他們的命運只能充當朝廷的提線木偶。
宣德年間以後，官方貿易已經無法繼續維持，民間貿易開始抬頭，此消彼長之下，到正德三年，朝廷采取抽分製，以此為標誌，等同於承認了民間貿易的主導地位，官方的朝貢貿易走向衰敗，而許棟、李光頭等雙嶼集團，就是在這一與朝廷蜜月期的時間段發展起來的華人勢力。
嘉靖二年寧波爭貢以後，又是因為海疆不靖和嘉靖帝的偏執，朝廷再次掀起了恢復官方朝貢貿易的呼聲，海禁再次收嚴，民間貿易慘遭打擊，而汪直、徐海就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人物，最後他們的命運也是格外悲慘，而林道乾、林鳳等人，也是這一時期所遺留到後世的產物。
朝廷的努力終究無法違背歷史的大趨勢，隆慶元年，朝廷開放月港，標誌朝廷官方朝貢貿易的徹底放棄，民間勢力徹底崛起，私人海商可以合法的發展，這順應了時代的大趨勢，而李旦、顏思齊集團，就是這一趨勢的產物。
到了明朝末年，嘉靖年間的“遺物”林鳳、林道乾等人的海盜集團，與李旦、顏思齊的海商集團，終於在鄭芝龍的手上走向了合並，最終獲得了明政府的支持，成為了“東方的德雷克”。
海洋時代的終結者——康熙
然而明朝的滅亡，清軍的入關導致這一格局的突然崩盤，中國華人在南洋的最終勢力，在鄭成功父子的手裡，幾乎全部葬送在明清的戰爭中，而康熙皇帝最終決心仿效明太祖，再次厲行海禁，直到乾隆年間發展成更加變態的閉關鎖國，在南洋的勢力，就此徹底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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