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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人的情趣,都在園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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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中國建築師童寯,

從家鄉東北搬到上海,

他在32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了江南園林,

從此癡迷,花了一輩子的時間,

親自勘測、記錄、研究、總結,

用英文完成了一本關於園林的著作:《東南園墅》,

一寫就是51年,直到去世。

《東南園墅》插圖:寄暢園

《東南園墅》插圖:獅子林

童寯與梁思成、楊廷寶、劉敦楨齊名,

並稱為中國建築師中的“建築四傑”。

一位知名建築師,

為何要傾注一生的心血,

給外國人寫一本關於中國園林的書?

這在整個建築學界,一直是個謎。

2018年底,這本書再版,

我們專訪了這本書的譯者,

童寯的孫子童明,聽他聊聊

爺爺與中國園林之間的故事。

自述童明編輯張翔宇

我叫童明,是《東南園墅》這本書的譯者。這本書的作者是童寯,是我的祖父。

在文昌巷52號庭院中

他是中國第一批出國學習建築的留學生。他先後在南京、上海設計了非常多的現代建築作品,比如南京外交部大樓,大上海大戲院、南京中山文化教育館……

南京中山陵中山文化教育館 (1936年設計)

大上海大戲院(1933年設計)

就是這樣一個專注建築領域的設計師、一個學者,只因為看過一次江南園林,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開始迷戀上中國園林。

童寯大概從1932年左右開始寫這本書,一直寫到1983年他去世前。他去世後14年,這本書的第一版才由建工出版社正式出版,得以面世。

2017年的時候,出版社找到我,希望能再次出版童寯先生的著作,詢問我的意見。

童寯的著作其實有很多,比如《江南園林志》、《新建築流派》、《蘇聯建築》、《日本近現代建築》等,但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東南園墅》。

童寯的賓夕法尼亞大學畢業照

一個出生於東北的建築大師

童寯,1900年出生於東北,是滿族人。其父恩格,是清末進士,也是家族中第一位讀書人,一直從事教育工作。

童寯是家裡的長子,恩格對他的家教非常嚴格,所以他從小就能熟讀古文,隨後又接受了大量西式現代教育,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1910年前後,

童寯與父親恩格(右)在沈陽浩然裡

童寯(左),過元熙(中),陳植(右)

在賓夕法尼亞大學

1921年,童寯進入北平清華學堂高等科學習。他積極參加美術社的活動,甚至還舉辦了個人畫展,表現出極高的藝術天賦。

同時也曾結識並受教於很多在中國歷史上非常有名的人物,比如國學大師王國維,文學家、現代詩人聞一多……他們對童寯日後能多維度地看待建築、園林和文學,產生了極大影響。

1925年9月,童寯從清華畢業,決定到美國的賓夕法尼亞大學繼續深造建築學,當時的賓大建築系,在美國正處於鼎盛時期。

清華赴美留學生合影

在童寯之前相繼前往賓大留學的中國建築師,還有楊廷寶、陳植和梁思成等等。後來,梁思成成了童寯的同屋室友,兩個人情同手足。

而這批人,正是日後中國的“第一代建築師”。

《東南園墅》插圖:拙政園

32歲第一次見江南園林,

卻從此癡迷一生

童寯於1930年途經歐洲回到國內。在短暫執教於東北大學之後,遭遇1931年九一八事變,這迫使童寯舉家南遷上海。

第二年,他和建築師趙深、陳植在上海共同組建華蓋建築師事務所,在主持大量建築設計工作的同時,忙裡偷閑,一個人走訪了上海、蘇州、無錫等地的很多園林,徒步勘測、拍照、測繪、獨自編寫完成了《江南園林志》。

學術界公認,這本書是近代園林研究最有影響的著作。誰能想到,在這之前,他其實沒有接觸過、甚至都沒親眼見過江南園林。

童寯夫婦攜子童詩白在園林中

實際上,《東南園墅》的寫作時間,可能比《江南園林志》還要早。這本書最初是用英文寫作的,因為他希望,可以以此向外國人介紹中國園林。

這本書的寫作,一直持續到他臨終去世。1983年的時候,童寯在病榻上,修改完成《東南園墅》的手稿。直到1997年,這本書才得以出版。

童寯繪製的園林草圖

是什麽樣的力量,能讓他傾注一生的心血,去完成這樣一本著作?

童寯之前一直生活在東北,南遷後突然見到這麽一個陌生的事物、進入一個陌生的領域,對他來說是一件非常震撼的事情。可能正是因為這種時間和空間上的不同,才令他對園林如此著迷並傾盡一生的時間研究。

《東南園墅》,2018年再版

1935年,童寯在美國紐約工作過的建築師事務所的老闆伊萊·雅克·康,為了調研東亞地區的繪畫,在途經日本之後,來到了中國上海。

伊萊·雅克·康是美國當時非常重要的設計師,擅長設計高層辦公樓,今天的紐約街頭,依然能看到許多他設計的建築物。

伊萊·雅克·康在蘇州虎丘

童寯和他的大學同學陳植先生,兩個人共同接待了這位美國知名的建築師,並陪他一起從上海到了江南。他們當日從上海出發前往蘇州,看了很多園林,度過了美好的一天。

伊萊當時完全被震撼到了:“在整個現代文明的領域,這樣一個文化瑰寶為什麽還尚不為人所知?”對此,童寯也覺得很驚訝,一個從來沒來過中國的老外,到了蘇州園林卻深受感動。

我想,可能正是這麽一個事件,更加堅定了他用英文寫園林著作、把中國園林介紹給西方世界的決心。

蘇州留園

蘇州拙政園

中國文人,為什麽要傾家蕩產造園?

《東南園墅》這本書的名字,是童寯自己早已起好的。它的英文是Glimpses of Gardens in Eastern China。Glimpses這個詞,如果直譯過來,就是一瞥的意思。

任何一座江南園林,當你走進去之後,很難從某個角度,看到全部的景色,而始終只是整座園林的“一瞥”,一個局部。

它是在描述一種情景:你隔著一個狹小的空間(可能是門縫、可能是鏤空的花窗……)瞄了一眼,瞥見到了某個事物,但又不是非常清楚、可以完整地看到全部,這就是勾起了好奇心,讓你想探究更多。這種感覺,帶出了中國園林之美。

沈複的《浮生六記》,是童寯很喜歡的一本書。書中有一段關於園林的描述,同樣提到了類似內容。園林為什麽如此之奇妙?其原因就在於“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

用人工方式去營造一個自然世界,它既不是一種完全的控制,也不是一種全然的放任,而是處在與自然之間的對話,這是中國文人獨特的世界觀。園林之所以重要,是在於它不是簡簡單單的自然之物,而是凝練了人的情懷。

蘇州網師園

情趣之重要,遠勝於技巧和方法

建築師王澍,應該是最早讀到《東南園墅》這本書的人之一。就在1996年,他反覆閱讀了6遍,並對其中一個關於假山的問句印象深刻,“一個正常的人,怎麽能住進那麽小的洞中?”

後來王澍在給這本書的序言中寫道:“我第一次讀到這句話,當時渾身一激靈,腦袋轟的一下。這個看似幼稚的問題,切中園林語言的特殊邏輯,這是我以往沒有想到的。

童寯先生的這個問題了不得,它讓我一下子理解到園林語言中那種小與大並存的矛盾的尺度邏輯。這種問題是建築史學者不會問也問不出來的,只有像童先生那種對設計過程有深刻體會的建築師才會問得出來。”

童寯認為,建造一座中國古典園林,並非一定得是園藝學家或者景觀建築師,哪怕你是一個業餘愛好者,只要懂得“情趣”,仍然可以完成這項工作。

他在書的一開始就寫到,中國園林營造的其實是一個夢幻世界。它並不存在於我們當下的現實世界中,但又被人津津樂道,是因為它呈現的是過去的園主對於世界、對人生、對自然的一種反思,而這一切都凝聚在這麽一個小小的環境裡。

滄浪亭的第一個園主蘇舜欽,在所寫的《滄浪亭記》中有一段描述:“人固動物耳。情橫於內而性伏,必外寓於物而後遣。寓久則溺,以為當然;非勝是而易之,則悲而不開。”

意思是當性格被世俗因素壓抑之後,就需要通過一些其他的外物將它消散,只要身體舒服了,精神上就會感到愉悅。

《東南園墅》插圖:藝圃

《浮生六記》中也有一段關於滄浪亭的記述。有一天晚上,沈複和芸娘到滄浪亭遊玩,他們花了一點小錢搞定了門衛,帶著一家老小,在裡面獨享了一個美妙的夜晚。其實,這一段是特別打動人的。

蘇州拙政園

西方園林悅目,中國園林會心

童寯從小受西方教育,精通英文。1930年,他在美國完成學業後,還前往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等很多國家考察過。

因此,他沒有單純地從中國的地域文化出發,而是將自己看過的法國園林、英國園林、伊斯蘭園林,與中國園林進行比較,以此表明東西方園林的差異,解釋什麽才是中國人的情趣。

其中一個典型案例在於,中國園林中,幾乎從來沒有修剪整齊的草坪、幾何圖形的花壇;而西方園林,卻一直在植物的外觀上下功夫。

西方園林

書中有一段表述很有趣:“中國園林必不見有邊界分明、修剪齊整之草坪,因其僅對奶牛頗具誘惑,實難打動人類心智。”

即便是在純人工園林之間,也有著很大的區別。比如凡爾賽宮的樹木,是完全按照幾何造型進行修剪的;而英國園林,表現的則是風景如畫的景象。這種宏大的,壯麗的感覺,是通過視覺設計呈現出來的。

但中國的江南園林,它既不是完全的人工營造,也不是最小乾預的自然。它更多地是以比較輕鬆的方式,超脫於這種對立語境,呈現出另外一種思考。

蘇州網師園

揚州個園

中國園林,雖無林木亦可成園

簡單而言,園林是由兩個層面組成。一是人工部分,比如亭台樓榭;而另外一個部分,就是自然因素,山水是自然因素,植物也是。但植物的狀態和生長情況,又是難以控制的。

童寯把堆疊假山列為園林中第一有難度的操作,另一個同樣難以度量的是植物。“這牆在哪裡結束?植物又從哪裡開始?”

《東南園墅》插圖:網師園

這本書中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中國園林,雖無林木亦可成園。 “中國園林中,建築如此賞心悅目,鮮活成趣,令人輕鬆愉悅,即便無有花卉樹木,依然成為園林。”如果把植物或山水遮住,那所剩下的建築形態,依然是美麗的。

事實上,中國園林裡的亭台樓閣與植物、假山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互動關係,它既不遵循西方的幾何原則,也不是完全的自由生長。重要的是,它要呈現出意境。

比如拙政園裡有一個聽雨軒,名稱的來源是南唐時期的李中的一個詩句片段:“聽雨入秋竹,留僧覆舊棋。”

它描述的是這樣一個畫面:在一個深色夜晚,秋雨陰連,在一盞殘燈之下,園主把僧人朋友留了下來,兩個人津津有味地複盤以前的一個棋局。這種畫面呈現出質感,就是人、建築、光影、植物之間相互觸動的情境。

隨著心境的變化,周圍的景色也會跟著不一樣起來。“樹木、花卉永遠不會成為園林之特徵,但卻具有相應地位,抑或極為突出。”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明軒”

把中國園林搬到大洋彼岸,

是一件非常值得質疑的事情

1978年,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購了一套中國的明代家具,想建一個陳列室,把家具存放起來。後來決定以網師園中的殿春簃為藍本建造一座中式園林,取名為“明軒”。按照1:1的比例,將這個園林放置到大都會博物館的阿斯特庭院裡。

這一案例引發了很多關注,被認為是中國園林走向世界的關鍵一步,但童寯對此卻有不一樣的觀點。他將自己的觀點寫進了《東南園墅》這本書中,而且還佔用了較大篇幅。

他認為這是一件令人值得質疑的事情。“園林這般充滿生氣之活物,能否按照無生命之博物館珍品,擺放陳設,供人觀覽?”

他認為中國園林,所持有的是一種有機生命狀態。它能否跨越大洋彼岸,在光照固定、沒有變化的一個由玻璃天棚所圍合的乾燥環境裡,得到完整的呈現嗎?

“採用磚瓦複製園林是一回事,再生複興,激發生命精神,則全然另一回事。”走在大都會的庭院中間,在“明軒”所獲得的體驗,與在蘇州園林中所獲得的感受,一定是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1982年,童寯在清華建築系

園林,應該成為無趣日常的調味劑

童寯晚年的時候,對於那個時代所出現的一些趨向感到擔憂。

在西方現代思想和技術手段的衝擊下,諸如中國園林這種扎根於傳統的文化事物,其自身的文化價值會不會變得越來越模糊?

他擔心的,是從西方傳入中國的景觀建築學(Landscape Architecture)。童寯覺得,西方人把園林看作是一種植物園,所呈現的是一種視覺性的景象。但中國人造園,更多的卻是在精神方面的營造,園林是充滿情趣的事物,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事情。

所以,相比於園林遭到荒廢,遭到破壞這類問題,童寯更擔心的是這種認知觀念上的偏差或變化。在(20世紀)80年代,當他在寫這本著作的時候,就已經非常敏銳地觀察到,時代變革對於文化品味帶來的影響。

相比起以往,我們今天的城市,在一定程度上非常貧乏,缺乏趣味。它可能是被物欲,被數字等一些因素牽著走,從而喪失了對生活本質的理解。實際上,缺乏的恰恰就是情趣。

而中國園林則提示了這一點。正是在這樣一個小小空間裡,呈現了中國文人對於人和自然的關係、對於文化、對於生活的不斷反思,這對於今天的我們而言,是非常珍貴而且重要的財富。

我想正是因為這一點,能夠反襯出《東南園墅》這本書,進行再版的意義和價值。

部分圖片由童寯家人、

攝影師鄭可俊和青簡共同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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