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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學者為宋徽宗作傳:並不想翻案,但歷史對他的評價過於嚴苛

伊沛霞(蔣立冬繪)

為宋徽宗作傳,可能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徽宗朝存世的一手史料少,野史筆記品質不高,作為中國傳統史家眼中玩物喪志的敗家皇帝的代表,要拋開偏見以同情理解態度待之談何容易。美國華盛頓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伊沛霞(Patricia Ebrey)的《宋徽宗》(Emperor Huizong)盡最大努力進入徽宗的世界,剖析他在具體情境中所做的選擇。徽宗不是完人,但也沒有前人形容得那麽不求上進,如果不是時運不濟碰上亂世,他也許可以寫寫畫畫做個太太平平的好皇帝。在《宋徽宗》中文版出版之際,《上海書評》通過郵件採訪了伊沛霞教授,請她談談如何為徽宗作傳。

《宋徽宗》

[美] 伊沛霞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8年即出

616頁,10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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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伯 樵

您的第一本書是關於中古時期的,其討論對象是從魏晉到唐末計程車族,是什麽使得您的研究轉向了宋代?

伊沛霞:1978年我的第一本書《早期中華帝國的貴族家庭:博陵崔氏個案研究》出版前後,我的學術興趣開始逐漸轉向宋代,主要原因是我想研究中國的家庭史。在西方,已經有了很多關於歐洲家庭史的學術著作;同時,中國歷史上家庭的重要性也是毋庸置疑的。相比於唐代,宋代的史料數量更多,也更全面,因為印刷術的推廣使得很多宋代典籍得以存世;尤其墓志銘這樣的史料,有助於後人重建有關宋代家庭的歷史;此外,在宋代筆記(尤其是《夷堅志》)中,也有大量關於普通人的記錄,其中包括很多關於宋代仆役和女性的記載。不過時至今日,隨著大量的唐代墓志被發掘整理出版,唐宋史料在數量上的差距越來越小了。

《早期中華帝國的貴族家庭:博陵崔氏個案研究》

您為什麽會對宋徽宗感興趣,並且要為之作傳,而且一共寫/編了三本關於他的著作?

伊沛霞:1960年代末我還在讀本科時,人生第一次閱讀的有關中國的文字,是韋利(Arthur Waley)寫的白居易和袁枚生平,那是當時我們最容易找到、也最具啟發性的有關中國的書了。自1970年代中期開始,史景遷出版了一系列中國人物傳記,同樣幫助了一代英語讀者去了解那個他們不熟悉的東方世界。所以在很長時間內,我始終有寫一本中國歷史人物傳記的想法——關於傳主的著作和相關資料最好盡可能地詳盡,而傳主本人也要足夠有趣。本來我的第一個潛在對象是劉克莊,他有體量可觀的文集傳世,他的親屬也有很多關於他的記述。但之所以最終選擇一位皇帝作為傳主,主要原因是我對於文化的視覺層面(visual side)產生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之前的歷史學家都過於依賴文字材料來研究歷史,過分關注文化的言辭表述(verbal side),但是想想我們所身處的時代,看看那些廣告的影像照片就知道,文化絕不僅僅只是文字。於是,作為畫家、書法家、收藏家以及宮廷藝術家讚助人的宋徽宗,進入我的研究視野。我研究了他生平的不同向度,也被他人生的戲劇性所深深吸引,似乎很值得為他寫一本傳記。

宋代自神宗開始,神宗、哲宗(除早年高太后攝政時期)、徽宗一連三位皇帝,都選擇了支持變革的新黨,而不是以韓琦、司馬光、蘇軾等人為首的舊黨,您認為其根本原因何在?

伊沛霞:我覺得神宗本人是新法的忠實信仰者。他有自己的政治抱負,並且認為王安石有能力來幫助他實現這些目標。至於哲宗和徽宗,我覺得要考慮到,作為子女的他們對父親的孝順可能影響了他們的政策選擇。哲宗、徽宗都不喜歡保守派將神宗朝改革(熙豐變法)描述成一場失敗。哲宗似乎非常憎恨祖母對他的控制,他想自己掌權。而徽宗原本想要組建一個既有保守派又有改革派的內閣,並借此來進行統治,但是他並沒有辦法讓雙方彼此以禮相待。朝廷中兩派的並存導致了持久的敵對,雙方都指責對方圖謀不軌。最後徽宗只能被迫站隊。

宋代政治的一大特點,就是黨爭。那麽為何宋代的黨爭會如此嚴重?

伊沛霞: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很多學者都有過分析。我覺得這或許與宋代政府的結構,以及宋代士大夫精英對自身在政府中所起作用的自我定位相關。考中進士的人都知道考試有多難,所以他們深信自己是最優秀的一群人,有足夠的資質來統治國家,而從某種層面上說,政府也是由他們在主導運行的。皇帝當然也有其作用,但更多是聽取臣屬匯報和主持典禮儀式;分析具體問題和決定采取何種行動是士大夫的工作。

士大夫將政治決策基本看成是一種道德選擇,有對有錯,官員在反對他們看來是錯誤的政策時,也必須打著道德責任的旗號。隨著這種修辭的不斷更新,雙方做出妥協的可能性也基本消失了。在這種情況下,任何士大夫都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信任,從而上升到絕對的朝臣領袖地位,哪怕在面對女真人入侵這種真正的危機時,朝野上下也無法做到同仇敵愾。

還有一個因素,就是皇帝本人,哪怕是認真勤勉的皇帝,也會覺得最好有一個首輔大臣來統領朝綱,這樣就不需要事事協商、與所有人取得一致。但是那些被排除出核心長官層計程車大夫會認為,不應該有一個官員擁有如此大的權力。這就使得皇帝本人處於“雙輸”的困境:如果有一個政治強人包辦了所有政務,會被批評說無法容納異見;而如果長官層有反對派的話,朝政又會趨向於一事無成,因為兩派在所有事務上都會針鋒相對。

關於宋代積貧積弱的看法是中國民間的主流印象,很多人認為這是宋代兵權被牢牢掌控在最高統治者手中後造成的“強乾弱枝”。而您在《宋徽宗》一書中也提到,宋朝軍隊很難打勝仗的一大主要原因是,宋代的軍事方針和策略都是由內廷做出,前敵將領無法做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靈活機動。您認為北宋滅亡(以及很多對外軍事行動的失敗),在戰術層面上,是要歸罪於這種僵化的軍事指揮體制嗎?

伊沛霞:僵化的軍事體制只是導致最終戰敗的部分原因。在長達一個多世紀的和平之後,宋朝的軍隊並未做好戰爭的準備。這裡也有一些制度方面的原因。如果朝廷最高層的文官有一定軍事經驗的話,那麽將軍事機構的運轉置於文官體制掌控之下或許還可以成立,但是現實是往往高層文官並不了解軍事。此外,首都與前線戰場之間的距離也意味著,朝廷發出的軍令往往與戰場上的實際情況並不吻合。

中國傳統史家的看法,經常會把北宋的滅亡,歸罪於宋徽宗的昏聵和蔡京等奸臣的當道,似乎“昏君奸臣”是中國王朝興衰的必然原因。在您看來,北宋王朝的滅亡,是一次在各種偶然性促成之下的結果,還是一種歷史的必然?

伊沛霞:在我看來,北宋的覆滅並不是必然的。如果遼能夠鎮壓女真人的叛亂,宋遼之間的和平局面可以繼續維持。如果沒有方臘叛亂,北宋或許可以更快地向燕京撥派軍隊。如果童貫1115年去世,或許就沒有什麽徽宗信任的軍界人士,足以鼓動他聯金抗遼。我不否認來自北方的騎兵確實具有巨大的軍事優勢,哪怕沒有女真人的出現,宋遼之間的和平狀態能持續到1200年,蒙古人一樣能夠先滅遼再滅宋。所以宋王朝注定會被北方的遊牧民族所征服,但是這一時間節點充滿偶然性,不一定會在徽宗朝滅亡。當然所有這些都只是一種歷史的假定。

《宋徽宗》英文版

您在《宋徽宗》一書中,對宋徽宗本人的性格做了深入的人物心理描寫,您認為宋徽宗在面對遼金衝突時躊躇不前、反覆無常是戰略上的失誤,還是處在當時歷史情境下可以理解的觀望態度?

伊沛霞:我覺得兩者都有。徽宗想在壓上所有的籌碼之前先靜觀其變,這種觀望的態度是可以理解的,不過,最後的結果證明這是一種戰略上的失誤。

很多人認為《宋徽宗》一書是想給“輕佻不可以君天下”、隻懂藝術不理朝政、窮奢極欲、迷信道教的宋徽宗翻案。您認同“翻案”這個提法麽?還是只是想對宋徽宗多一點“理解之同情”?

伊沛霞:我寫作本書的初衷並非是為了給徽宗翻案。但我確實覺得他的一生極具故事性——充滿了不可預測的命運轉折,而他對藝術的興趣讓故事變得更加有趣。我越是站在他的視角看問題,就越覺得對於他的歷史評價過於嚴苛了。他花了很多力氣試圖扮演好分配給他的皇帝角色,對於那些他無力控制的事情,他確實也沒必要去過多地為之負責。當然,他有他的缺點,但是歷史上多數重要人物也一樣。

宋代之後,中國修史者往往會鮮明地站在道德立場上記錄歷史(如歐陽修《新唐書》《新五代史》),您認為這種“道德史觀”是否影響了我們對於宋徽宗、蔡京等人的評價?如果北宋沒有受到外來的衝擊,歷史學家對於徽宗、蔡京等人的評價是否會改變?

伊沛霞:在我看來,對於徽宗、蔡京和童貫等人的流行觀點,都受到了在歷史中發現道德教訓的習慣的影響。因為有些事兒出了岔子——比如女真人南侵——那麽當時的掌權者一定犯了非常嚴重的錯誤。然後歷史學家會決定誰將為錯誤而負責,以及他們到底做錯了哪些事情。早在道學興盛之前,這種褒貶的史觀就存在了,朱熹這樣的道學家又對之進行了深化。

您在《宋徽宗》一書中反覆提及,為了避免後世文獻帶有太多的感情色彩,您更注重使用徽宗朝本朝的文獻;甚至在附錄中,您還專門對史料的選裁進行了說明。您是如何處理正史材料和筆記軼聞的?

伊沛霞:我並沒有將官方記載和非官方記載對立起來。問題的關鍵不在於史料是不是官方的,而是史料是什麽時候被記錄的,之後又經過了怎樣的編修。《宋會要》中收錄了許多當時人的記錄和言論,有些是法令和編年記錄的摘要。從這些史料的匯編中,看不出要從徽宗的生平推導出什麽道德故事。不幸的是,與徽宗朝前後那些政治人物的著述不同,徽宗朝大多數重要人物的文集未能留存傳世,只有少數文獻流傳到了今天。這些史料彌足珍貴。很多有用的筆記也在徽宗朝或是之後不久就出版刊布了。尤其是蔡絛(即蔡京之子)的《鐵圍山叢談》極具史料價值,因為他本人非常熟悉朝廷的情況,人生中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內廷機要部門工作。筆記中記載的是作者所聽到的幾十年前的舊事,而非作者直接的觀察。因此筆記中記錄了大量的傳言,我們必須也要考慮到這類史料的來源,以及它們被捏造的可能性。作為歷史學家必須反覆權衡這些歷史證據,而相同一份史料,兩位歷史學家對其可靠與否的看法可能並不一致。

對我來說,真正的挑戰是在全書的寫作過程中,我都要嘗試以徽宗的視角來看待一切問題,因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我將無法理解他所做出的選擇。在一些情況下,這種視角的代入會相對容易——他對藝術世界的積極參與,我就覺得非常好理解。但是如果以當代人視角去看的話,徽宗遇見林靈素(北宋晚期道教神霄派宗師)之後對道教所產生的熱情,就要難理解得多。但至少我知道我要盡最大努力,站在徽宗的立場上去理解他為何會花如此大的精力來尊崇道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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