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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第151篇: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恆之博士解讀《詩經》第151篇候人

151.1彼候人兮,何戈與祋(duì)。彼其(jì)之子,三百赤芾(fú)。

151.2維鵜(tí)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稱其服。

151.3維鵜在梁,不濡其咮(zhòu)。彼其之子,不遂其媾(gòu)。

151.4薈兮蔚兮,南山朝隮(jì)。婉兮孌兮,季女斯饑。

【毛詩序】《候人》,刺近小人也。共公遠君子而好近小人焉。(《毛詩正義》卷七,第552頁)

【朱子集傳】此刺其君遠君子而近小人之詞。言彼候人而何戈與祋者宜也,彼其之子而三百赤芾何哉?晉文公入曹,數其不用僖負羈,而乘軒者三百人,其謂是歟?

《候人》篇是《毛詩》中曹國的第二篇。

毛公序中所謂的“遠君子而好近小人”,與下一篇《鳲鳩》所謂“在位無君子”,以及《隰桑》篇(第228篇)“君子在野”,都是一個意思,毛公在詩篇的解說中除了講歷史故事之外,還講“道德君子”。(《纂圖互注重言重意毛詩》)

朱子也同意這樣的看法,認為《候人》篇是“刺”,也就是“凡以風刺上者,皆不主於政事,而主於文詞,不以正諫,而托意以諫,若風之被物,彼此無心,而能有所動也。”(《詩集傳》,第6頁)

也就是說,作為刺的詩篇,或許並不是詩人一定要批評當政者,他根本就沒有這個責任。

當政者到底是當政者,他們萬世一系,和詩人有什麽關係,只不過有些人能有所感而動,或許能有點用處。

這樣的說法在我們今天看起來似乎不合適,至少是對一大批人來說是毫無意義的,不是接班人勝似已接班,對他們而言更容易的是鑒黃。比如這一篇,大概就很黃。為什麽這麽說呢?看看聞一多(1899-1946)的書就知道了。

聞的《詩經的性欲觀》一文就簡單明了:“《曹風》的《候人》也是實指性交的。”(《聞一多全集(第3卷)》,第174頁)聞一多還說,如果我們只是把沒吃飽飯當作饑,那就太笨了。

聞一多的這個解釋,看起來有根有據,但純屬是報紙新聞,當不得真。不僅我們這個時代如此,民國時代更是如此。

我們看到,就連他的同仁也不支持。比如曾經參與整理《聞一多全集》的郭沫若就完全不認同聞氏的這個看法。郭氏《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說:

有舊的貴族破產,當然有新的有產者的勃興。在前面貴族破產的例證中我們已經可以附帶著看出新有產者勃興的痕跡了。

我們再來專門找些例證罷。“維鵜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稱其服。”(《曹風·候人》)

這當然是譏誚那暴發戶才做了貴族的人。這些由奴民伸出頭來的人,在舊社會的耆宿眼裡看來,當然是說他不配的。(《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一卷·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第166頁)

報紙上的文章不能製造共識,即便有,也只是一時的,三天以後的報章文字就沒有什麽實際意義了。或許變成一部書之後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聞一多後來的學術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和郭沫若他們編輯的《聞一多全集》有關。

書的生命,畢竟要長一點。經典更是如此。

《詩經》在內的經典,為讀書人打造了某種程度的共識,唯有接受差不多的教育,才能相互交流,否則根本沒法談,也談不攏。

從漢代以來,《詩經》《易經》《春秋》等書,就是當時知識界的共識源泉。無論是皇室,還是一般民眾,如果接受教育的話,大概的科目相差不會太遠。比如錢澄之《田間詩學》(第347頁)中提到:

魏黃初中,嘗有鵜集靈芝池。文帝識之,曰:“此詩人所謂汙澤也。曹詩刺共公遠君子近小人。今豈有賢智之士處於下位,否則斯鳥胡為而至哉。

如果不理解毛公所說的,對魏文帝曹丕的這個故事可能就沒有辦法理解了。所以歐陽修《詩本義》(第48頁)雖然批評毛公、鄭玄,也不得不說:“《候人》,《箋》《傳》往往得之。”

有人或許以為詩篇中的“子”很多就是說的“君子”。當然《詩經詞典》(第389頁)中說“子”在《詩經》中出現了174次,有孩子、子女的意思,還有把某某當作兒子的意思,還有男女通稱、稚嫩的動植物的意思,它還是一個宋國人的姓。

所謂的男女通稱為子,和毛公所謂的君子,是有差別的,這種差別就好像我們說“人”一樣。因為我們罵人的時候,會說某某不是人。通稱的人,和我們以為的“人”,是兩個不同的層次。顯然,我們已經潛移默化地認同了毛公的解釋。

在174個子中,“彼其之子”出現的次數最多,在《毛詩》中出現了14次:《王風·揚之水》篇3次,《鄭風·羔裘》篇3次,《魏風·汾沮洳》3次,《唐風·椒聊》篇2次,《曹風·候人》篇3次。

可見“彼其之子”是個詩篇的常用詞。另外“之子於歸”出現了11次,加上“之子歸”3次,數量和“彼其之子”差不多了。

那麽,這裡的子是什麽意思呢?在《王風·揚之水》篇的注釋中,鄭玄說:

之子,是子也。……“其”或作“記”,或作“已”,讀聲相似。

在《候人》篇,鄭玄重複了“之子,是子也”的說法。彼其之子,用我們的說法就是:這個家夥或者那個家夥。

朱子並不認同鄭玄這樣的說法,在他看來《王風·揚之水》篇的“彼其之子”說的是類似北漂的留守家人的意思:“彼其之子,戍人指其室家而言也。”(《詩集傳》,第68頁)

到了《候人》篇,朱子就說這裡講的是小人的意思(《詩集傳》,第136頁)。所以,我們可以認為朱子關於“彼其之子”的理解,是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沒有一個統一的說法。

比較起來,鄭玄的說法更簡單一點。按照鄭玄的說法,我們可以這樣理解詩篇中的“彼其之子”:

這個家夥如何呢?不跟我一條道(《王風·揚之水》“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那個家夥如何呢?真是個好幹部(《鄭風·羔裘》“彼其之子,邦之司直”);

這個家夥如何呢?真是高富帥(《魏風·汾沮洳》“彼其之子,美無度”);那個家夥如何呢?真是白富美(《唐風·椒聊》“彼其之子,碩大且篤”);

這個家夥如何呢?也就那樣吧(《曹風·候人》“彼其之子,不稱其服”)。

比起自己宿捨的人,隔壁寢室的人往往會更好一些。塔勒布說這是一個真理。

不管這個家夥是鄰家小妹或者鄰家小夥,詩人心中羨慕嫉妒恨,他們或許是好朋友。因此,詩篇中稱之為那個家夥,詩人為他/她寫了不少詩篇。

可惜這個家夥是誰,沒有點出名字來。李辰冬《詩經通釋》說,那個家夥或者是尹吉甫的自稱,或者是尹吉甫在讚美他的愛人仲氏。這樣說,也未必沒有可能。

“彼其之子”,可以寫成“彼己之子”“彼記之子”,所以即便這裡寫的是其,我們也要讀記,記住那個家夥才好。

另外,按照《先秦兩漢典籍引詩經資料匯編》(第96-97頁)的說法,《禮記·樂記》《禮記·表記》《史記·匈奴列傳》《漢書·景帝紀》《說文解字·殳部/艸部/女部》等書都引用過《候人》篇。

其中,《國語·晉語四》中楚成王是在和令尹子玉對話時用《候人》篇第3章。

楚成王不僅沒有殺掉逃難的晉國公子重耳,還說了一通道義原則。沒有道義,殺掉一個重耳,還會有另外一個重耳,僅僅希望能通過趁早乾掉一兩個可能的威脅,就能保平安,其實是沒什麽用處的。這一點古人很明白。

重耳先流亡到曹國,結果沒有得到他所希望的保護,就接著往南,過宋國鄭國,入楚國,西至秦。他把當時幾個主要的諸侯國都跑遍了,看起來是流亡,實際上是在這個過程中通過親身的接觸,對各國有了更清楚的認識,這是他後來成為一代霸主的原因之一。

如果是重耳把曹國人的詩篇帶到楚國去的,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按照《國語》的說法,楚成王引用《候人》篇第3章的意思是沒有厚遇某人就已經有問題了,如果還仿效這個有問題的做法,那就是錯上加錯了,這是很不厚道的。

不管如何,國君所親是小人,而小人也總是能上位,這是大家的共識,比如歐陽修就曾說:

其卒章則言彼小人者,婉孌然佼好可愛,至使之任事則材力不強敏,如小人弱女之饑乏者,言其但以便辟柔佞媚悅人,而不勝任用也。(歐陽修《詩本義》卷五,第49頁)

歐陽修說,詩人用鳥人來形容樣子貨一般的小人,是對當時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不滿。

後來,我們有所謂的“鳥人”的說法,大概也是有詩篇的來歷的。

不止《毛詩》中有“彼其之子”,在五經中的其他幾部中也有。根據《纂圖互注重言重意毛詩》的統計,至少還有兩處說“彼其之子,不稱其服”的,分別在《春秋左傳》和《禮記》中:

其一是《禮記·表記》的記載:

是故君子衰絰則有哀色,端冕則有敬色,甲胃則有不可辱之色。《詩》雲:“惟鵜在梁,不濡其翼;彼記之子,不稱其服。”(《禮記正義》,第1723-1724頁)

《表記》中引用孔夫子的語錄來講明做人的道理。這樣的文章,今天讀起來未必很容易,漢代人都需要注解。鄭玄注釋了幾處。其中對《候人》篇的注釋值得我們注意,因為這裡的注解和他在《毛詩》的解釋是不一樣的。

這裡,鄭玄的注解為:“鵜,鵜胡,汙澤也。汙澤善居泥水之中。在魚原以不濡汙其翼為才,如君子以稱其服為有德。”(《禮記正義》,第1724頁)而他注解《毛詩》卻說:“鵜在梁,當濡其翼,而不濡者,非其常也。以喻小人在朝亦非其常。”由此可見,詩篇在不同的地方使用,其意思是有變化的。

其一是《春秋左傳》魯僖公二十四年(周襄王十七年,曹共公十七年,前636年)的故事。

鄭子華之弟子臧出奔宋,好聚鷸冠。鄭伯聞而惡之,使盜誘之。八月,盜殺之於陳宋之間。君子曰:“服之不衷,身之災也。《詩》曰:‘彼己之子,不稱其服。’子臧之服,不稱也夫。”(《春秋左傳注》,第426-427頁)

鄭國的子臧死得莫名其妙。他都流亡到宋國去了,鄭伯還不甘心,僅僅因為不愛護野生動物這個理由,派人把他給殺掉了。子臧可能是最早因為動物保護主義而喪命的人吧。這是字面的意思,這樣理解當然太淺了,也太現代了。

楊伯峻說子臧這個家夥死掉的原因有兩種可能。

其一,或許當時戴鷸冠是懂天文的人的專利,可是子臧根本不懂天文,是不稱,不配的,也就是沒有那個本事卻裝,就被鄭伯鄙視了,也就送命了;

其二,子臧太招搖。鄭伯覺得子臧是逃難的人,卻一定都不低調,“猶不自韜晦且好奇耳”,於是就找人把他消滅了。(《春秋左傳注》,第426頁)

且不管鄭國那個家夥是怎麽完蛋的,我們只要知道一點:

無論是在《毛詩》的內部,還是在五經中間,《候人》篇的詞句都被反覆使用過。

所以,《詩經》之類的東西,不是化石那麽簡單。它是一個活物,一直活在書中,一直活在人民的心中。

即便現如今沒有多少人讀它,它仍是人人皆知的東西,因為很多詩篇的內容早就融入到人們的觀念之中了,我們不知道它來自詩篇之類的經典罷了。比如,那個家夥,那個鳥人,我們都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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