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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教30年,我認為全球第一的芬蘭教育並無特別之處

題圖:劍濤攝於芬蘭。

作者:邱鳳蓮,著名兒童閱讀推廣人,全國教育科研優秀教師,江蘇省優秀教育工作者。

一諾寫在前面:

我其實早知道邱老師的名字。大家如果家裡有《日有所誦》這一套書,可以看到她的名字就在封面上,和徐冬梅、薛瑞萍老師同為主編。她們做過的工作,非常了不起。讓孩子們可以從小就感受中文的韻律和美。

今天這篇文章,是邱老師作為一位有多年經驗的教育工作者的分享 — 關於在我們的“國情”裡,有可能給孩子好的教育麽?看文章吧。

2016 年春,我在一個省城做關於家庭教育的講座。結束時,是提問互動時間。一位全職媽媽等不及工作人員遞送話筒,就起身傾訴:她的兒子剛上二年級,她用幾乎全部心力看顧兒子的學習,可結果事與願違。孩子寫字慢,每晚作業寫到九點多。班級檢測,名次總是倒數。周末,她帶著孩子,奔走於各家補習班,但不見效果。她感覺,孩子現在性格大變,動不動發脾氣,連原來熱愛的閱讀時間也不再喜歡。說話間,這位媽媽已泣不成聲。

瞬間全場靜默。我走下去,給她一個擁抱和五條建議。她如獲至寶,一一記下。但我心裡知道,教育的改變沒有這麽簡單,這位媽媽首先要改變的不是孩子,而是自己。

今年 10 月份,我參加了一土教育組織的芬蘭行,在行走各學校期間,會反覆想起這個媽媽,也會反覆想起那五條。為什麽?下面我會細述。現在,讓我們回到現場 — 芬蘭。

芬蘭教育,真的是驚世絕學?

出眾的教育制度,將確保芬蘭,前途似錦。

——英國女作家崔蒂

十月,在赫爾辛基,在坦佩雷,在目光能及的更遠處,大片大片的森林都攢足精神,在漫長的冬天和黑暗來臨之前,竭力裝扮這個國度最明媚的季節。

對於芬蘭,森林是難得的瑰寶。這個世界上最早制定《森林法》的國家,在采伐量不斷提高的當下,森林面積仍以每年超過 1 立方米/公頃的速度不斷遞增。

是的,這是個謹慎而有遠見的民族。樹人樹木皆然。

劍濤攝於芬蘭。

在參加此次未來教育論壇之前,從很多方面聽到過這個國家。

當人們談論芬蘭時,人們談些什麽呢?森林、湖泊、曾經的“諾基亞”、清廉的政府管理,還有,當然就是教育。

2000 年起,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針對全球中學生,開展三年一次的“國際學生評量計劃(PISA)”。芬蘭,這個僅有 550 萬人口的小國,以各項能力檢測高居不下的成績,一下子躍升為國際媒體和全球教育者矚目的焦點。

而更讓人們驚詫的是,芬蘭孩子的學習時間比很多國家都少。

舉世驚豔。

難道芬蘭教育,真是驚世絕學?

可為什麽我也聽到芬蘭教育沒有什麽特別之處的論調?到底誰是誰非?

走進芬蘭,我漸漸明白,譽為全球第一的教育,其秘密正在於:它並無特別之處。

必須說明:這並無特別,不是指那些想當然地以為“小國寡民的芬蘭,教育政策容易實施,教育並無多少創新”的想法。持那些想法的人,要麽是沒有看懂芬蘭教育的秘密,要麽就是為自己無所作為,尋找一個合適的理由。

我之所以說,芬蘭教育並無特別之處,是因為:

如果一個關心教育的家長或社會人士,還信奉著孩子要贏在起跑線的觀點,還臣服於從小到大一路競賽,處處造神的功利教育,你會看到,這裡的教育環境不是你想象的疆場。

它是平等的、寧靜的,它包容每一個孩子,在八年級之前,甚至從來不以分數評判孩子的成績;你會看到,這裡不是縱容競爭和天才的地方,它給予每個孩子同等的教育環境和教育福利,它靜靜等待每個孩子加入終身學習的馬拉松,而不是鼓勵孩子們贏在起跑線。

是因為:

如果一個教師,還迷戀著教育舞台上公開教學的一招一式、一顰一笑,還沉浸在表演式的基本功 T 台,和環環相扣的教學技術秀場,你會看到,這裡的老師根本不會這一切。

孩子們學習的課程,都是教師和家長、孩子一起擬定,一起探討,沒有招式可言,更無表演可秀。不過,這裡的中小學教師都是碩士畢業,他們具備我們看不見的綜合能力,熱愛教育,熱愛孩子,願意跟著孩子們一起去研究一個個孩子關心的主題。

他們當中有很多全科老師,承擔了孩子們學習的大部分課程,他們讓孩子在沒有學科圍牆的教學生活中自由生長。

在芬蘭,很多主題課程是隨時可能改變的,如果今天走進森林,孩子們突然對某種植物的葉片或某種動物的糞便感興趣,那很可能,老師會在接下來的這一周裡,根據大多數孩子的提議,圍繞他們感興趣的主題設計課程。在芬蘭,老師、家長和孩子,才是教育現場真正的主人。

是因為:

如果一個教育管理者,還在為我們條分縷析的績效考評制度而大傷腦筋或沾沾自喜,那麽看到這裡的教育生態,真的會覺得奇怪,或者會感到失望。

在芬蘭,從政府到學校,沒有按照成績給教師評分的機制,他們給予老師的只有信任。他們認為,有了信任,才有責任,只有內在的責任感才會讓老師努力成長。老師都很好,評比或評分會破壞同事間的協作,造成不必要的惡性競爭。

既然每個孩子都不一樣,怎能用分數去衡量教師的教學成果?如果都把老師拉去評分,才是起跑點不一樣的“不公平”。當然,他們也有評估,那更多是校長和老師一起,以個人和班級不同的情況為基點,制定教學規劃,並不斷交流、反思、調整,讓老師找到自我成長的路徑和動力。

在芬蘭教育中,沒有誰是特別的。沒有誰最優秀,也沒有誰最糟糕。即使那些特殊孩子,也受到同樣平等的接納。他們很少將孩子送到特殊教育學校,而盡量在普通學校內通過一些特別的乾預和幫助緩解孩子的問題,逐步將其引入正常的學習軌道。

如果,你認為這一切的不特別,恰恰就是芬蘭教育的特別之處,那麽,說對了,你已經掌握了芬蘭教育的驚世秘密:那就是回到教育的常識,信任、關愛每一個人。

“國情”,不應是我們的保護色

現在,讓我們再說說那位媽媽。

其實,這樣的故事並非偶然。我在體制內工作二十五年,每年開學,很多學校都會重複上演一年級小朋友在門口哭泣,不願入學的場景。這些孩子當中的一部分也將漸漸變得和她的兒子一樣。而這位媽媽,也和很多媽媽一樣,全心全意為孩子服務。如果我向她介紹芬蘭教育,她一定會滿懷羨慕,然後歎息孩子沒有身在那樣的教育環境。

僅僅是歎息嗎?不然 — 我們還能怎樣?

事實上,自 2000 年以來,陸續到芬蘭考察教育的各國團隊,已逾千個。當然,也有中國的團隊。但是,談到實踐,談到具體做法,我們最常說的一個詞,就是“國情”。是啊,各國的歷史文化、經濟背景、人口分布都不一樣,要將芬蘭的教育現場遷移到國內,談何容易?

可是,我們就這麽看過,問過,走過,不帶走一片雲彩?

我們就這麽讓這對母子的故事繼續上演,且不斷複製?

我們是否覺得,當我們在說國情的時候,我們其實是在推諉什麽?

是的,責任。我們是在推諉責任。

當芬蘭將足夠的信任給予老師的時候,也給了每個老師最大的責任。今天,我們要將這樣的信任給我們自己嗎?要知道,你和孩子才是所有教育現場的主人,你願意和孩子一起承擔嗎,還是將所有的壓力都扔給小小的他(她)?

如果,你還是不明白,讓我們再來還原一下場境:

如果你是一個關心教育的家長,當你走進芬蘭,看到一個個初中的孩子,每周有三小時流連廚房,在上烹飪課;

每周有三小時和老師一起在木工坊,繪製各種機械圖樣,打磨各種模型;

還有三小時要去森林中和大自然相處,或者到操場上和夥伴們遊戲;

每年還有兩周的時間,孩子們要去超市、去醫院做社會實踐……

你願意給你的孩子這樣的時間嗎?還是讓他放下這些“無用”的活計,趕緊去完成永遠做不完的習題?

如果你是一位教師,當你和蜻蜓自然學校的老師一起走進森林,當你看見孩子們在森林裡擲骰子,扔樹枝,靜靜傾聽秋日樹林的聲音,當你和大家一起用最原始的方法烤爆米花,碰巧,那天的爆米花並沒有成功炸裂時,你會怎麽想?

那躍動的火苗,那輕微的炸裂,那並不強烈的芳香,一定讓你和大家一樣雀躍而又安靜。那一刻的等待,激起了沉睡在我們身體裡的人類祖先對火的神秘崇拜,以及對食物的最初眷戀。那一刻,我們莫名激動,又莫名失望。

我們明白,並沒有每一次采擷都成功,並沒有每一次取火都熊熊。失望掠過我們心頭的瞬間,我們仿佛看見了人類久遠的回憶。可是,換作你,你願意在這樣寒冷的深秋帶著孩子來感受這一捧跳動的火焰嗎?你願意和孩子一起在森林裡研究一棵杜松子,探究雄性動物的特點嗎?你會不會覺得直接告訴他們幾個答案,來得更加直接有效?

如果你是一位教育管理者,當你聽到芬蘭校長在介紹,他們信任每一位老師,對老師沒有績效考核,也不需要老師提供每個孩子的具體分數,只是通過規劃、聊天、家長反饋對老師有基本的評估時,你願意棄置那一大摞試卷和考核表,或者稍稍改變自己,不再那麽看中它們嗎?

不管你是家長、教師,還是教育管理者,試問,你肯這麽做嗎?

是的,國情,你一定還想這麽說。

那麽請聽聽我給那位媽媽的五條建議。也許,作為一個家長,在我們的國度我們的家庭,也可以盡力為孩子創造更好的教育現場,而不是被惡劣的環境完全裹挾。

第一條:迅速把孩子從那麽多補習班解救出來。

除非孩子喜歡的興趣班,其余不用再上。這麽小就補課,補到何時終結?將時間留給你和孩子,一起讀故事,一起走進自然。美好的故事給孩子的積累一定比補習班更多。而且好故事和大自然都是最好的教育場境,它們會合力療愈你們共同的傷口。

第二條:以孩子寫字慢影響睡眠的事實,向老師請求:適量減少你孩子的作業。

記住:身體才是孩子跑完人生馬拉松的根本。

第三條:跟老師單獨溝通,看看能否懇請學校不要那麽多檢測,更不要排名。

因為對於低年級孩子,在搞不清題意的情況下,被判定沒有學習能力,是最大的傷害和不公。

第四條:在第三條沒用的情況下,給孩子編個故事。讓孩子相信,他將來會更好。

比如,可以告訴孩子,你小時候考試也不好,可是因為喜歡聽故事、喜歡讀書,成績就慢慢變得很好了。讓孩子不要自卑。看上去這是一個謊言,可這也是一個真理:熱愛閱讀的孩子,大部分成績會越來越好。而且,這是媽媽在不能改變大場境的情況下,給孩子的一道保護屏。我自己就曾這麽做過,結果孩子真的將她害怕的課程學得越來越好了。

第五條:找一份自己的工作。

不要把全部心力放在孩子身上。你去努力工作,也是給孩子一個榜樣,一個更好的家庭教育場,這比你做孩子的服務生更好。

如果,你是一個老師,或者一位校長,聽了這個故事,你當然知道應該改變什麽。不過,還有另一個故事,可能我們也應該聽聽,那也是我親歷的故事:

1991 年,我從師范畢業,分配到一所縣屬實驗小學。那所小學校坐落在瓜洲古渡旁,一個小小的鄉鎮上。可是就是這所小學,在上世紀 90 年代初就取消了期中考試,並且從不組織或參加區域任何形式的聯考,也不以孩子的考試成績評定教師。而且,那時候學校就開始了全科教學的試點。前國家督學成尚榮先生為此專程來這所小學校蹲點聽課。

我記得我們的老校長每天所做的就是聽聽課,看看班級,和老師們交流情況。但是那所小小的學校,卻培養了很多名優秀教師,他們後來都相繼成為區域內外很多名校的長官者和教學骨乾。那位首先進行全科嘗試的老師,現在成了當地一所著名民辦學校的中層長官和骨乾教師。

現在,離開那所小學的老師們,得以遠距離回看她走過的路,或多或少,都有一點感歎:那是了不起的改革。

假如,今天,我們將所謂的“國情”作為我們無所作為的保護色,有一天,當我們老去,回過頭來,遠距離看看我們這些教育人在這個時代的所作所為,我們會怎麽想?

慢慢的趕快,其實我們也可以

從少年時代起,我個人的座右銘就一直是那句古老的拉丁文,Festina lente,意即慢慢的趕快!

——卡爾維諾慢慢的趕快,其實說出了很多事物的本質。

芬蘭教育“少即是多”的理念,就是一種慢慢的趕快。沒有用評比來激勵孩子,沒有用甄別來區分老師,他們用最溫暖、最安全的基礎教育給了所有孩子長大的力量。看似慢,實則快,因為他們知道,“真正的贏家,從來不競爭”(芬蘭作家山穆利·帕洛南),因為他們知道所有的根系都需要在黑暗、溫厚的泥土裡默默生長,揠苗助長的結局,雖然偶有碩果僅存的僥幸,但更多看到的卻是枯萎和凋落。

這慢慢的趕快,其實我們也可以去嘗試。面對教育,我們不應只是時代的發問者、質疑者,我們也該是建設者。因為不論我們是誰:家長、教師、官員,我們都是教育的相關者,都是每一個教學現場的主人。我們不能將所有的責任都推給我們的課程體系和教育環境,推給無所不在的國情。

每一個教育個體,確實很難對抗強大的群體,但是從一個點開始,建立小小的教育生態圈,然後一點一點培育、一點一點擴大,我們一定可以讓這個生態圈變得更大,更有生長的力量,就像芬蘭人植樹、育人一樣。

這樣的生態圈建設有很多人已經在嘗試,中國台灣道禾教育創始人曾國俊先生因女兒降生創辦道禾,中國大陸李一諾女士因為孩子入學,創辦一土,還有很多致力於教育改革的同仁,他們在自己的班級、家庭所做的,就是回到教育的常識,在生命的根部用力。

無論是道禾的自然農場,學習村莊,還是一土扎根於土地的教育,或是很多傳統文化學校、華德福學校、還有很多教師、家長的用心探索,其實都在告訴我們:教育最終要給的是生命。只有在地下展開穩固的根系,才能在天空綻開明媚的花朵。對於兒童來說,好的教育是來自根部的土壤和水源,是兒童立足之處的不竭養分,而不是催生苦果的激素。

今天的時代急功近利,匆匆忙忙。而我們,當代教育的相關者、建設者,如果也急功近利、如果也匆匆忙忙,為了某一串數字,為了某一刹輝煌,一起加入其中,我們背離的豈止是教育,還有人的本質。

教育的罪惡,甚於其他。當我們在教育的田園裡,日複一日,埋頭苦乾的時候,我們應該警醒:一雙教育者的手,不能為生命注射激素,不能為瞬間的光豔揠苗助長。因為,教育,需要的不是這一瞬,而是更廣闊的未來。

芬蘭這個苦寒之地,百年來經歷諸多苦難,穿越重重黑暗,對教育的重視卻從未改變。他們從未想過競爭,卻意外地贏得了光榮和夢想。正因為無意,這光榮才能永續。因為教育不是用來競爭的,教育的內核從來就是培育完整的人,教育者擔荷的是人類共同的未來。

和孩子一起,做更好的教育現場的主人。雖然,在今天的時代背景下,這種始於教育個體的探索之路,艱辛而漫長,但說到底,這也是我們必須要走的路。希望有更多的人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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