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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廂的傍晚,母親專注絨繡的背影浸在汗水裡

在父母的老屋裡,我們珍藏著母親生前繡花用的棚架、麻布與五彩的絨線。這些幾乎陪伴了母親一生的物品,寄托著她少女時代對生活的幻想,也浸透了生活的艱辛。

母親岀嫁前,住在霞飛路上。當時外祖父在十六鋪的洋行街上,開了一家頗具規模的海味行,整日在生意場上忙於周旋。待字閨中時的母親,與她的繼母相敬如賓但無法互相融入。寂寞之餘,一次偶然的機會,母親接觸了色彩鮮豔的絨繡,立刻被迷住了。她拉著鄰居小姐妹,去洋人開的絨繡行學做絨繡。後來那位小姐妹半途而退,母親繡的繡品圖樣,卻大獲洋人讚賞。

據母親生前對我們講述,絨繡原流行於歐州,最早德國農民把它繡在服裝與壁毯上,17到19世紀,一位柏林印刷商與妻子,設計了一種在小方格紙上繪成的彩色圖案,製作者可按照圖稿數格,在網眼布上,用彩色羊毛絨線進行繡製,技藝簡便。20世紀初,英美商人在上海開設洋行,組織絨繡來料加工,絨繡由此傳入中國。當時主要用來裝飾拖鞋與手提包,用色比較簡單。上世紀30年代末,上海絨繡藝術家劉佩珍等劉氏姐妹,率先用絨繡製作人物肖像。50年代初,上海絨繡藝術家高婉玉對絨繡的配色等進行了改革,豐富了絨繡藝術的表現力,奠定了上海絨繡的基礎。

母親怎麽也沒想到,這融合著一個少女對生活無限幻想的藝術創作,後來競成了她長大後補貼家用、養家活口的技能。在這夢幻般的色彩中,摻雜了母親始終不願看到,但又不得不面對的無奈與苦澀。

抗戰爆發後,外公的海味行在日本飛機的轟炸中被毀,外公攜家小逃難回寧波老家。戰事平息後,又率全家返回上海。由於戰後經濟蕭條。海味行生意很難開展,全家寓居在霞飛路上的淮海坊,一大家子,吃用開銷,艱難維持。外祖父為此四處奔波,為海味行重新開業,打通各路關節。母親於是又找到那家外國人開的絨繡行,拿了活計回來,日夜飛針走線,賺些銀兩,補貼家用。

母親嫁給父親後,沒過多久的安穩日子,父親與人合夥經營的茶廠關閉,他進入外貿系統參加失業學習班,邊學習邊等待分配工作。家裡就靠父親微薄的失業金與典當變賣度日。這時母親毅然脫下“太太”的旗袍,靠著當年的手藝,與幾個小姐妹一起,在浦東陸家嘴江邊,發起搞了個絨繡作坊,加入了婦女解放創業的洪流之中。雖然收入也不是很多,但也緩解了家庭經濟危機之難。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國家號召各部門裁員,掀起了“精兵簡政”運動。母親被精簡回家。當時同為創辦人的小姐妹廠長對母親說,你上有年邁的婆婆,下有需要照顧的兒女,廠裡考慮到你的具體情況,讓你把活計帶回家做,不但能照顧家人,還能多勞多得,增加收入。等國家形勢好轉,你兒女也大了,到時廠裡立刻再把你請回來。母親是個自尊、要強的女人,她帶著心酸與幾付做絨繡用的棚架,默默離開了自己曾參與創業的廠。

回家翌日,母親把家裡的前廂房變成了繡花的工場間。為替代廠裡由木匠統一做成擱棚架,母親就用兩隻紅木橙子疊在一起,另一頭就擱在紅木八仙桌上。每天一早,母親就起來了,匆匆去菜場買回小菜,回來備好全家一天的飯菜,然後坐在棚架前,就開始“上班”了。

坐在棚架前的母親,沉靜美麗。只見她先把五彩的絨線分色理好,再對照圖樣,把不同顏色的線兒,一根根繡入黃色麻布上,有時碰上相似的顏色,還會叫上兒女幫她去“辨”色。母親常說,顏色越“疊”,繡出來的畫面就越有層次感、越漂亮,每當繡到這種繡品時,母親臉上就會閃顯出一種神釆,就像畫家在創作一樣。

在母親的巧手下,一個個人物、一座座建築、一棵棵綠樹,日複一日的,在麻布上不斷顯現岀來。有時早晨我們去上學時,麻布上還只是一個大概的輪廊,下午放學回來後,看到麻布上整座建築或人物,已色彩斑瀾、栩栩如生了。當我們為麻布上的美圖驚呼時,母親一邊訓斥著打開我們摸在麻布上的髒手,疲憊的臉上卻溢出了光彩。這時,在我們全家的心目中,這繡出來的美麗畫面,似乎與繡品的工價已無關了,往往當晚的餐桌上,總有母親拿手的菜肴讓我們解饞。

外包人員每月去廠裡取活計時,大家都爭著要工藝簡單,工價高的繡品。母親卻會主動要一些畫面美麗,工藝複雜的繡品,為此,發貨間的姐妹十分感謝母親幫她們解了難題,常常會悄悄地替母親留一些性價比高的活計。母親說,繡著畫面美麗的繡品,心裡會很愉悅。有一次,繡一幅外國教堂的作品,母親看著喜歡,就特意“賠”了一幅。

我們地處老城廂的老宅,臨街面西,每當夏日酷暑,雖有簾子遮住西曬的大陽,房間裡還是又悶又熱。那時家裡沒有電扇,只見母親端坐在棚架前,低頭繡著花,捏針拉線的左右手一上一下,額頭、臉龐、手臂上,早已沁出密密麻麻汗滴。她也不及擦,身上穿著的方領布衫後背,早已濕了乾,幹了又濕。有時熱得實在受不了了,就絞一把冷水毛巾揩一揩,拿起蒲扇扇幾下,又埋頭繡開了。黃昏時分,在西曬太陽余輝的映照下,母親的臉龐總是憋得紅紅的。看到母親“戰高溫”的情景,我們很心疼,就拿著祖母給我們錢買的棒冰,拿上樓去,硬要母親咬一口,並趁勢拿著扇子幫她扇幾下。這時母親樂得笑開了懷,隻咬了小小一角,說“我不熱、我不熱的,你們不要待在屋裡,熱死了!快去弄堂裡涼快涼快。”

有一次,我去上海工藝美術博物館,巧遇上海工藝美術大師許鳳英,她是上海市非物質文化遺產海派絨繡代表性傳承人。聽她介紹,上海絨繡是在特製的網眼織物上,用各色絨線一格一針繡製的一種手工藝品,一個畫面要用少則幾萬個,多則幾十萬個小色塊來表達,繡製時隨畫換線,因彩施色,因而色彩豐富,層次分明,形象逼真,感染力強,被讚為東方的油畫。上海絨繡擅長表現人物肖像、名山大川、文化古跡、城市景觀、民俗風情等,其中的代表作“萬裡長城”、“百花爭豔”、珠穆朗瑪峰遠眺“等傑作在國際上享有聲譽,有的被送至聯合國大廈陳列。

如今上海絨繡已成功入選上海市非物質文化遺產,這其中,也凝聚有母親千針萬線中的智慧與創意,特別是苦夏中那包含了汗水的每一針。生活有時是灰色的,母親用善良與堅韌在心頭繡出了一個五彩繽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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