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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心武:尋找穩定的“鍾擺”

尋找穩定的“鍾擺”

——談劉心武致秦兆陽的一封書信

文 / 汪靜茹

“劉心武好像是一面鏡子,新時期文學的一面鏡子。”有論者曾這樣評價劉心武與新時期文學之間的關係。

劉心武,1942年生於四川成都,1979年加入中國作協。中國作協第三、四屆理事,第五、六、七屆全委會委員。作品《鍾鼓樓》獲第二屆茅盾文學獎,《班主任》獲1978年全國首屆優秀短篇小說獎第一名,《四牌樓》獲第二屆上海優秀長篇小說大獎。

劉心武自1977年在《人民文學》上發表《班主任》一鳴驚人後,聲名鵲起的他並沒有停止對藝術的追求。多年後,當我們回首“傷痕文學”代表作家時,發現盧新華(1978年發表《傷痕》)和王亞平(1978年發表《神聖的使命》)自“傷痕文學”浪潮消退後就逐步退出了文壇,只有劉心武一直筆耕不輟,陪伴著新時期文學從誕生到發展至成熟,在新時期文學發展的每一個階段都留下了輝煌的印記。

“君子敏於行而訥於言”,善於思辨的劉心武對藝術總是處在不斷的追求與探索中,至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他就已完成了文學創作上的“三步走”。劉心武在《我走了三步——〈大眼貓〉後記》中清晰地向讀者交代,《班主任》《愛情的位置》《醒來吧,弟弟》等作品以揭示重大社會問題為己任,滿足當時讀者對真實性的需求,是其創作的第一步。從《我愛每一片綠葉》《如意》等開始,其作品中涉及的問題已由政治性、政策性向社會倫理道德領域轉移,是為其創作的第二步。從《蜜供》《銀河》《電梯中》《大眼貓》等開始,其作品從內容到形式已大不同於前兩步的創作,是為其創作的第三步。

藝術創作的每一步轉換並不像人走路那樣容易做到,而需經過作家的深思熟慮才敢試錯。作為文學探路先鋒的劉心武在這一轉換過程中有哪些思考?珍藏在中國現代文學館的一封書信《劉心武致秦兆陽》,讓我們見字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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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陽同志:

您好!

12月8日的來信收到了,您在百忙中第二次極懇摯地對《立體交叉橋》一稿進行指點,使我非常感動!您並對《如意》進行了發自內心的鼓勵,也使我增加了寫作上的信心。

《如意》的確是我迄今為止最好的作品。我的創作是不大穩定的,主要是因為美學觀念不穩定。當然,這種不穩定,還不是單杠運動員那種“大車輪”似的三百六十度的反覆,也還不是一百八十度或九十度的擺蕩,而仿佛鍾擺的擺動。《如意》是“鍾擺”擺至正中時的產物,所以差強人意。《立體交叉橋》,現在看來是否系擺至一側最大角度的產物呢?值得自己冷靜下來,思考思考。對比於《如意》,《立體交叉橋》的確缺少人性美的東西(且不談人物的政治素質方面的狀況),下筆太冷了(下筆前我也曾想到這一點,但還是用了不同於《如意》的冷色來描繪了小市民的猥瑣生活),當時曾想,這樣寫,有可能反激出讀者改變現狀的熱來。現在看來,還是《如意》那樣的筆調好些。

每寫一篇新作,對我來說都是一次探險。我想,我必得再這麽東摸西闖一段,“鍾擺”才能終於靜止下來,形成一種穩定的美學觀念,一種成熟的路數。

《立體交叉橋》只是個初稿,還很粗糙。您對這樣的一塊毛坯,不厭其煩地進行指點,比之於對已經成型的產品進行評話,對我來說更為可貴。我該怎樣努力,才不辜負您的一片熱誠的扶持之情呢?

《立體交叉橋》決定且放一放,以後再改。我的寫作衝動,已被另一素材所牽引,現在我已預感到,寫出來將與《立體交叉橋》迥異,而且,也不同於《如意》;寫作對我來說,猶如運動員的一次次上陣競技,既已上陣,成敗可置諸腦後,隻待下陣來後,再總結經驗教訓吧!由於我的不成熟,當然,教訓總是多於經驗的。我爭取在四十歲以後(1982年後),變得稍許成熟些。還望大家,特別是您這樣的前輩,不懈地對我進行指引。

寄上我的小說集一冊,供留念,供作對我進一步指點之用。

我因住得離城太遠,所以難得進城拜望諸前輩們。待氣象晴好而有工夫時,將登門正式拜師,還望屆時笑納則個!

敬禮!

劉心武

12.11

這封書信落款處沒有具體的年份,但我們從內容上不難推斷出時間。如信上所言,《如意》(1980年2月寫畢)已經完稿並發表,而《立體交叉橋》(1980年10月寫畢)是初稿未發表,結合兩部作品的創作時間和發表年份來推斷,這封信應該寫於1980年12月11日。至於信中提到的“另一素材”應該是緊接著於1981年1月創作完成的《大眼貓》。

從第二步到第三步的“擺動”

《立體交叉橋》和《大眼貓》同被視作劉心武創作“第三步”中的代表作,他在信中鮮明地表露出對後者的期待,認為其藝術風格會與前兩部中篇小說迥異,似乎將會是其藝術風格轉變後的成熟之作。那麽從這個角度來說,《立體交叉橋》或許是他從第二步到第三步過渡的產物。

相比於《如意》,信中說,《立體交叉橋》“系擺至一側最大角度的產物”。原本劉心武對於《立體交叉橋》的預判要好過《如意》,即他相信這是一步成功的跨越,但經過秦兆陽對初稿的指點後,他遲疑了,究竟這樣的轉變能否獲得讀者的理解?從信中看,他肯定了秦兆陽所批評的“冷色”“缺少人性美的東西”。隨後在《大眼貓》的創作中,我們確實也沒有找到如《立體交叉橋》中一樣具有立體交叉性格、暗自散發著幽冷的人物。很難說,當初這份不被理解的“冷”是否影響了劉心武對複雜人性尤其是對人性惡的探索。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大眼貓》中的鋼華是《班主任》中謝慧敏的姐妹,但小說並沒有像《班主任》那樣,將矛頭直指“文革”的瘤毒或搶先一步為讀者做出價值判斷。在《大眼貓》中,作者試圖從鋼華所處的社會環境中順勢去理解這樣的人物,並通過描寫鋼華所遭受的一切,同人物自身一起去反觀“文革”鬧劇,這比隔岸觀火式的單純質疑要更加引人深思。“好人/壞人”“先進人物/落後分子”之類的簡單二分法已不再適用於評價他筆下的鋼華。再者,小說通篇採用第二人稱來寫,用與“你”交流感情的敘述方式來營造一種平等往來的氛圍,自然多了一些將心比心的溫暖。“在心武的觀念中,愛是不盲目的,而是充分‘理解’的。只有理解人,才能熱愛人。互相理解,應當是更高層次的社會主義、人道主義。”學者劉再複在《他把愛推向每一片綠葉》中如是評價。

劉心武在自傳性散文《我與“新時期文學”》中談到:“從1979年以後,我就注意調動自己的美學潛力並調整自己的文學步伐......因為我內心有一種驅動力,迫使我不斷調整我的美學意識以跟上迅速發展的文學形勢。”可見,他是有意識地去做探路先鋒。新時期文學的發展形勢瞬息萬變,既承載著“英雄歸來”的崇高使命,要重新接續好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傳統;又面臨著當下文學落後的境地,要爭分奪秒地追上世界文學的列車,新時期的文壇是焦慮不安的。對於劉心武個人來說,要把寫作當作終身職業,就要有屬於自己的鮮明標記,而這種標記或說風格在長期看來應該是穩定的。他在信中說:“每寫一篇新作,對我來說都是一次探險。我想,我必得再這麽東摸西闖一段,‘鍾擺’才能終於靜止下來,形成一種穩定的美學觀念,一種成熟的路數。”而且,他在信中還給自己設定了成熟的時間——1982年,那正是他四十而不惑的年紀。留意一下其1982年以後的作品,如《木變石戒指》《巴黎長生不老藥》等,能感受到的是他那份始終不變的“理解人”,他把理解和尊重照射到了那些容易被遺忘的人身上,這是種更為深沉的愛。1985年他獲得第二屆茅盾文學獎的《鍾鼓樓》,則更見其風格的沉穩,冷峻中飽含著熾熱的愛。

關於“冷色”

信中,劉心武說要放一放《立體交叉橋》,容後再改,最終他是否修改了所謂的“冷色”,我們不得而知。就1981年在《十月》雜誌第2期發表出來的《立體交叉橋》而言,色調依然冷峻嚴肅。“這樣寫,有可能反激出讀者改變現狀的熱來”,這部小說原來承載著作者沉重的精神負荷。《班主任》曾經成功地激起社會對“救救孩子”的關注,那麽《立體交叉橋》是否也可以激起人們對“救救心靈”的關注?原以為讀者(包括當時的秦兆陽)會理解,但事實上讀者的反應並沒有達到作者的期望值,大家對這部作品的評價褒貶不一。

有讀者曾寫信給作者說:“這篇東西真實到了殘酷的地步, 調子低沉, 令人感到壓抑。”一位頗有名氣的批評家對作者說:“這篇東西是你藝術上的進步, 思想上的倒退, 你為什麽不向讀者提供哪怕是一兩個能鼓舞人的形象呢?”(轉引自周天忠:《一個心靈建設者的藝術足跡——試探劉心武的藝術追求》)作者心結難解,就寫信向美學家蔣孔陽討教筆調問題,幸而蔣孔陽給了他極大肯定,認為這是他創作道路上的一個較大突破。

筆者認為,這樣的作品正如一把泛著冷光的解剖刀,一層一層將那埋在人性深處卑汙的靈魂剝開放在陽光下晾曬。人非聖賢,如果說《如意》中的石義海能激起你內心的崇高正義,那麽《立體交叉橋》中的侯勇則足以照出你靈魂上暗沉的黑物質。但是,劉心武並不是要把讀者扔進冰窖,我們看到侯勇的善惡是流動的,他內心潛藏的正負能量總在不斷地撞擊與轉化。人的性格是那麽立體複雜,如果能打破這些隔膜,人們的心靈世界是否會更加開闊?五四先驅葉聖陶先生早年曾寫過問題小說《隔膜》,描述的正是一種孤立無援的荒誕處境,群居卻與他人絕緣,不被人理解也無法理解他人。從某種意義上說,《立體交叉橋》正是對《隔膜》的回應,而且深化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問題,提出人在逼仄的生存環境下所懷有的損人利己之心。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的新啟蒙語境中,劉心武所提出的這類社會道德倫理問題已是相當犀利。

在此後的藝術探索中,儘管還有一些實驗性小說的創作,但劉心武始終都在剖析人的路徑上尋找。“理解人”大概就是劉心武所要找的“穩定的鍾擺”,至於藝術風格上的冷熱,那不過是度的問題。他越來越趨於冷靜客觀,把前期的熱烈呼號包容到“冷色”中,還原一個能夠進行自我判斷的價值空間,以至於劉再複都驚訝於作者在《鍾鼓樓》中所呈現出來的冷峻風格。

與激進派相比,劉心武的創作心態呈現出穩健與持重的特徵他似乎對自己創作的每一個階段都有清晰的時代定位,比如在第一步中,他知道在新時期初期,人們迫切需要文學的“真”;在第二步中,隨著真相的撥雲見日,他開始探討文學的“美”,考慮審美風格問題;在第三步,他進一步理解了人道主義問題,要把愛與善推到相當深廣的領域。為了更進一步地“理解人”,他深深地藏起滿懷的愛,寧願背負冷峻的外殼,也要把眾世相縱深剖析,盡量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示給廣大讀者看,以期更好地理解別人,也理解自己,理解這生活在社會中的“人”。

來源:《文藝報》2019年7月29日第8版“文學觀瀾”

“文學觀瀾”由中國作家網、《文藝報》合辦,每月一期,歡迎關注。

編輯 | 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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