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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鴻:我更看重的是,人怎麽與歷史發生關係

“領讀中國”——“領·讀”第 37 期”

嘉賓:梁鴻《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作者,中國人民大學教授

《經濟觀察報·書評》專訪梁鴻

梁鴻的書房窗戶對著小區的一條淺淺的人工河,兩岸柳樹茂盛,枝條垂下倒映在河面。正值暑假,三五個小孩在大人陪同下在河邊嬉戲。靠著窗戶放著躺椅和腳墊,窗戶裡照進來的陽光,溫柔美好。

這與她筆下人物的生活情景截然不同:他們的生活環境幾乎都是破敗、髒亂差甚至是貧困,他們的生活和命運都在掙扎,但最終他們都還是以各自的姿勢生活。這些人都是梁鴻家鄉梁莊的人,她也曾生活在這個村莊。不同的是,梁鴻通過讀書改變了命運,走出了梁莊。她說,閱讀和讀書是最重要的精神生活的方式。在那個貧瘠的年代,為她點亮一盞燈。

本期領讀中國嘉賓是非虛構暢銷書《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的作者梁鴻,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文學博士。

無盡的生活,無盡的困惑

經觀書評:時間回到2008年7月3號,帶著三歲半的兒子回梁莊。當時做那個決定,最初的想法是什麽?有情感訴求?

梁鴻:首先是有情感訴求,想回家看看,想寫點東西,至於寫成什麽樣,不知道。

可能我的個性裡始終有一些野性的部分吧,希望能夠與生機勃勃的現實生活發生勾連。實際上,書齋生活也挺好,也很有價值,也包含了很多思考。但就我個人性格而言,那種現實生活我更喜歡,我忍不住,更願意去“越界”。所以那種“逃跑”對我的性格而言是早晚的事。

經觀書評:當時你的寫作計劃或願望、期待是什麽?

梁鴻:回到村莊裡寫點東西,是我的一個願望,寫成什麽樣都沒有預設。

經觀書評:那最後不管是從文學作品呈現,還是自己的精神層面,可能有一些問題解決了,有一些沒有解決,額外給你的是什麽?

梁鴻:必須承認,梁莊給了我很多。不過當時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會成為作家,也沒有想到會獲取一些關注之類的。

年輕的時候對名利沒有預設是一件挺好的事,更多的精力關注於寫作對象,這是很好的。後來真的成了作家之後,自己有一點非常好:始終保持自己倔強的一面,我還是想寫點我自己想寫的東西。不能說沒受一點名利的影響,但我不會輕易答應,或者說對文學的認真執著,不會過於偏離自己的軌道。

當真的被大家關注到的時候,也不會輕易的飄飄然,因為我最終的赤誠之心還是面對語言、面對生活,我想把這個寫出來。我永遠都沒有想好,怎麽能寫好,我每天苦惱的就是怎麽把這句話寫好,把所能夠體會到的寫出來,這是每天都在做的事。

經觀書評:當時在精神層面對現實問題有一些困惑?

梁鴻:對,肯定是有困惑的。畢竟學習、讀書那麽多年,對社會問題是有一些思考的,就是不知道社會問題出在什麽地方,也不知道村莊是怎麽回事。所以本能的,包括和別人閑聊當中,也會聊到我們家怎麽樣了,我們村莊最近發生什麽事。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會或多或少關注到這些,因為我一直在寫作,天然的就想要表達,這可能是寫作的便利。

經觀書評:《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裡一直會有不一樣的問題出現,你自己在分析,也在提問,每一個章節幾乎都有問題。從現在來看這些問題找到答案了嗎?

梁鴻:那肯定是沒有的,怎麽可能找到答案呢?

經觀書評:2008年的困惑,五年之後,梁莊的兩本書寫完後,找到答案了嗎?

梁鴻:只能說當時的困惑是很淺顯的困惑,不知道後面會面臨這麽大的困惑,那時候沒認識到原來問題是無窮無盡的。當時的困惑只是想了解一下我家鄉的生活,但不知道家鄉的生活是那麽無窮無盡的,永遠沒辦法把問題窮盡。

對我而言,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經驗。因為一點點小的執著,走進了生活的內部,發現生活內部太寬闊了,怎麽都沒辦法窮盡。不斷地有新問題誕生,不斷地有新矛盾誕生,不斷地發現矛盾、發現生活的驚喜,這是讓人非常興奮的,另一方面又使人思考,同時也充滿寫作欲望。

面對不同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值得冒險的事,是一件非常值得面對的事。生命的形態是特別多樣的,我書裡寫了那麽多的故事,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故事的形態,包括人的形態、精神面貌。這是讓人特別充實的過程,看了那麽多人,那麽多生活在我面前展開,這個過程雖然伴隨著困惑,甚至是憂鬱、悲傷,但依然是一個非常值得的過程。

經觀書評:寫作是快樂的嗎?

梁鴻:寫作肯定非常苦惱,寫完挺快樂的,寫完會覺得:原來這是我自己寫出來的作品啊。

因為寫作的過程是不斷地琢磨,跟語言搏鬥,怎麽能把這個人的相貌寫的更準確、更生動,怎麽把這個問題呈現,這是非常苦惱的。反正我是每天都在跟語言搏鬥,不知道別的寫作者是什麽樣的。語言太難把握,這是一個很難的過程,我可能終生都要做這件事情。

《梁光正的光》

梁鴻/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7年10月

寫作者至少對文字負有責任

經觀書評:首先你是大學老師,做文學研究;同時是一個作家,作品是關於鄉土文學的呈現,或你所理解的生活。你怎麽來定義最終的身份,或者有沒有一個明確的標簽?

梁鴻:我就是一個寫作者,大學老師是職業身份,但我還是個寫作者。寫作有一個最大的好處是有自我搏鬥,在自我搏鬥中,涉及到社會,涉及到人生、人性。因為這兩點,因為搏鬥本身,就是一種反省,就是一種批判。在這個影響下,我還是更看重寫作者的身份,也可以說寫作者是個知識分子。

但是我不喜歡別人說,你是個碼字的、“爬格子”的,我非常不喜歡這種說法。這個說法雖然是調侃,但我不會這樣說我自己。因為對我而言,我還是挺嚴肅的對待我是一個寫作者的。我不會用“爬格子”來調侃自己,這裡麵包含了一種精神狀態,首先是把自己矮化了,在試圖擺脫身上自帶的某種責任,包括文字的責任,不單單是社會的責任。因為一個寫作者,以操持文字為生,對文字也應該負責任,最起碼要負到自己盡可能達到的責任。

我可能寫不出一部經典名著,那我也要在我的意義上嚴肅的對待文字。語言是作家的生存共同體,每一個語言的創作過程對作家都是非常重要的,這承載著作家對文字的使用能力,也擴張著生存共同體的意義,擴張整個民族的語言的能量。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能量,這個能量包含了語言的資訊、語言的文化歷史的資訊、語言的自我生成的能力等等。

經觀書評:所以不管是性格還是能力或是其他原因,最終你選擇的是用文學的方式來表達?

梁鴻:對,這是我唯一擅長的方式,不是性格原因,是唯一擅長的方式。比如我要是個哲學家,那就是另外一個方法了。

經觀書評:梁莊的故事會有後續的相關作品嗎?

梁鴻:在小說裡可能也會出現梁莊這個村莊,但是一個虛擬的存在。非虛構的作品,我覺得還是慢慢來,對我而言也許要過五年、十年,我肯定在持續關注。關於鄉村另外的一些主題還是會寫的,目前沒有想成熟,所以沒有寫,但肯定還會寫。

經觀書評:看你的小說的可能還是城市的人。梁莊的人會看嗎?

梁鴻:全是有知識經驗,有閱讀能力的人。梁莊的人肯定有看的,年輕的孩子都是有知識、有水準的,他們也會看。

《出梁莊記》

梁鴻/著

鐵葫蘆·文藝館 花城出版社

2013年4月

一點星星之火,就可以使整個大廈崩塌

經觀書評:你是70後,那個年代是能通過讀書改變命運的。可能跟現在農村的孩子不一樣,他們機會要更小了。

梁鴻:那時候還是“獨木橋”,還沒有像今天這樣,現在大家普遍受教育的程度比較高。那時候農村唯一的出路是讀書考學,不像現在還有打工、出門掙錢這條路。那時候如果考不上,就在家乾活,按照我們的認知,乾活是非常艱辛的,是吃不飽、穿不暖的。

經觀書評:閱讀對你當時的生活來講,應該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梁鴻:我姐姐上高中,她有書,所以我從小就讀到好多書,《世界之窗》、《高中語文》、《現代文學作品選》,那時候沒電視、沒網絡,只有讀書。我的性格比較內向,我跟孩子們出去玩的也比較少,經常就看書。我小時候對讀書有渴望,喜歡看書,什麽都可以看,我對“字”有一種渴望,喜歡看“字”。長大到小學四、五年級開始喜歡寫作文,那個感覺很好,寫的好不好不知道,反正喜歡寫。後來我們整理老家的物品,翻到我初中日記,寫著:我要當作家。其實後來完全忘掉了,是翻出初中的日記才看到。

經觀書評:對“字”很著迷,這個啟蒙最開始是什麽?

梁鴻:可能還是跟我姐姐她們上學有關係,她們帶回一些書籍,我自己性格剛好又比較內向、孤獨。我覺得孤獨的人很自然的喜歡閱讀,喜歡寫點東西,也比較惆悵,比較多思。我現在的性格相對比較好,但小時候不愛說話。

經觀書評:那時候家裡在農村生活,可能也是比較困難的,讀書會有阻礙嗎?你好像沒有受外界影響。

梁鴻:家裡非常艱難,但我父親從來沒有讓我們退學,再艱難,我父親借錢、借糧食,到處借,都要讓我們上學,包括我大姐。我們腦子裡沒有退學這個意識,只有自己考不上了,不想讀了。

經觀書評:閱讀和讀書對你的影響,不僅是現在,成為了今天的你,在當時貧困的生活中,那樣蠻荒的時代,你能有自己的精神世界。

梁鴻:讀書是我最重要的精神生活方式,業餘生活方式。找各種書如饑似渴的讀,先是各種各樣的通俗小說、故事會,那時候也不是很清晰,不知道怎麽區分,總之都拿來讀。那時候書比較少,但也都有書,千萬不要以為農村沒有書。人不管什麽時候都得有點想法,這特別重要。

經觀書評:後來接受了高等教育之後,比如在你一直研究的鄉土文學、鄉土文化領域,或是寫作過程中,有沒有喜歡的作家?對寫作或人生觀,或是思考方式有影響的一些書或作家?

梁鴻:我很早就開始閱讀,非常混沌,我是一個泛讀主義者,喜歡每個我能欣賞的作家和作品。

當年我十三、四歲的時候讀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那時候肯定是囫圇吞棗,但也非常喜歡。讀《安娜·卡列妮娜》是我上師范的時候,多激動啊。還有屠格列夫的《獵人筆記》。其實那時候已經讀了相當多的經典,也有鬱達夫、沈從文……

從我日後的創作和我的性格而言,可能我還是比較偏重於魯迅那一支。但是我欣賞所有的作家,比如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沈從文的《邊城》、婉約派的詩人、辛棄疾,我都很喜歡,我喜歡所有文字裡表達情感方式。我沒有特別挑剔說我不喜歡周作人,我喜歡魯迅,但是我自己的創作傾向可能更偏重於魯迅的氣質,或者偏重於那些相對具有批判性的方式。我欣賞那種語言的美,對一個小世界的創造,我都非常著迷。

經觀書評:話題具體一點,比如在非虛構寫作、非虛構文學領域,梳理出你個人比較喜歡的作家、作品?

梁鴻:那說外國作家吧,中國作家寫的還很少,這兩年才剛剛有所傾斜,大家朝著各種方向進行嘗試。

任何一個門類,都沒有一種固定的好的寫法,都是根據這個文學文本結構裡的完成度:完成度非常高的話,可能會非常好,如果完成度非常低,那這個寫法可能就是非常糟糕的寫法。

比如奈保爾思考性的比較多,他也是回到印度,實際上他的作品裡也包含著自我意識。因為他本身是印度裔,但他生活在特立尼達,遠離印度本土,所以當他回到印度本土的時候,他又是個陌生人。這非常有意思,他獨特的身份,是割裂的。

《中國在梁莊》

梁鴻/著

理想國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6年

經觀書評:最後給00後、90後推薦你認為對他們有幫助的書吧。

梁鴻:我自己特別喜歡一本,歷史學著作,美國的漢學家孔飛力寫的《叫魂》。他分析了1868年的康乾時期的民間突然流行叫魂,把小孩子辮子割了之類的,由此引起整個帝國的恐慌。他從小的事件來分析當時整個帝國的思想狀況和民眾的精神狀況。

這本書非常有啟發性,寫的也非常好,可讀性非常強。我覺得90後、00後從這本書裡可以看到,在一個龐大的,鼎盛時期的國度裡,一點星星之火,就可以使得整個大廈傾塌。書裡分析的非常有邏輯,可以啟發大家對整個社會結構的思考。

還有何偉的《尋路中國》、《中國在梁莊》,包括奈保爾的印度三部曲,尤其第二本,《印度:受傷的文明》,都是高中生可以讀的。看起來好像高大上,其實跟他們的關係非常近。

經觀書評:不僅是你自己所寫的文學作品,寫的故事,還包括剛剛推薦的書,似乎一直是在一個巨集大的歷史中來關注小的個體?

梁鴻:我特別關注歷史的生成。我寫小說的時候,特別反對一句話,通過一個人的命運來反應波瀾壯闊的歷史——這是大家最常見的一個說法。我更看重的是微觀歷史,人怎麽跟歷史發生關係。

比如在梁光正的身上,文革是不一樣的,一個參加文革的和不參加的人是不一樣的,只有這個微觀歷史才是歷史之一。微觀歷史也是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無數個微觀歷史,最後構成了巨集大歷史。關於文革,有大的關於這個歷史事件的總體的描述,但一個作家,關注的更多的是一個微觀歷史,就是自己本人怎麽跟歷史發生關係。或者換句話說,歷史在作家筆下是以什麽面貌呈現出來的,就是跟歷史之間是怎麽發生關係、互動的。這是一個作家一定要關注的,而不應該用一個已經固定化的觀念。

我們通常會發現,當在書寫微觀歷史的時候,往往會衝擊巨集觀歷史,大的概念,這是具有可思考性的。微觀的歷史,往往包含著更多的可能性,更多被我們忽略的地方。

比如薑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大家覺得挺新奇,因為當我們所有人都在控訴歷史、控訴文革的時候,薑文突然告訴我們,其實文革還有這樣的太空,這些孩子們在這樣的生活。這也是文革的場景之一。

一個真正的書寫者、思考者,其實應該特別細微地去思考、觀察一些問題,這樣才能把歷史的多個通道的可能性給呈現出來。

梁鴻分享書單

《叫魂》

[美] 孔飛力/著

陳兼/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2年

《印度:受傷的文明》

V.S.Naipaul/著

宋念申/譯

三聯書店

2003年

《尋路中國》

[美] 彼得·海斯勒/著

李雪順/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1年

《邊城》

沈從文/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08年

《洛麗塔》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著

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2000年

經濟觀察報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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