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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嵐的“留白”:啟發人們繼續思考

2019年3月1日,《北京青年報》資深記者、編輯,著名專欄作家,小說家尚曉嵐(筆名尚思伽)離開了我們,距今已渝百日。

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讀書》雜誌編輯衛純懷念尚曉嵐的文章《曉嵐的”留白“》。生前,曉嵐曾在《讀書》雜誌共發表七篇文章,她曾說:“唯有給《讀書》的文章,是‘三不寫’——沒有問題不寫,沒有感覺不寫,沒有大量的閱讀不寫。”在衛純看來,曉嵐的文章”代表了一種新型的’思想文化評論‘,一種超越八九十年代文章風貌的新的探索,一種通過文藝作品串聯時代重大思想命題的可能,完全可以是未來《讀書》某一類型文章的代表方向。“

斯人已逝,但這世上惦念曉嵐的人,依舊能夠在她的文字裡,感受曉嵐的思想張力與生命能量。

曉嵐的“留白”

文 | 衛純

就在前天,收到了一件原本印有“朝陽區白家莊東裡23號院A棟《北京青年報》 尚曉嵐同志 收”字樣的退郵包裹,那是我們每期給曉嵐寄贈的《讀書》雜誌。即使出於對郵政術語的理解,但當看到信封上手寫“查無此人”時,我的心還是被深深刺痛了。這種感覺就像 3月1日的上午一樣:在經歷一個焦急無奈又心存僥幸的夜晚之後,聽聞最終的噩耗,那股血腥湧上喉嚨的味道,我分明記得。

曉嵐離開這個世界兩個多月了。這段時間,我一方面收集朋友們悼念她的文字與圖片,另一方面卻又試圖逃避她的離去,不敢輕言,難以下筆。在沒有機會正式和她告別的情況下,街上看到和她髮型、身高相似的女子,都會一時恍惚。緊接著襲來的,就是破碎一地的現實。如果說人生如畫,我想,這就是她生命最後時刻,給我的一份“留白”。

左一為參加活字文化“活字π”活動的尚曉嵐

認識曉嵐,大概和所有認識她的三聯人一樣,因書和出版而結緣。但真正熟悉起來,還是我2013年調入《讀書》之後的事。曉嵐常來三聯書店走動,一般只要她來,辦完事都會跑到四層《讀書》編輯部找我。我們會到三聯樓頂的天台上抽煙。天台上能看到那不失古意的北京城,甚至氣象允許,還能眺望到遠方的西山。曉嵐喜歡這樣彌足珍貴的老城風景。而就在這裡,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她年長於我,也在體制內的媒體做編輯工作,所以對雜誌和我本人的處境,可能遇到的困難,都會抱有不乏預見性的理解。而她善意的寬慰和有力的鼓勵,一如她給人和善、堅定、俏皮的印象,絕不會讓交談變成對周邊的抱怨。

尚曉嵐在三聯書店,2006年

我在《讀書》的六年時間裡,曉嵐給了我莫大,甚至可以說是無條件的支持。2014—2016年,她保持了一年一篇的發表節奏。2017年從一篇長文拆分出各自獨立的兩篇,分別名為《〈群魔〉的詰問》《彼岸的召喚》。但由於她從那時起全力改寫劇本《中書令司馬遷》,修改、發表兩文的事,暫且放下,她也並不催促(直到去年12月底在三聯相遇,她還主動幫我減輕此事的壓力。沒有讓她看到刊發,也成為我心中永遠的遺憾)。她參與了《讀書》發表或者沒發表的多次討論,更不用說一年一度的作者聯誼會了。記得2016年初,剛剛建立《讀書》微信公號的我們熱情很高,邀請三位年輕作者給我們寫聯誼會的通訊稿,其中就有曉嵐。那天活動,她很開心,告訴我有個奇特的角度可以來寫。我連忙說只要你寫得高興,公號上什麽文章形式都可以。最終,她寫了一篇充滿“怪醫黑傑克”“魔法美少女”的《三聯二次元世界》(最終三篇通訊發表的總題為《三聯作者會的氣氛差不多是這樣的》,用的也是她文中的語句)。這可能是曉嵐濃厚的動漫興趣下少有的相關文字,而她當時用的筆名“常守朱”,正是她微信頭像的原型。

這幾年,我和她,還有陶子,有事沒事會聚在一起,談談各自對於思想、文化、文學的看法。她倆說得很多,我從旁敲邊鼓。就在那幾年“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氛圍裡,我們在咖啡館、酒館的對話,就顯得格外另類。思想者或許注定孤獨,也正因這份氣息,這類交談更顯珍貴。我想,這可能也是曉嵐喜歡《讀書》雜誌的原因吧。她對我的支持,其實就是出於對《讀書》本身的感情。今年是《讀書》創刊四十周年,去年我要編一本《我與〈讀書〉》,約稿的作者裡就有曉嵐。她欣然慨允,而且是第一批交稿者。在這篇名為《四十仍“惑”》的文章裡,她回顧了中學時代閱讀這本雜誌的經歷,尤其看重《讀書》特殊的文體,將她從一般文學“美文”的趣味中拯救出來;而等到她90年代工作之後,中國正在經歷深刻而又快速的變化,《讀書》的辦刊風格也有所創新,她又以欣賞而不失平和的心態,閱讀它、學習它,甚至開始為它寫作。她說:“唯有給《讀書》的文章,是‘三不寫’——沒有問題不寫,沒有感覺不寫,沒有大量的閱讀不寫。迄今為止在《讀書》發的七篇文章都是如此。”在她身後閱讀這七篇文字,我相信沒有人會否認這一點。

《今天》117號,2018年1月

思想的孤獨,並不意味著沉默與安靜。必須承認,它也是鋒利的,有時會鋒利到劍拔弩張,有時會鋒利到反目成仇。在過去二十年中國的思想討論裡,這樣的情況並不鮮見。《讀書》雜誌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這樣的旋渦中,在人們各種閑言、猜想和漫天飛舞的標簽中飄搖前行。曉嵐當然有她的立場,也很看重思想本身的質量和力度。但在公開與私下的場合,她都不會因立場不同,就因人廢言(這並非老成世故,而是她不屑於讓思緒在所謂“人事”問題上做過多的停留),更不會做站隊式的簡單表態,她更願意發現問題本身的複雜。無論是在交談,還是在文章裡,她其實都不會橫斷截流般地驟下結論,反而,往往還會帶有某種猶疑,以及指向自身的反思。這使得她近年的文章也會有某種思想的“留白”。

曉嵐在《讀書》最早的發表,是2004年《天邊外的契訶夫》。後來評田沁鑫改造《桃花扇》(2006年8期,題為《不必要的喪失》)、評張藝謀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2007年6期,題為《是金子也不發光》)、評李安電影《色,戒》(2008年4期,題為《不談風雲,隻談風月?》)等,都可以看作是她對於當下文藝作品的回應。而從2014年發表《作為冷戰小說的》開始,她通過文藝作品來處理“思想”問題的筆墨越來越多,她的寫作格局也變得越來越大。猶記得2015年冬天,我第一次讀到《荒原狼的嚎叫》初稿時的興奮,裡面的句子,就仿佛鋼琴琴鍵,一聲一聲敲進了心裡。我們做過一些討論,她一度擴寫到8600字,我覺得語言風格有點不平衡,就又請她刪到6800字,也就是發表時的面貌。我注意到,她刪減的地方是那些會給人造成“立場化”錯覺的部分,我傾向於這出自她的自覺。而剝開“左”與“右”的外衣,她的表述的確更逼近問題的本質。難得的是,她還保留了一些非結論的、自己處理不了,但能啟發人們繼續思考的論述。這樣的“留白”,在我看來,其價值不亞於那種力排眾議式的宏大建構。這裡有她的真誠和謙遜,有她的抱負和姿態。曉嵐曾在劇本《中書令司馬遷》的青年學者討論會上說,這部劇本永遠都有修改的空間,可能“永遠處於未完成的狀態”。而她在思想隨筆中,這樣的“留白”也是一種未完成,應該有著相似的思路和結構。當然,這裡也包含她寫作時實實在在感到困難的地方。

尚曉嵐

困難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曉嵐寫作時關懷的問題、對話的對象,都是非常宏大、非常具有理論源流的尖銳問題。她做著很有強度的思考,但執筆時又不喜歡操持理論的武器,更多是付諸藝術直感與經驗理性。她更願意讓思想的律動,妥帖地附著在語言平實、感情誠摯的表達中。她想做到的,是“言如心聲,文如其人”。行文至崇山峻嶺,不是靠修辭技巧聰明地滑過,而是坦承這份逾越的困難。這不是曉嵐才力的局限,而是她的可貴。如果細讀這批文章,我們會發現,這些困難,都是何等絞纏於歷史、糾結於人心的血與火、苦與樂的大難題!如果沒有她的文字引領,恐怕我們許多人永遠都走不到這高山橫亙之前。

曉嵐在《讀書》上的寫作,是一直在進步的。編曉嵐的稿子,我不敢輕施斧鑿,總是鼓勵她自己做些減法。而每一次我看她發來的修訂版,無論和上一版間隔多久,都能看到明顯的變化:或是文字更舉重若輕了,或是表述地更為審慎、更有分寸,這能讓人感到她的用心與用力。所以,我總在想,如果有足夠的時間,思想的“留白”,或許總有一天她會自己填上。曉嵐並非學界中人,不用為職稱、升等的事寫作。她生命中的最後幾年,給《讀書》寫的這些文章,僅僅出於對思想、對文藝的本能熱愛。1978年以後,中國逐漸打開公共生活空間,在隨後的二十多年裡,有過一個相對寬鬆的環境。這裡面出現過很多非常優秀的思想文化人士。可是,隨著市場化與大眾文化的興起,許多當年的“弄潮兒”、今天的成功人士們,已失去了往日的銳度,甚至換了一種活法。這影響到了最近一二十年中國知識界的面貌。可別人不做的事情,曉嵐卻在自覺地當成愛好來做。她始終保持“求知和思考的樂趣”,保持“與社會伴行的緊張感受”(《四十仍“惑”》),寫作時才華橫溢又直面難題,這在今天的時代,是極為難得的。而她在《荒原狼的嚎叫》中呼喚“新型文藝”的產生,引人深思;殊不知她自己寫的這些文章,也代表了一種新型的“思想文化評論”,一種超越八九十年代文章風貌的新的探索,一種通過文藝作品串聯時代重大思想命題的可能,完全可以是未來《讀書》某一類型文章的代表方向。

曾經,我問過、猜過,改完《中書令司馬遷》的曉嵐,接下來會有哪些寫作計劃。曾經,我對作為思想者、寫作者的曉嵐,一直充滿各種各樣的期待。

可惜,這一切被驟然畫上了句號。

尚曉嵐

這是一種“未完成”,也是另一種被迫的“完成”。曉嵐留下的這些文章和創作,其實足以證明她的能力。可越是能證明這些,就越會讓我對她生命的“留白”、思想的“留白”,百感於心,淒惻歎惋。

2019年5月11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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