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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封面專訪邢立達:在琥珀中發現一個動物園

包裹著各類古生物的琥珀化石,一直是古生物學家倍加珍視的“時光膠囊”,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然而,琥珀化石的原產地之一:緬甸克欽邦,卻是個常年動亂不安的地方。由於缺少有效的保護措施,許多寶貴的化石在科學家發現之前就已經流失或被破壞了。

就在上周(5月24日),一篇有關緬甸琥珀化石的專訪登上了《科學》雜誌封面。文章報導了中國科學家從緬甸礦區和珠寶市場搶救化石進行研究的故事。該報導的主要受訪者——中國地質大學(北京)邢立達副教授,在我們的譯文基礎上做了注釋和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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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蕩的寶藏

一個春日的早上,烏雲彌漫在騰衝上空。在這座中國的邊境小城裡,一幅來自恐龍鼎盛時期的生命拚圖正一片接一片呈現在人們眼前。它們有的散布在數不清的櫃台上,有的躺在店主鋪開的單布上,有的安放在店裡的玻璃櫃中。

它們就是琥珀:有包裹在灰色火山灰中的琥珀毛料;有雕刻成彌勒佛像的琥珀飾品;還有雞蛋大小的蜜蠟、茶珀、血珀……

除了偶有售賣玉石和小吃的商販,幾乎每個出現在這裡的人都為琥珀而來:一些買主來此尋覓稀有藏品,豐富私人收藏;還有一些網絡代購商忙著用智能手機拍攝琥珀照片,供買家挑選。

而此地對於科學家來說,有著比買吊墜或手鐲更重要的事。

三月的一個早晨,中國地質大學(北京)的古生物學家邢立達在一個櫃台前停下腳步,查看起一塊琥珀中的蟑螂,這隻蟑螂從白堊紀中期開始就被困在琥珀中。它的附肢完好無損地蜷在身下,體型看起來比今天經常出沒在人們家中的蟑螂更小更苗條。

賣家的開價是900美元。【注:原文為“The dealer wants about $900.”事實上是900元人民幣】“不貴。”邢立達說。不過他沒有購買,而是繼續尋找更稀有、更具科學價值的琥珀標本。

幾分鐘後,一名路人發現了邢立達,並立即抓拍了一段視頻發到社交媒體上。作為一位長著娃娃臉、魅力十足的科普圈大V,邢立達已經在微博上吸粉260萬。2018年,他發表了25篇科學論文,還寫了一部與恐龍有關的科幻小說,中國巨星級科幻作家——劉慈欣親自為其作序。

和其他幾位中國古生物學家一樣,邢立達也因在琥珀標本中的非凡發現而備受關注:剛孵化的原始鳥類,帶羽毛的恐龍尾巴,蜥蜴,青蛙,蛇,蝸牛,以及各種各樣的昆蟲【注:此處指的是琥珀包裹體中,與脊椎動物化石一起保存的昆蟲】……就像19世紀的生物學家在物種豐富又人跡罕至的雨林中收集物種一樣,這些科學家正借助緬甸邊境的琥珀,描繪出1億年前的熱帶森林生境的種種細節

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的琥珀藏品負責人,古生物學家大衛·格裡馬爾迪(David Grimaldi)說:“現在我們正處在新發現狂潮之中”。 琥珀領域誕生了成百上千的科學論文,中國科學家提到他們有許多標本有待發表,包括鳥類,數不清的昆蟲,甚至還有螃蟹或蠑螈等水生動物。

隨著科學家對緬甸琥珀的不斷渴求,一個倫理“雷區”也油然而生——這些化石來自於衝突頻發的緬甸克欽邦,科學家無法勘察那裡的地質情況,獲取化石年齡和周邊環境的線索。在克欽邦,對立黨派爭相謀取琥珀及其他自然資源帶來的利益。

“這些商品助長了衝突,” 保羅·多諾維茨(Paul Donowitz),一位緬甸駐華盛頓非政府組織(全球見證組織)領導人說,“它們為武裝衝突參與者提供了資金,緬甸政府為了切斷這些資源,對民眾施行了極端措施。”【注:為地方武裝提供經費的主要是一批自然資源,如玉石,木材,琥珀等】

大部分琥珀被走私【注1】到中國進行貿易,僅2015年,中緬琥珀貿易額達到了7.25億~10億美元【注2】。在中國,珠寶商、私人收藏家,以及像邢立達這樣的科學家,通過在手機支付應用競標珍貴的標本。這樣的競爭中,收藏家往往會勝出,這意味著研究人員只能通過借用的方式來研究許多標本。

【注1】走私:

中國邊境城市的琥珀走私和黑市,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這種情況在很多國家的邊貿中都存在。緬甸人來的地方,很多是政府軍和地方武裝交錯區域的,他們很可能給其中一方或雙方都交了正式或非正式的稅金,才能帶出琥珀。但至於是不是正式的海關渠道,我們不清楚。中國方面,所謂的“走私”,主要是依據量和價值。在邊民貿易中,適量的琥珀是允許入境的,一般一人5000元以內,琥珀毛料可以不申報——因為毛料很便宜,有的甚至幾角錢1克。如果以5元1克計算,可以帶1000克,一般是每人幾百克,1~2千克。也就是說,緬甸人會經常帶低價值的毛料進來,是在當局允許範圍的。但毛料開了之後如果是很好的蟲子,價格增加,那也是運氣使然。大多數毛料開了就是普通的珠寶。其實有沒有其他渠道運進來琥珀,我們並不清楚。所以,騰衝的琥珀,其實是一個常見的邊貿珠寶市場生態。

【注2】7.25億~10億美元:

作者很可能寫錯了數據或幣種。據《保山新聞網》2016年報導,騰衝已經成為世界最大的緬甸琥珀集散中心。從事琥珀銷售的店鋪近600家,雕刻作坊100多家,雕刻技師近600人,街邊攤點櫃台近3000家,常駐騰衝的緬甸商人達1000人以上,從業人員1萬人以上,保守估計年銷售額達5億元以上。

商業和科學的交融“提出了我們之前在古生物學領域從未遇到過的新問題。”德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一位經常為緬甸琥珀論文擔任編輯的古生物學家——茱莉亞?克拉克(Julia Clarke)說。但考慮到即使科學家不買,琥珀一樣也會被出售,“那樣的話會帶來什麽結果呢?”

如果我們沒能獲取標本,它們可能會成為年輕女孩脖子上的廉價珠寶。”【注:在騰衝,入門級別的琥珀掛墜低至百元左右】這也正是邢立達來琥珀市場的原因。

探秘遠古森林

9900萬年前,溫潤的海風吹拂著這裡茂密而又古老的森林,其中回蕩著奇特生靈的啼鳴。昆蟲的啃咬亦或是颶風的肆虐,都能讓大樹分泌出大量樹脂,將無數生靈包裹其中。經過漫長的時間,樹脂中的乳香氣體完全揮發後,樹脂中的分子逐漸聚合、固化,最終形成了我們今天稱為琥珀的珍寶。

加拿大裡賈納薩斯喀徹溫皇家博物館的古生物學家——瑞安?麥凱勒(Ryan McKellar)曾說道:“這些琥珀就像一個迷你的拉布裡瀝青坑博物館。”

拉布裡瀝青坑博物館,位於美國洛杉磯。在20世紀初,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約翰·梅裡亞姆教授和他的學生在此處的天然瀝青坑中發現了大量保存完好更新世脊椎動物遺骸,其中包括大於59種哺乳動物和135種鳥類,這裡的發現對研究更新世動物提供了重要的化石依據。

德國波恩大學的古生物學家—維多利亞·麥考伊(Victoria McCoy)曾說道:“琥珀能最大程度保存被包裹生物的形態學細節,特別是化石中很難看到的軟組織結構。同時,樹脂能夠深入被包裹生物的軟組織內部,將其乾燥脫水,這也保護它們免受真菌的侵蝕,外部的樹脂硬化後又提供了更加堅實的保護。一些保護狀態極佳的琥珀中,甚至連生物的細胞或亞細胞結構也能完整地保存下來”。

這裡出產的琥珀,比來自於波羅的海沿岸和多米尼加共和國的都更加年代久遠。偶爾還能包裹一些力氣大和運動能力強的生物,例如蜻蜓或蜥蜴。

緬甸琥珀產量巨大且盛產單顆體積大的琥珀,因此能為我們揭示更多遠古生物的生活情景。蘇格蘭國家博物館的首席古生物學家——安德魯·羅斯(Andrew Ross)這樣說道:“對於昆蟲學家來說,僅僅是遞給他們一塊包裹了昆蟲的琥珀就能讓他們歡呼雀躍好一陣了。然而這次發現的琥珀裡包裹的可不只昆蟲和其他陸生無脊椎動物,而是貨真價實的脊椎動物!這真的令人大為驚奇。”

僅2018年,科學家就在緬甸琥珀中發現了321種保存完好的古生物新物種,這一年的發現就已經佔到目前總發現數(1195種)的四分之一。有人說,在緬甸琥珀中發現的古生物多樣性,沒準會超過以前化石發現中的恐龍數量的總和。“你可能覺得難以置信,不過事實的確如此。”加拿大阿爾伯特大學的古生物學家——菲利普·柯裡(Philip Currie)說道。

琥珀中保存的古生物,揭示了當時生物的生存方式以及如何適應樹棲生活。這些發現能為現代生態系統的形成提供遺傳學和生態學的依據。

很多科學經費投入到騰衝的琥珀市場中。然而就在不久之前,這裡還是一片爭議之地。

尋覓琥珀之源

在2014年,邢立達悄悄進入緬甸【注:此處指進入礦區。進入密支那可僅持地方政府邊境通行證】,希望找到這些令他著迷的琥珀的來源地。這些琥珀事實上大部分都來自緬甸克欽邦德乃鎮附近的一個琥珀礦坑。然而當地的克欽獨立軍和緬甸政府軍,幾十年來一直為了爭奪這裡的寶石、琥珀資源而紛爭不斷。當地更是不允許外國人進入。

為了尋找琥珀的來源地,邢立達先來到了距離德乃110公里的克欽邦首府密支那,這裡也是琥珀的一個重要集散地。當確認安全後,邢立達穿上了緬甸人的傳統裹身裙,跟隨朋友一路北上來到了德乃。

邢立達和其他到訪者發現,這裡(指礦區)原本茂密的叢林早已被削平。琥珀礦坑上蓋著一頂簡陋的帳篷,礦坑雖然100多米深,但卻僅能容得下瘦小的工人一人進去作業。這裡的工人也沒有任何安全保障,一旦出了事故只能自己負責。他們挖礦坑首先豎直向下深挖,當找到富含琥珀的土層時,再轉為橫向手工開挖。並且通常都是在晚上悄悄的進行作業,以免價值連城的琥珀被更多人知道。包裹了古生物的琥珀是其中價值最高的,確認一口琥珀礦坑是否有開採價值,通常需要數周的時間,並且開採琥珀收益的10%要用於給爭端雙方軍事勢力納稅【注:稅金交納給交叉管理礦區的地方武裝與政府軍】。

邢立達至今並沒有發表關於此行的詳細報告【注:這篇報告已經發表在中國國家地理 2017年第12期《緬北琥珀礦:恐龍時代的封印者》】,但他和他的同行都認為琥珀的來源背後還有更不為人知的暗地交易。他們【注:此處指中國地質大學(北京)施光海團隊】通過對2012年購入的礦坑火山灰進行鋯石定年之後,認為這些琥珀的形成大約距今9900萬年。不過中國科學院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的古生物學家王博說道:“通過分析更多的當地的火山灰樣品,發現緬甸琥珀並非在一個時間點形成,其形成時間大約跨越了500萬年”

礦主的和琥珀賣家並不關心這些地質學細節。他們只在乎怎麽將這些挖出來的琥珀在大致分揀後,通過板車,汽車,船甚至是大象運到密支那或是跨越邊境運到騰衝的代理商手中。儘管緬甸的法律嚴格限制化石的外流,但琥珀卻被歸類為寶石,可以被合法的運出。

中國的珠寶進口稅很高,因此這些琥珀代理商就想方設法走私琥珀進入中國(例如將它們藏在車輪裡)。美國科羅拉多大學的人類學家——亞歷山德羅·裡帕說:“在騰衝的市場上,這些琥珀的暗地交易就在大庭廣眾下進行。”【注:同上,符合價值和數量規定緬甸琥珀是允許入關進行正常交易的】

但科學家們並不會坐視不管。自1920年代起,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的一次緬甸琥珀秀就已經讓人們意識到了緬甸琥珀的價值。1990年代末期,在當地武裝和政府軍暫停糾紛的一段時間裡,一家加拿大公司進入了克欽邦開挖琥珀礦坑。並運出了75千克的琥珀原料到格裡馬迪。他們通過酸洗切割打磨這些琥珀,從中鑒定出至少46個古生物物種。在2010年,中國的琥珀【注:指遼寧撫順】開採陷入低谷後,對新琥珀來源的需求,特別是對包裹古生物的高價值琥珀的渴求,使得緬甸琥珀的采挖開始爆炸式發展。

琥珀裡的脊椎動物“儀仗隊”

在邢立達三月去往交易市場的行程之前,他已經看過賣家給他發來的一些照片,並決定要購買了。現在,這家燈光昏暗的琥珀珠寶店裡,一個二十來歲來自密支那的賣家送來一件珍品:包裹著兩隻蜥蜴的琥珀!其中一隻蜥蜴的皮膚和組織都已經腐碎成片,暴露出裡面精細的骨架。要是博物館來收購的話,要先經過繁雜的手續,而這種標本在市場上可等不了這麽久,早就會被別人買走。邢立達馬上掏出手機付款,把它買下,他說:“幾百美元還算是不錯的價格,因為它整體不是很透亮,還達不到做高檔珠寶的要求”

在2014年,邢立達開始在這裡和密支那組織起一個交易網,教會對方如何去觀察裡面白堊紀鳥類翅膀裡面的爪子以及數清腳趾頭的個數,這樣才能區別出它到底是一隻蜥蜴還是恐龍。要是他得到一些小道消息,會立刻把照片發給相關專家,如果證實這些標本的科學價值的確配得上高昂的標價,他才會決定購買。

麥凱勒說:“收到邢立達的訊息簡直像是要過聖誕節了!”科學家們知道如果能鑒定出裡面的生物,琥珀的價格就會飆升。一塊標本一旦被定名,比如發現一種新的鳥類,它(指同類標本)可能立刻漲價到上萬或數十萬美元。王博說:“賣家會用科學家的研究來賺錢。”

“理想的狀態下,我們根本不應該進行任何有關化石的買賣交易。”英國布裡斯托大學的古生物學家,古脊椎動物學會主席艾米麗·雷菲爾德(Emily Rayfield)說,“可是有些情況下我們又不得不這麽做。”

一開始,邢立達自己出錢買化石。後來他又說服了自己的父母變賣了房產。在2016年,他用這筆錢與朋友籌建了一個非盈利機構——德煦古生物研究所,坐落於中國廣東,用來收購及永久展出琥珀標本以供科學家研究。

邢立達發表的文章裡面,有關白堊紀的脊椎動物都夠填滿一個生態缸了。比如在《科學進展》發表的研究,在琥珀裡面發現保存了97節椎骨的一段幼蛇;在《科學報告》裡面發表的研究,琥珀裡有大約2厘米大的蛙類;還有最著名的,發表在《當代生物學》的研究,琥珀裡帶羽毛的恐龍尾巴,其中還殘留有血紅蛋白。

琥珀中保存的幼蛇:一般很難在琥珀中發現脊椎動物,但是這一塊核桃般大的緬甸琥珀裡面卻包裹著9900萬年前一種新的蛇類,被科學家命名為緬甸曉蛇(Xiaophis myanmarensis) | 白明

琥珀中的蛙寶寶:白堊紀森林裡的樹膠纏住了兩隻小蛙,肢體和足部清晰可見;右圖還保存一隻甲蟲,也許是這隻幼蛙的一頓晚餐。另一塊標本保存了肢體和皮膚,可惜頭部沒有保留下來 | 邢立達

邢立達最早接觸並持續研究的領域是小型古鳥類。當他建立起自己的琥珀人脈圈後,很快就有人發給他一張包裹有鳥類琥珀的照片,這可能是人們第一次在琥珀裡發現鳥類。他說:“當時對方的要價差不多相當於一輛全新的寶馬車了,可我們最終還是將它買下,在那之後,類似的標本開始接連不斷被發現。”

這些鳥類屬於一種很古老的類群——反鳥類,它們和其他一些恐龍一起滅絕了。琥珀保存下了它們外部皮膚及羽毛的特徵,還有一些身體內部更細節的結構,這些在普通化石上從來都見所未見的。克拉克說:“琥珀為鳥類演化的研究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

例如,其他中國鳥類化石由於在沉積岩中受到強烈擠壓作用,形成了類似扇形的尾羽,與現代鳥類裝飾性的羽毛類似,有一個空心的中軸。然而在2018年12月,邢立達通過對31塊緬甸琥珀的研究發現,羽毛的中軸其實是開放的,一個超薄的結構。所以這些輕薄的羽毛在板狀化石上呈現出筆直的狀態,那麽它們一定經過一個突然壓扁的過程,就像壓扁一個手鐲一樣。

來自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鳥類化石的鄒晶梅(Jingmai O'Connor)研究員說:“從琥珀裡面保存的立體標本來看,我們以前從平板狀化石上獲取的很多信息都是錯的。”今年2月,該研究團隊發表了有關琥珀的新研究,令人吃驚的是,鳥類進化到今天是經過了足部附著有羽毛的一個過程,之後才進化出鱗狀的,沒有羽毛的足部。

麥考伊說:“儘管科學家已經在年代較近的琥珀中進行了各種嘗試,但是《侏羅紀公園》裡從琥珀裡面調取恐龍DNA的場景目前還不能實現。”不過,研究琥珀的科學家發現了其他類型的化學殘留物,如一些色素分子,能告訴我們這些生物在中白堊紀時代的色彩,另外還有保留的一些分子結構如節肢動物外骨骼殘余的幾丁質,和植物的木質素和纖維素等。

上個月,麥考伊的團隊報導了他們從緬甸琥珀的一根羽毛裡提取到了氨基酸,這意味著這些化學分子在實驗之前還可能保留著蛋白質的部分結構。科學家接下來的任務,就是要對這些古蛋白質測序,從這一角度追溯生物之間的演化關係,並揭示當時遠古生物的生活狀態。

但是,麥考伊的實驗方法需要毀掉部分琥珀,碾成粉末。科學家和收藏者們更希望有其他辦法能提取到其中的分子證據。一些研究人員開始採用同步異塵餘生成像法,比如利用高密度X射線照射標本內的化學元素,使之能散發出特殊波長的熒光。鄒晶梅說:“我們還需要十餘年才能搞清楚如何正確解讀這些琥珀裡面蘊含的豐富信息。”

在科學家研究標本時,還要對偽造品特別提高警惕。邢立達說:“有一次,我們以為在一塊標注為緬甸琥珀的標本裡首次發現了龜類,但是化學實驗【注:原文中的單詞是“chemical tests”,但此處實際應該為CT掃描】證明這是個偽造品。”

穿越而來的無脊椎動物軍團

2100公里外,中國科學院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裡,古昆蟲學家王博正在沏茶。隨後,他拿出一袋袋有標簽的琥珀昆蟲標本。緬甸琥珀裡稀有的脊椎動物確實能組成一個非凡的動物群,但在數量和多樣性上佔據絕對優勢仍屬無脊椎動物。王博收集了多達3萬塊包含植物或昆蟲的緬甸琥珀,大多數是由研究所出資征集的標本。目前還沒有完全展開研究,他預計最終可能會發現4000~5000個新物種。

他的實驗室採用一系列高科技手段,可以在不破壞琥珀的情況下觀察內部標本。在一間實驗室裡,通過共軛焦雷射顯微鏡,可以讓標本內部的細小結構成像。另一間實驗室,科學家可以通過CT掃描化石內部形態,做出3D立體模型。

1916~2018年緬甸琥珀中新發現的物種數目:幾十年來,科學家們只能接觸到很少的緬甸琥珀。2000年開始才漸漸有了這些標本交易。自2010年左右,這種交易熱潮讓科學家從琥珀裡發現了數百個新物種 | N. DESAI/SCIENCE; (DATA) ANDREW ROSS

王博和其他研究人員採用這些新技術,已經發現了很多9900百萬年前生命演化的秘密。拿捕食螞蟻和蚜蟲的脈翅目昆蟲來說,在一塊大琥珀裡面,有一隻像蝴蝶一樣張開翅膀的脈翅目昆蟲,展現出一個偽裝的類似眼睛的結構,來迷惑捕食者。另一個標本裡,一個脈翅目的幼體的形態很類似苔類植物。其他一些脈翅目背部有一些類似植物碎片的樣子。昆蟲演化到今天,仍然采取著如上的偽裝策略。

王博說:“很可惜,琥珀中大部分物種都滅絕了,但是我們也很幸運能發現它們背後的秘密。”

很多類群沒有留下直系後代,比如說一種被戲稱為“地獄螞蟻”的物種,拉丁名為Haidomyrmecines。它們演化位置處於蟻類基乾位置,有著鋒利的,鐮刀樣的長牙,可以猛烈撞擊,刺破其他昆蟲。還有一些“獨角”螞蟻,頭頂有一個長長的角,大概是用來戳死獵物的。格裡馬爾迪說:“它們像是螞蟻世界裡的霸王龍,如果隻研究現生類群,你可能都不曾知道它們存在過。”

遠古的蜘蛛也能給我帶來一些驚喜。2018年初,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的王博和黃迪穎,分別在《自然?生態學與進化》上發表研究成果,他們在琥珀裡發現了一種蜘蛛模樣的生物,還拖著一條長長的像蠍子一樣的尾巴。現在它們已經滅絕了,這些蛛形類是蜘蛛演化過程中很早分支出來的,大約250萬年前滅絕了。但是在今天的緬甸,曾經和它們一起生活過的蜘蛛卻活到了現在。這些原始蜘蛛也有著能吐蛛絲的器官,這一證據表明蛛形類很早就有吐絲能力。

這些豐富的化石標本中,極具價值的標本往往可能看起來模糊暗淡,比如渾身沾滿花粉的小甲蟲。它們可以為生物進化史上某個極具轉變的事件提供關鍵線索,查爾斯·達爾文把它們稱為“令人憎惡的謎團”:最早出現花朵的植物,最可能依靠昆蟲的造訪來傳播花粉。有一些琥珀標本包裹著一些古老植物類群——裸子植物,如針葉樹和銀杏的花粉,如今它們都靠風來傳播花粉。一些昆蟲身上附著的花粉看起來很大,並不能靠風力搬運。琥珀像攝影機一樣捕捉到了這樣一幕:很多昆蟲類群的取食範圍從裸子植物開始轉變到顯花植物上,觸發了百萬年來的協同演化,也造就了如今百花爭鳴的植物界和它們多樣的傳粉昆蟲。

來自勞倫斯肯薩斯大學的古昆蟲學家邁克爾·安吉爾(Michael Engel)說:研究這種演化的協作關係能幫助科學家進一步理解為什麽一些昆蟲類群興旺起來,而另一些只能滅絕。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因為昆蟲學家開始擔心當下的全球氣候變化可能會引起新的一批昆蟲滅絕。安吉爾說:緬甸琥珀對於這一領域的研究是絕佳的材料,可惜的是,有些人在拿它進行一些破壞性的實驗。

琥珀化石的商業“生態系統”

邢立達逛完了路邊的小攤,又開始走訪一間間的商鋪。他坐在那些優雅的茶桌旁,和貨物的主人慢慢聊著天。在那些透明的玻璃櫃台下躺著一顆顆琥珀,裡麵包裹著花朵、蕨類植物、松果,以及凶煞的蠍子和蜘蛛,而另有一些新的標本還依舊裝在店鋪後台的塑膠袋裡。邢立達甚至還看見有家店在賣幼鳥琥珀,那精巧的翅膀連帶爪子都在晶瑩的樹脂裡清晰可見。只可惜這家店要價太高,光這一個琥珀的標價就是145000美元。

等到一天快結束的時候,邢立達的學生背著包回來了,裡面裝滿了各類無脊椎動物以及一些蜥蜴的標本。接著,邢立達就準備飛回昆明和老朋友賈曉會面。賈曉是一位富有的收藏愛好者,也是一位網絡商人,她以前曾把世界上第一例琥珀蛇標本借給【注:原文“lent him that first snake in apiece of amber for study(賈曉女生借給邢立達第一塊琥珀蛇標本做研究)”,此處為作者誤解,實事上賈曉女士已將琥珀蛇標本捐贈給了德煦古生物研究所。根據協議,標本出借於賈女士的私人博物館做臨時展覽,為期10年(2018-2027)。在此期間,任何科學家都可以通過聯繫德煦古生物研究所申請觀察/掃描該樣本】邢立達做過研究。

途中,邢立達的忙事兒一直都沒消停。一下飛機,他的電話就響了:有個緬甸商人手上有塊琥珀可能是“全球首例蜂巢琥珀”,想問問邢立達願不願意買下來。

於是,邢立達就和賈曉商量著,要不就一塊兒把這枚稀有的琥珀買下來?如果他們不出手,這塊琥珀很可能會被圈子裡的其他人看上,並且會和邢立達競爭。實際上,這個同行組成的圈子並不大,而且裡面的人大多“不差錢”。就比如住在上海的夏方遠,他說他每年都能花75萬美元買緬甸琥珀,與王博等科學家合作寫了一打高水準論文。不少新發現的沫蟬、石蛾、蟑螂、蠅等物種都以他的名字來命名。夏方遠還有一個專門的銀行保險櫃來存放這些稀罕的藏品,平時也會帶一些鳥類、蜥蜴和青蛙琥珀回家給客人看。不過據他所說,他最愛的一件藏品是自己花22000美元買來的螳螂琥珀。它的保存情況極其完美,好像隨時都能抬起頭活過來一樣。

而就在上周,《美國科學院院刊》上還發表了一篇論文專門描述了夏方遠的一件特殊藏品。那是一塊小小的貝殼琥珀,當時買來的時候商家跟他說這是一種蝸牛。不過夏方遠覺得它另有蹊蹺,於是找來了王博用CT掃描觀察其內部形態。果不其然,研究結果顯示這根本不是什麽蝸牛,而是一種已經滅絕的海洋頭足類動物,並且很可能是菊石。它應當是被一次史前的海洋風暴衝上了海岸,碰巧又被岸邊森林的樹脂滴到,這才變成了琥珀,也成就了這篇論文。

類似的情況在中國並不罕見,很多具有學術意義並發表過論文的琥珀藏品都留在收藏家那裡。西方的古生物學家們對這種做法不以為然,他們認為這樣並不能保證琥珀的長期保存,也沒法保證其他學者在未來幾十年,乃至幾個世紀之內都有權觀察或分析它們。就如雷菲爾德所說:“科學其實就是不斷地建立假說和檢驗假說,如果這些琥珀以後再無法讓其他學者去研究,那我們豈不是只能簡單聽信最初那批研究者的話(而無法去檢驗他們的研究結論)?”然而,中國的收藏家們還是不太願意把琥珀捐贈給博物館。王博認為,這可能是因為國內的法律並不能根據個人的捐贈行為而實行減稅優惠。

除了剛剛說到的《美國科學院院刊》,中國的私人緬甸琥珀收藏者也在其他雜誌發表過自己的藏品。《科學進展》雜誌就曾發表過夏方遠的不少藏品,以及賈曉的琥珀蛇。如今,這枚琥珀蛇標本仍然在昆明,作為展品展示在昆明的一個商場,它的隔壁是賈曉開的一家玩具店【注:同上,賈曉女士已將琥珀蛇標本捐贈給了德煦古生物研究所。根據協議,標本出借於賈女士的私人博物館做臨時展覽,為期10年(2018-2027)】。

考慮到藏品的重要價值,賈曉、夏方遠,以及合作的科學家們有了一個新計劃:他們準備把自己的收藏轉變成“私人博物館”,並且允許外界學者前來研究。夏方遠最近正在上海籌建“靈珀閣琥珀博物館”,那塊舉世罕見的菊石琥珀也會位列其中。他說自己正在和區政府協商,為籌建中的博物館爭取一塊建設空間。實際上,夏方遠的做法也是為了履行自己的承諾。當初在《美國科學院院刊》發表論文之前,就有人曾提問藏品保存在私人手裡,這是否符合期刊的發表規定?而期刊編輯則表示:“論文作者(夏方遠等人)已經保證,以後只要有專業學者想前來研究這塊菊石琥珀,他們都會允許。”

但是,以往的經歷讓琥珀研究專家們沒法放下心來。安吉爾回憶到,他有次專門去約旦觀察一塊已經發表過的琥珀化石,它被保存在一個所謂的“博物館”裡。“但實際上那個博物館就是收藏者家的地下室”安吉爾說到,“那個收藏者還跟我說,你當然可以看看它啦,付我一萬美元就行。”

無論如何,人們對琥珀化石的渴求還在增長著,畢竟物以稀為貴,更何況琥珀化石的產量已經越來越少了。商家們表示,與2015年的高峰值相比,現在琥珀化石的產量已經下降了很多。當初,這個琥珀產地為人類打開了一道迅速“穿越”回白堊紀時代的窗口,而如今,這個窗口好像又要猛然關閉了。

2017年6月,緬甸軍隊的直升機飛臨了這裡。據新聞報導說,他們散發不少傳單,讓琥珀礦工和當地居民趕緊撤離。緊接著,道路封鎖、空襲不斷,政府軍從克欽地方武裝手上取得了琥珀礦區的控制權。聯合國2018年的一份調查報告指出,當時的衝突導致了四名群眾死亡,另外還有5000多人被困。

有兩位曾經當過礦主的人在採訪中說,自從政府掌握了礦區控制權以後,稅收漲了不少。於是在利潤消減的情況下,兩人都關閉了礦廠。除此之外,商家們也說到,幾乎所有的深礦井現在都已經停工,只有一些淺層礦井和少量秘密采礦點還在繼續運轉。

有人認為開採琥珀化石產生的利潤資助了政府軍,也可能資助了地方武裝,但是要查證這一點是很困難的。多諾維茨說:“作為一個琥珀化石的消費者,你實際上也參與進了這場戰爭,因為你身處貿易鏈條之中,也提高了商品的價格。”【注:緬甸盛產寶石等自然資源,分布在全國各地,其中很多這類資源都有類似的問題】

籠罩在琥珀化石之上的烏雲,遠不止族群衝突這麽簡單。在許多盛產化石的國家,比如中國、加拿大、蒙古都有法律條文禁止部分化石標本離岸。緬甸也是如此,按照規定,凡是違反此類條文的人會被處以5~10年有期徒刑,罰款數千美元。可是以現狀來看,“緬甸好像有一大批文化遺產、古生物學遺產正在被從地表揭去,運往世界各地。”安吉爾說到。

邢立達強調,他想做的事是追蹤科學的細節,而不是去擁有這些琥珀。他說,他本人對緬甸的現狀很敏感,因為中國也曾有同樣的遭遇,大量中國文物如今都躺在國外的博物館裡。“如果有一天,緬甸能回歸和平並且想建一個琥珀博物館或者自然史博物館,那麽我們(德煦古生物研究所)願意把所有琥珀歸還緬甸。”邢立達說,“我們很樂意歸還,雖說不會無償贈予。”

一些古生物學家也表示,他們希望能在礦區附近或者至少在縣城裡面見到琥珀藏品展覽。格裡馬爾迪說:“要是緬甸準備建個琥珀博物館,我很樂意貢獻專業知識幫他們做設計。這將是個偉大的工程,這也是個應當被實現的工程。”近幾個月,緬甸第一大城市仰光就開了一家私人琥珀博物館。在發揮教育功能之外,博物館的英文網站也公開售賣琥珀、訂製首飾,以及提供化石採購服務,甚至還可以陪顧客去琥珀市場購物。一切都說明,這家博物館的商業性質遠遠

而對礦區的居民來講,在不安定的局勢面前,琥珀化石的歸屬權之爭正在失去意義。電話裡,一位失業的礦工對採訪的記者說:“現在,那個地方沒有法律管著,毫無穩定可言。”

在採訪的最後,這位礦工又提了個小小的請求。他告訴記者,礦工們從來不知道科學家為什麽要關心這些包裹在琥珀裡的昆蟲,或是其它形形色色的生物。他說:“你們要是知道的話,能跟我們講一講嗎?”

參考來源:

TROUBLED TREASURE: Fossils in Burmese amber offer an exquisite view of dinosaur times—and an ethical minefield. Joshua Sokol. May. 23, 2019. https://www.sciencemag.org/news/2019/05/fossils-burmese-amber-offer-exquisite-view-dinosaur-times-and-ethical-minefield

邢立達關於本篇報導的補充說明:

緬甸琥珀最早是作為珠寶進入中國市場的,與緬甸的紅藍寶石進入中國市場及國際市場的形式是一樣的。唯一區別的是,緬甸琥珀中有千分之一的概率包含昆蟲及其他古生物,這些才是緬甸琥珀的精華。但由於當地人不了解其研究價值,導致大量類似蟲珀化石迅速流失甚至被破壞。在中國科學家介入之前,騰衝是緬甸琥珀從緬甸到歐洲的轉運站站。2011年前後,中國科學家獲悉此事,開始關注騰衝,從當地珠寶市場發現了這些重要的資源,認為這些琥珀是非常有研究潛力,開展了有針對性的保護和收集,並取得了一系列的成果。

作者:Joshua Sokol

翻譯:Nekout、考古的考拉、Kamin

編輯:Yuki

審校:邢立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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