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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爾蘭“土地”詩人謝默斯希尼八十誕辰

“一位被過度訪談的現代詩人”,某批評家說。他這是在講謝默斯·希尼。199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爾蘭詩人希尼的訪談確實多了一點。4月12日是他的八十誕辰,當日,我得到了這本《踏腳石》,這是他的好友、同為詩人的丹尼斯·奧德裡斯科爾歷時七年編撰的,厚達五六百頁。用句廣告詞說,此書“起底”了希尼一生所有詩作的創作源泉。

讀詩的人本來就少,一位詩人的作品是從哪裡來的,又有幾個人會關心。希尼得了諾貝爾獎,在他健在的時候,他被稱作“全世界健在的最有名的詩人之一”,即使如此,當希尼年過七旬(獲獎時他56歲)時,依然沒有人著手為他寫傳記,哪怕連一些較長的人物專題都比較少見。這恐怕與他受訪太多有關。他過往的事情,他的作品和他的經歷的關係,都在訪談中這樣那樣地說過多次了,沒留給傳記作家多少發揮的空間,卻讓寫詩評詩論的人很開心。

“幸好文學和藝術是緩慢而獨立的”——在豆瓣上,見到一位友鄰這麽說。他以此來向這個被技術、資本和逐利之心聯手推入瘋狂的時代發一下感慨,但我想到了希尼。這句話很適合寫給今天八十歲的謝默斯·希尼,但更適合由希尼這樣的人來寫給他的讀者,或者說,寫給那些等待某種福音感召的人們。希尼就是緩慢的,緩慢,是他作為詩人給自己設下的責任之一;而獨立,則是緩慢的必然結果。說得誇張一點,你在谷歌裡檢索Seamus Heaney,你會覺得檢索結果出現的速度都變慢了,仿佛一頭巨獸在海中慢慢現身,每個條目都只是暴露它身上很小的一部分。

勞作的希尼

《挖掘》,希尼靠著這首詩成名,我始終覺得,這件事的神奇要超過《挖掘》一詩本身。因為《挖掘》實在是平平無奇的(一個外行的個人看法)。它說的是一個年輕人,爺爺和父親都種一輩子地,他看著父親彎腰挖地的背影,下決心要以筆耕為事業。父輩挖掘泥土,他則挖掘記憶,日後寫下眾多有關於童年的、充滿了泥土氣息和大自然聲響的詩句。但是這麽一首具有承諾或宣言性質的詩,一首宣布一個兒子要在另一個陣地上繼承父輩的志向的詩,有那麽特殊嗎?我始終有懷疑;而很多評論人所謂“冷靜地挖掘愛爾蘭民族特性”之類的意義提煉,讓我覺得十分無聊。

《挖掘》的中譯文,更是看著累贅、沒勁:

陰冷的馬鈴薯霉味,濕透的泥炭

壓碎時咯吱的聲響,鏟刃淺淺的舞動——

俱穿過生命之根在我腦海醒轉。

但是我沒有鏟子可追隨他們。

(陳黎、張芬齡譯)

從把digging譯為“挖掘”開始,到那些勉強譯出的聲響,到“淺淺的舞動”“在腦海醒轉”,用於散文可以,但用於詩,則是為了丁點簡單的意思而浪費字詞,實在笨拙,可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希尼一生都過得平靜。他成家後離開了父輩的故鄉,遷到愛爾蘭的維克勞,然後得到教職,隨著名聲日隆而進入哈佛。每年春天,他都到坎布裡奇去開辦工作室,因而在哈佛也成了名人。到他2006年出版個人的第11本詩集的時候,那股子泥土氣息仍然沒有散掉,在《鋤頭》一詩裡面他寫了掄大錘的樣子:兩膝緊鎖,腰背部震顫不止,乾一會兒歇一會兒,仿佛是在積聚起憤怒的力量,然後讓它飛走。

他描寫體力勞作,又讓勞作的味道滲透到他寫詩的筆觸裡面。不過這又如何?每個詩人都會用自己的方式來告訴讀者,詩有多麽重要,自己是承擔著某種使命的人。我覺得最值得肯定的一點是,在希尼這裡,勞動僅僅是一種接觸“日常”和萬物的基本途徑,它不被格外用力地強調,勞動的種種細節,如身體各部位的感覺,如動作的細部,如泥土、草、小動物在人的勞動之下的反應,希尼對此的描寫,都是簡單而到位的。可惜這些東西轉化為譯文時,卻變成了常常是不自然的組合。

中文世界的希尼出版物,這幾年終於多了起來,如他的詩集《電燈光》《人之鏈》,他的詩論隨筆《希尼三十年文選》等等,最新的一部則是訪談集《踏腳石》,上下兩卷,真讓人見識了一個被“過分訪談”的詩人是個怎樣的光景:他恣肆地用詩人的語言來敘述早年的事情,比如這樣的句子:“作為寄宿生去聖科倫巴公學那天,悲傷之劍激烈地揮舞著”,他在寫詩時使勁掏挖個人的記憶資源,現在又以談話的方式,將這些資源從頭檢點和利用了一遍。

正因為他很細,仿佛活過的歲月都能不斷地通過重述而揉開那樣,希尼才給我以加倍的“慢”的感覺。跟他對話的丹尼斯·奧德裡斯科爾也是個詩人,他的問話也經常是那麽風雅,以至於中譯過來,讀著都怪怪的。希尼1971年受邀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訪學,這是他第一次長時間生活在母國北愛爾蘭之外,奧德裡斯科爾問起這段經歷時說,“有一幅圖景,美國如桌面般朝西部傾斜,因為所有放蕩不羈或迷茫的人都滾落到了加利福尼亞。有沒有什麽事實證實這幅貶損的圖景?”

希尼的回答是:“就某種程度來說,沒錯,確實有。壞雞蛋和好雞蛋滾在了一起。”

雖然我乾過農活,但我仍算是缺少農場體驗的人,讀希尼的詩,我起初覺得它們雖然確實達到了很高的技藝,但在思想層面上,到頂也就是“懷舊”而已,懷一個更簡樸、更傳統、更堅實的世界的舊,這個世界裡沒有金融交易、沒有風險投資、沒有5G未來的困擾。希尼之後的愛爾蘭詩人也會有意離他所聚焦的那些主題遠一點,既然希尼已經那麽有名,被視為W.B.葉芝的傳人,(北)愛爾蘭精神的敘述者和文學傳承者。像奧德裡斯科爾就是這樣的人,他的詩所寫的東西更加抽象,也更加普世,完全不必把他與“愛爾蘭”聯繫在一起。

衝突的希尼

這種認識是初級的,大致沒有脫出希尼在媒體中所呈現的樣子——一個一言以蔽之的“土地詩人”。事實上,愛爾蘭鄉下是一個巨大的舞台,人在其中勞作與生活,不僅能感受到大自然聲色的滋潤,而且人所經營的那個自己的世界都會遭遇到歷史的襲擊。希尼作為天主教徒,在北愛爾蘭的新教社會裡能夠感受到真正的衝突,他用他對土地、對勞作所採用的那種掰開揉碎的想象力去描述這種衝突。在1975年的詩集《北方》中那首著名的《1969年夏天》裡,他就寫到了1936年被右派長槍黨殺害的西班牙詩人加西亞·洛爾卡。希尼說,這個事情“更像愛爾蘭式的而不是蘇聯式的,非常宗派化,非常有天主教風格,意識形態問題和同性戀恐懼症的問題佔據了同等的分量”。這幾句話,對洛爾卡之死和當時西班牙的社會環境給出了完美的解讀。西班牙和愛爾蘭一樣,都是被歐洲大陸甩向大西洋的陸地,一個朝西北甩,一個朝西南甩,當希尼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愛爾蘭共和軍血腥活動的背景下,思考西班牙的歷史與現實的時候,“土地詩人”的帽子就顯得太單薄了。

加西亞·洛爾卡

但是,詩人又總是與那些政治大事保持距離,對希尼而言,這種距離是一種職業需要。訪談錄裡常有這樣的對比:兩人剛談到某件大事,話頭一轉,希尼便說起自己當時在參加一個什麽活動,仿佛是為了給出“不在場證明”那樣。希尼的想法是,政治類的主題固然重要,但它也會消耗人。

例如,奧德裡斯科爾說起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北愛爾蘭發生的一些殘酷暴行,包括恩尼斯基倫的爆炸案和西貝爾法斯特兩名英國士官被殺,希尼旋答:“這些事情發生時我在美國,士官謀殺案發生不久我就到了倫敦,接受《星期天時報》頒發的文學獎”。在受獎講話中,他說起了此事,並說,英國媒體對此事的報導是不公正的。從這裡,我們就能看出詩人介入“大事”是有自己的方式的。騷亂不斷的北愛爾蘭,被希尼稱作“前所未見的最不幸的國家”,然而,他與它保持密切聯繫的方式,是將它作為主題寫入詩歌,但這樣的作詩會有受限感,終不如他對於童年記憶和日常事務的開掘那麽得心應手。

《1969年夏天》一詩是另一個證明。那個夏天是北愛爾蘭騷亂的開始,而那時,希尼卻遠在西班牙,雜在遊客之中,在馬德裡的普拉多博物館看戈雅的作品,看那幅著名的《1808年5月3日的槍殺》,看這位藝術家用什麽方式來回應門外的暴力和混亂。這幾行描寫畫作內容的詩句,後來也成了希尼時常被引用的名句,但不了解整首詩的背景,對此恐怕也無甚感覺:

我退回林蔭道下乘涼。

戈雅——“(1808)5月3日的槍殺”

整堵牆畫滿——舉手投降的人們,抽搐著的反抗者,

戴著頭盔,背著包的軍隊,子彈一陣掃射。

戈雅《1808年5月3日的槍殺》

騷亂和不幸,並不是獨屬於北愛的主題,正如愛爾蘭和西班牙在地理風貌上是那麽的截然不同。從自然風物引申出去的地理人文,才是希尼取之不竭的靈感源泉。在《挖掘》裡,人在土地上有著堅實的存在,而在像《沼澤女王》這樣的詩裡,希尼轉而刻畫存在之變動不羈的一面。那都是因為北愛繁多的沼澤。希尼有一系列沼澤主題的詩,1781年在沼澤地挖出的女屍,被他想象為一位蟄伏在那裡,等待重見天日的“女王”。此外,沼澤裡的鹿骨,乃至地底的油脂,都被他一一寫入了詩裡。

我們沒有防禦的家鄉

是不斷在結硬殼的沼澤

在太陽的視野之間。

挖掘土地,挖一點是一點,而挖掘沼澤,你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要是最終挖透了大西洋?那麽愛爾蘭島就要無聲無息、像一滴眼淚那樣沉沒了。到這時,鐵器時代的人類骸骨,將把自己從人短暫的擁有中退還給它所來自的未知。你見過泡在福爾馬林裡的胚胎吧,你該怎樣描述對它的感覺?且看希尼的領悟:我們的土地播下生命,但也播下死亡,不過不必為此感到心事沉重,我們的祖先不懂得什麽叫人本主義,他們將廢棄的生命和屍體一起交給他們腳踩的大地,不管這大地是密實、堅固的,還是一個永久的、不穩定的流體。

波蘭詩人米沃什(左)與希尼

尋樂的希尼

我對希尼的感觸,至今都是簡而淺的,就像我對《挖掘》的那種感覺一樣。希尼總在拖慢讀他的人的視線和腳步,也許某一首詩讓人覺得入了勝景,但換下一首,你又會一片迷茫。像《踏腳石》這部訪談一樣,希尼的詩充滿了話題的來回跳躍,充滿了記憶和現實的反覆切換,而詩裡的音樂性,往往都折損在了翻譯裡。對於音樂性,恐怕譯者有心無力,但更多的詩則是因為譯者性情枯澀的原因,而在翻譯之中喪失了原作裡歡樂的一面。

在《踏腳石》中,我看到一個尋樂的希尼。他多次說到,寫作要帶給作者和讀者以快樂,而不是壓抑。他很少提到真正的悲傷時刻,不管是公共的還是私人的,在他的心裡有一種使命意識,即,他生來就是要寫詩的,那些裝載在頭腦裡的、記憶中的景象和聲響,等待轉化為理想的文字,他沒有時間可以浪費在別的情緒上。“誰能說出一首詩始於何處?”他問,然後自答:一首詩的問世有賴於書本知識的積累,但更重要的是,詩人要有“感性深度”。這就是為什麽,希尼能夠反覆援用他的童年的土地記憶,而不使人感到土氣、乏味的理由。仿佛只是隨口一說,那些往事的畫面就鮮靈活躍起來:

“母牛的四蹄在木斯浜牛圈地面上的踩踏聲,趕著運貨牛車前拉套的犍牛,孩子的記憶中這種蹄聲得得的動物的重量和危險。屠宰場的驚恐。所有這些全都添加了必要的非理性能量,強力啟動了一個對句朝這個主題攻去……就像一個建築工人用氣鑽開始乾活一樣。”

俄裔美國詩人布羅茨基(左)與希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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