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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林 “”張東蓀的“善變”與“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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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嶽林,上海大學法學院講師,本文原載於《文匯學人》(2018.9.14),若您閱後有所收獲,敬請關注與分享公眾號“雅理讀書”(yalipub)。

張東蓀的“善變”與“不變”

嶽林 | 上海大學法學院講師

張東蓀的人生,仿佛落葉在風中兜了無數圈,令人唏噓。面對傳統士人階層已經墮落坍塌的事實,張東蓀認為士人的歷史使命應當從“輔治政治”轉向“輔治社會”,在社會和文化層面成為大眾的導師;士人階層非但不應當恐懼大眾,反而應當與大眾打成一片,並最終在這一過程中獲得“新生”。

為政治性知識分子作思想傳記,是一條相對獨特的史學路徑。這類知識分子關心政治,參與政治,既不是純粹文人,也不是純粹政治人物。他們自己會生產出一些關於政治的理論,這些理論不僅能夠用來解釋同時代人的政治處境,還可以用來批判或者嘲諷他們自己的政治實踐(因為往往是失敗的)。他們不僅是所處時代的闡釋者,同時也是自身命運的解說人。歷史學家書寫他們的思想軌跡,無異於是與傳主進行一場對話。高波的《追尋新共和:張東蓀早期思想與活動研究(1886—1932)》(三聯·哈佛燕京學術叢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就是這樣一本對話式作品。

以善變著稱的張東蓀並不是一位理想的“對話者”。少年時,他被清廷公派到日本,回國即被授予七品官職,然而辛亥革命的槍聲一響,他就南下加入了臨時政府。待到南北妥協,政府北遷,他覺得“周圍的人都不像是在做事情的”,於是轉入報界。在智識上他是新派,卻對傳統心懷眷念,主張“不罵不破壞”,所以在新文化運動中與《新青年》派吵得不可開交。他是社會主義在中國最早的傳播者之一,但與中國共產黨的組建擦肩而過,並掀起一場社會主義大論戰,與陳獨秀等早期中共黨員分道揚鑣。他信奉英國的基爾特社會主義,可是這個主義的正宗代表羅素卻偏偏認為,俄國路線更適合中國。他多次表示厭惡政治,不願意“乾政治”,隻願意“評政治”,但他不僅擔任過參議院秘書長,還和張君勱一起組建了國家社會黨,積極參與民主同盟的活動。為了抵製國民黨召開的偽國大,他又不惜與一生的好友張君勱絕交。他成了中共最信任的盟友,不僅在北平和平解放中立了“第一功”,還在新政協參與了建國大業,當選中央人民政府委員。但新中國成立不久,他又旋即卷入一起間諜案,自此政治生命徹底結束。這樣的人生,仿佛落葉在風中兜了無數圈,令人唏噓。

當然善變不是張東蓀的專利。人總是會變,穿梭於學術與政治之間的知識分子更是如此。而且在許多時候,的確是“形勢比人強”,政治性知識分子不得不改變甚至 “改造”自己的想法。嚴複在晚年看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在歐洲爆發,就轉而成為西方文明的批判者:“覺彼族三百年之進化,隻做到‘利己殺人,寡廉鮮恥’八個字。回觀孔孟之道,真量同天地,澤被寰區。”(史華慈:《尋求富強:嚴複與西方》,葉鳳美譯,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第231頁)但是我們又不能把政治性知識分子的每一次思想和立場波折,都解釋成是對某個具體歷史情勢的條件反射,仿佛他們只是提線木偶,表演著自己無法掌控的命運。政治性知識分子大都超越了書齋,積極 “入世”,主動參與現實政治。至於他們能夠在多大程度上適應政治生活,則取決於性格、眼界以及機運等多種因素的綜合影響。一些熟悉張東蓀的朋友和研究者就指出,這是一位癡迷政治但又過於自負的書生,往往會高估自己在政治領域的作用與能力;即便在一些重大政治抉擇中栽了跟頭,吃了大虧,他還是會固執己見,絕不輕易低頭(參見楊奎松:《忍不住的 “關懷”:1949年前後的書生與政治》,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3年版,第 87-89頁)。

這也就意味著,所謂張東蓀的“善變”只是表象,在他的內心或者思想深處,依然會堅持一些“不變”的東西。

高波《追尋新共和:張東蓀早期思想與活動研究

(1886—1932)》(三聯·哈佛燕京學術叢書,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

《追尋新共和》這本書的努力,在我看來,就是穿透張東蓀的“善變”表象,去抓住其思想中某種“不變”的連續性。因此高波不打算按照歷史時序,來簡單羅列張東蓀一生的思想碎片。如果是這樣,那麽呈現在讀者面前的,很可能是一團千頭萬緒的毛線。而高波想要做的,是“找到隱藏在這一堆雜亂材料後的某個‘一’”,“將張東蓀的一生收攏為一個整體”,“以看清張東蓀的全貌”。作者的具體做法,是用兩條巨集大的歷史脈絡來概括張東蓀的所處時代:其一是從19世紀中葉開始,歐洲興起的大眾民主運動和社會主義運動;其二是從同時期開始中國迎來的政教“三千余年一大變局”,中國歷史與世界歷史趨於同步。於是民主在近現代中國的展開,被“設定”為張東蓀一生都走不出的生活背景,同時也是他無法繞開的思想議題。如果張東蓀的思想碎片真的能夠被編制為一個“整體”,那麽民主就是高波手中最主要的理論線索。

從結構上看,除了一頭一尾的導論和結語,全書十一章可以大致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第一至四章,介紹張東蓀在辛亥革命前後的政治活動以及觀點;第二部分是第五至七章,討論張東蓀在新文化運動以及五四運動中的態度和立場,並引出社會主義在中國的路線問題;第三部分是全書的核心部分,即第八至十一章,介紹張東蓀在社會主義問題上的矛盾態度以及轉變過程。如果說第一部分針對的是辛亥革命之後的“共和”,那麽第三部分則通向新中國即將建立的“社會主義”;第二部分夾在中間,是一個過渡。實際上,《追尋新共和》由高波的博士論文修改而來,而這篇論文的題目正是 “共和與社會主義”。我們可以把博士論文標題中的“社會主義”,理解成這本書標題所謂的“新共和”;或者,把“共和”和“社會主義”理解為兩種不同的“民主”形態。但不管怎樣理解,這兩個標題都寓意著,在作者設定的時間段之內,即1886年至 1932年之間,張東蓀經歷了一個思想轉變的過程。

在第一部分,也即張東蓀的第一個思想階段,他關心的主要問題是如何走向共和。其實在辛亥時,他對革命的理解非常簡單,“就只知道要革清朝的命”。和當時許多人一樣,他把“民主共和”與推翻帝製籠統地畫上等號。而且由於革命進程頗為意外的“順利”,他也樂觀地相信共和能夠順理成章地建立起來。經過民國初年一連串政治動蕩與分裂,張東蓀不得不開始反思共和何以失敗。隻不過,此時他更願意從道德角度尋找答案。他認為民初政治的失敗,在於政治精英,無論是革命派還是北洋派,都缺乏政治精英應當具備的政治倫理;他們既不能自我約束,也不能彼此共容。就整個“國民性”而言,中國人也缺乏西方人的那種共和精神。所以他認為要想重建共和,就必須重塑國民道德。隻不過,他又主張優先教育“中等社會”,讓學生、士紳和商人等社會精英成為新道德的主要載體。進而他提出的賢人政治理論,也是主張由少數道德優越的“賢俊之士”來執掌國政。在他看來,由多數人構成的大眾的共和道德,就是對賢人統治的“虔服”。所以高波犀利地評價說,張東蓀這時設想的共和,不過是“披著人民主權外衣計程車紳共和國”罷了。

第二部分有些零碎,三個章節分別介紹了張東蓀在傳統文化、社會改造以及組黨等問題上的觀點與行動,前後聯繫並不緊密。但從總體看,這些問題都是在回應新的歷史形勢。第一次世界大戰暴露出西方文明內在的矛盾與缺陷,促使一部分中國人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傳統。十月革命的爆發,則為對民初共和徹底失望的人們提供了新的制度方案,即社會主義。當本書行進到第七章末尾時,社會主義已經取代共和成為作者討論的核心問題。其實早在1913年,張東蓀就已經談論過社會主義,當時他認為在資本主義尚不發達的中國,社會主義“無發生之餘地”。但是在新的歷史形勢下,他再一次走在了潮流前列,成了引人關注的社會主義宣傳者。和民國初年的情況類似,此時人們對社會主義的理解,也和當初對共和的理解一樣多元化。張東蓀倡導的是 “渾樸的社會主義”,把社會主義看作一種“人生觀和世界觀”;而且他認為必須首先進行“精神上的革命”,然後才是“物質上的具體制度的改造”(左玉河:《張東蓀傳》,紅旗出版社2009年版,第80-81頁)。這顯然是他前幾年道德理論的另一種表述。雖然他在許多方面都認同布爾什維主義,但終歸算不上同路人。

第三部分始於 1920年,張東蓀陪同羅素訪問湖南。初次深入內地讓張東蓀更加深刻地認識到國家究竟有多麽貧弱。在羅素的影響下,他又重新拾起自己在1913年表達過的觀點,主張發展實業優先,包括社會主義在內的各種主義則都應當緩行。這無疑給當時的社會主義熱潮潑了一盆冷水,特別是在不久前,他還被認為是社會主義最主要的鼓吹者之一。很快他就成了社會主義陣營群起而攻之的對象,並由此掀開一場社會主義大論辯的序幕。

頗具戲劇性的是,羅素在離開中國前突然改變了想法,認為中國缺乏自己支持的基爾特社會主義所需要的土壤,所以還不如走俄國路線。這一變化讓張東蓀非常尷尬,但他並沒有退卻,反而越戰越勇,在辯論過程中更加系統地闡述了自己的理由:資本主義是不可避免的社會階段,中國沒有 “拒絕資本主義的能力”,因此必須長期忍耐它帶來的罪惡後果;而且“忍耐”的對象是本國資本主義,只有這樣才能抵禦國外資本主義對中國的壓榨;中國並沒有“階級對立”,效仿俄國只會導致一場實為暴民動亂的“偽勞農革命”;國家社會主義會讓政治吞噬社會,也即讓國家包攬一切……在辯論中,他明確提出基爾特社會主義優於布爾什維主義,因為前者注重實業,只是要求對資本主義加以限制,並且對政權也沒有太大的野心,不打算搞激烈的政治對抗和階級鬥爭。但事實上,張東蓀又不得不承認羅素的判斷,即基爾特社會主義更適合西方發達國家;在中國,按照張東蓀自己的邏輯,它與布爾什維主義一樣都不具有可行性。所以高波也忍不住評論說,張東蓀只是個“勉強的基爾特社會主義者”。

論戰結束之後,布爾什維主義在現實政治中的發展肯定超出了張東蓀的想象。而他的基爾特社會主義,則只能長期停留在象牙塔之中。他似乎已經跟不上形勢,或者不願意去緊跟這樣的形勢。面對風起雲湧的五卅運動、國民大革命和北伐戰爭,張東蓀竟不置一詞。1927年國民革命軍佔領上海時,張東蓀還作為“學閥”被通緝,不得不避入租界。

但隨著時間進入1930年代,張東蓀的思想軌跡再次出現轉折。而這次轉折,同樣以國際國內的重大政治格局變化為背景。特別是在“九一八”事變後,國家和民族都 “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救亡圖存再次成為最為緊迫的時代主題。張東蓀也就不再堅持“政治/社會”二元分離的信念,開始明確主張“國家社會主義”與“民主主義”的結合。現在他認為,要想實現民主,必須得有一個統一且強大的國家。而蘇聯計劃經濟體制的成功范例,讓張東蓀看到布爾什維主義同樣可以發展實業,因而需要放棄資本主義是強國必經階段的錯誤看法。種種這些變化,都促使張東蓀與布爾什維主義和解,並且與中國共產黨走得越來越近。

在1949年後,張東蓀回顧了自己民主思想歷程:第一期是在抗日戰爭之前,他“抱著舊民主的夢想”,“既反對國民黨,又反對共產黨”;第二期是抗日戰爭到1947年,此時他“想與共產黨合作,而不是受共產黨長官”;第三期是1947年到新中國成立,他接受共產黨長官,但還是“希望在新民主之內仍可以保留一些舊民主式的自由”。《追尋新共和》的副標題把時間限定在1932年之前;也就是說,張東蓀的民主思想剛剛轉入他自述的第二期,這本思想傳記就落下帷幕了。但是高波的思考與論述,顯然溢出了自己設定的這一時間段。特別在全書的最後一章,也即第十一章,從表面上看是在介紹張東蓀如何完成第二期的轉變,但實際上卻是為張東蓀整個的人生命運作出總結陳辭。

高波讓我們清楚地看到,張東蓀在本質上還是一個深受傳統熏陶計程車人,始終不忘政治與教化的雙重使命。因此他所追尋的“共和”,無論展現出怎樣的理論形態,骨子裡都是基於他對自身傳統的“鄉愁”。他從頭至尾都不是大眾民主的真正支持者;在他看來,工農只是統治與教化的對象,而不可能獨立具備實施善治的能力。面對傳統士人階層已經墮落坍塌的事實,張東蓀認為士人的歷史使命應當從“輔治政治”轉向“輔治社會”,在社會和文化層面成為大眾的導師;士人階層非但不應當恐懼大眾,反而應當與大眾打成一片,並最終在這一過程中獲得“新生”。張東蓀後來選擇支持共產黨,其根本動機並不是為了改造政治,而是為了改造社會;只要社會改造好了,政治回歸“正道”也就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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