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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瑞來 | 從“風月無邊”想到繁簡字

漢字的簡體字自發布以來,幾十年間,爭議不絕。繁體簡體,孰優孰劣,臧否不一。近年爭議再盛,非難頗多,比如揶揄“愛”無心之類。其實,面對俗字大量存在並被書寫的狀況,自古以來繁簡之爭,或者說正俗之爭就一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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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看到一則軼事。講郭沫若陪同日本友人參觀泰山,看到一方題作“蟲二”的摩崖石刻。精通漢學的日本友人無論如何也不解其意,便求教於郭沫若。郭沫若把兩個字略為添加筆畫,由“蟲二”變為“風月”,遂讓眾人的迷惑煥然冰解。原來,這是隱含“風月無邊”的曲折表達。

“蟲二”的摩崖石刻,作為泰山七十二景之一,位於泰山萬仙樓北側盤路之西,為清光緒二十五年歷下才子劉廷桂所題刻。傳說當年劉廷桂與杭州友人登泰山時,聊到杭州西湖的無邊風月亭,遂揮毫寫下“蟲二”二字。並跟杭州的友人講,此處雖無無邊風月之亭,卻有風月無邊之意。據說劉廷桂原本想直接題寫“風月無邊”,不過因為乾隆下江南時已經題過,出於避諱,所以才題下“蟲二”,來表達“風月無邊”之意。

軼事即野史,往往不能細推敲。乾隆下江南時,可能題寫的並非“風月無邊”。杭州西湖湖心亭有一塊石碑,就是清乾隆手書的 “蟲二”兩個字。湖心亭位於西湖之中,始建於明嘉靖三十一年(1552)。初名振鷺亭,又稱清喜閣,明萬歷後才稱湖心亭。20世紀50年代此亭重建,為一層二簷四面廳形製,金黃琉璃瓦屋頂。前人詩詠湖心亭的景致雲: “百遍清遊未擬還,孤亭好在水雲間。停闌四面空明裡,一面城頭三面山。”“湖心平眺”作為古時西湖十八景之一,據說吸引了當年下江南的乾隆,夜遊湖心亭時,題下了 “蟲二”兩字,以寓 “風月無邊”。由此可見,劉廷桂在泰山題刻“蟲二”,並非出於避諱,而是模仿。

“蟲二”的摩崖石刻,作為泰山七十二景之一,位於泰山萬仙樓北側盤路之西,為清光緒二十五年歷下才子劉廷桂所題刻。傳說當年劉廷桂與杭州友人登泰山時,聊到杭州西湖的無邊風月亭,遂揮毫寫下“蟲二”二字。

實,用 “蟲二”表達“風月無邊”之意,並非始自清朝乾隆皇帝。明末張岱的《快園道古》在卷十二《小慧部·燈謎·拆字》中就說:“‘蟲二’兩字,徐文長贈一妓為齋名,取義 ‘無邊風月’。”

以“蟲二”隱含“無邊風月”,出於明代名士徐渭,還見於清人平步青《霞外捃屑》卷四。其雲: “越人好傳讕語。如雲徐天池遊西湖,題某扁曰‘蟲二’,詰之,曰‘風月無邊也’。”徐文長、徐天池皆為徐渭。除了徐渭,明代另一個名士唐伯虎也似乎跟“蟲二”有些關係。《霞外捃屑》同條還援引清人褚人獲的《堅瓠集》對《葵軒瑣記》轉述:“唐伯虎題妓湘英扁雲:‘風月無邊’。見者皆讚美。祝枝山見之曰:‘此嘲汝輩為蟲二也。’”伯虎可解為大蟲,即老虎,蟲二則其次。這可以說是反用“蟲二”之例。

論從哪個角度解釋,“蟲二”都與“風月無邊”有關。然而,“蟲二”之所以能夠成為“風月”是有前提的。這就是“風”必須是繁體字的“風”。那麽,上述明人和清人為什麽寫的都是簡體字呢?這個問題也不難解釋。

簡體字並不是20世紀50年代開始才有的。漢字自從產生以來,日常使用,出於書寫簡便,不斷產生大量的俗字。不僅是俗字,出於書寫習慣和不規範,還不斷產出異體字。簡體字的來源,除了草書楷化,主要就是來自俗字。據說50年代公布的388個簡化字中,漢代以及漢代以前出現的,就有111個;唐代以及唐代以前出現的,就有166個;宋代至清代出現的,有175個;清代以及清代以前出現的有341個;民國以及民國以前出現的,合計有387個。而1949年以後出現的,只有一個字。

前不久,跟學生一起去日本的靜嘉堂看宋刻殘本周必大文集,《平園續稿》卷一《王才臣子俊求園中六詩楊秘監謝尚書皆賦》詩中“肌豐骨肉勻”的“豐”,就刻作跟簡體字一模一樣的“豐”。學生見了,驚訝地說是簡體字!其實,當時的俗字就是這樣寫,也這樣刻。成為話題的“蟲”便是“蟲”的俗字,而“蟲”上加一撇,則可能是因俗而異。

由上面列舉的事實可知,簡體字一直存活於漢字世界人們的生活之中。明清人書“蟲”為“蟲”就是一例。這跟五四前後才大力提倡的白話文一樣,上千年以來,一直有著通俗易曉的語體文。君不見卷帙頗多的《朱子語類》就是用當時的白話文記錄的。可見,一直致力於向民眾教化普及的道學家們並沒有執著於所謂的文化權力。不過,五四之際提倡白話文也遭遇過強烈的反對。而漢字的簡體字自發布以來,幾十年間,則是爭議不絕。繁體簡體,孰優孰劣,臧否不一。近年爭議再盛,非難頗多,比如揶揄“愛”無心之類。其實,面對俗字大量存在並被書寫的狀況,自古以來繁簡之爭,或者說正俗之爭就一直存在。

“蟲”寫作“蟲”,讓我又想起宋代一件相關的軼事。

宋人筆記《示兒編》卷九“聲畫押韻貴乎審”條,記載了南宋文學大家楊萬裡的一則趣事:

初,誠齋先生楊公考校湖南漕試,同僚有取《易》義為魁。先生見卷子上書“盡”字作“盡”,必欲擯斥。考官乃上庠人,力爭不可。先生雲:“明日揭榜,有喧傳以為場屋取得個“尺二秀才”,則吾輩將胡顏?竟黜之。

擯斥的表面理由是考官的顏面,內裡則是對文化權力與知識壟斷的維護。與日常生活保持有一定距離的文言文和繁體字,都有意無意地隱含著這樣的因素。雷池,越出一步都難。不過,今天的繁簡之爭卻包含有更複雜的背景與情緒,所爭似乎多不在漢字本身。

與繁體字這樣所謂的正字並行而流傳的俗字,除了科舉考試會發生前述的糾葛之外,在處理日常行政事務所涉及的公文時,也會時常讓人產生困惑。周必大在《省齋文稿》卷一八《跋蘇氏藏太宗禦筆及謝表》中寫道:

臣嘗觀參知政事易簡之子耆《續翰林志》載其父既具狀謝宸翰之賜,“辭”字從舌乃是正文,並檢虞世南書者“辭”字進呈。太宗皇帝大悅曰:“非卿博識,朕以為誤矣。”

在蘇易簡看來,筆畫簡單的俗字“辭”才是正字,理由是因為有形旁“舌”字。所以他在寫作奏狀時,有意把“辭”字寫作“辭”。這就讓宋太宗感到很困惑,以為是寫錯了。為了證明自己所寫正確,蘇易簡還找出唐人虞世南將“辭”寫成“辭”的旁證,才說服了太宗。

字俗化是自古以來的使用趨勢,而從古到今正俗字的並用,也帶來了一些麻煩。不過,無論如何評價,由“蟲 二”到“尺 二”,由“辭”到“辭”漢字形體的變化,既帶來了爭議,也豐富了文化,很有趣。然而,無論何去何從,規範絕對是必要的,一定要“書同文”。漢字儘管正俗並存,基本規範地發展到今天,大概真的要感謝秦始皇的書體統一的文化政策。世間之事往往不可一概而論,有些事情或許一時難以接受,但需要“風物長宜放眼量”,時光的磨礪會逐漸顯現出客觀意義。

學林(2019.2.22)|從“風月無邊”想到繁簡字

王瑞來四川大學講座教授、日本學習院大學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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