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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校生抑鬱:“天之驕子”的價值困境

作者 | 彭美琪

指導老師 | 唐錚

美編 | 馮淙萱

屋外長了一棵巨大的銀杏樹,天色陰沉,地上鋪滿了落葉。林枳和她初中、高中、大學的同學們分別站在不同的屋子裡等待“宣判”:如果房子裡的燈滅掉,就不能再活下去。她聽到旁邊屋裡的女生聲嘶力竭,“只要我還活著,我絕對不會讓這個燈滅掉的,你們相信我好嗎?”

這是林枳一年以來反覆做的一個夢。

林枳是中國人民大學的大四學生,一年前確診重度抑鬱。每次醒來,她回憶起夢裡的自己麻木地站著,不明白隔壁為什麽要如此努力地掙扎。“但是又會想,如果這樣做能活下去的話,也挺好的。”

像林枳這樣自幼成績優秀、名校光環加身,卻患上嚴重抑鬱症的人越來越多。在外界眼中,這些優秀的年輕人是“別人家的孩子”,是未來可以大有所成的“天之驕子”;而他們自己卻迷茫、焦慮、找不到存在的意義,越來越多的人在自我詰問中墜入痛苦的深淵。

“天之驕子”的痛苦

大三的冬天,林枳發現自己沒有任何想做的事,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生活像被按下了暫停鍵。經過北京回龍觀醫院確認,她患上了重度抑鬱症。

在此之前,林枳反覆陷入到一個問題中:到底什麽才是我真正想要追求的東西?

林枳來自某高考大省的三線小城,高中時,學生們會被按照成績分為若乾等級,只有最優秀的一小部分人才能進入“火箭班”,獲得“專屬學區”——校園中心位置最高的一座四層實驗樓,這座樓三層以下都是空的,只有頂層的兩側是教室。

胸前校牌上大大的標誌,將火箭班的學生和其他學生區別開來。火箭班實行流動製,林枳有一次月考沒考好,年級主任將她叫出去批評“如果你掉出前八十名,還能掛著這個校牌嗎?”林枳知道,比起失去這個“標誌”,大家更害怕搬著東西從中間這座高樓走出去,面對眾人的目光。那是一種“虎落平陽”的感覺,意味著自己是競爭中的失敗者。

課間是不允許大聲聊天的,只能睡覺、學習、接水和上洗手間。假期是沒有的,高三的春節隻放了三十和初一兩天,其他的時間用來寫作業、上各種輔導班、上自習。在上大學之前,林枳沒有時間去考慮自己真正是誰,想要什麽。之所以要考最好的大學,是想讓周圍的人看得起她,“想讓他們眼中的我是很好很優秀的。”學習是唯一可以證明自己的途徑,也是唯一可比較的標杆。

林枳所在高中,高三學子每年都被要求參加“激情勵志報告會”。(受訪者供圖)

終於,林枳從高考的千軍萬馬中成功廝殺出來,考入了中國人民大學,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終於揚眉吐氣”。

但來到大學之後,林枳發現自己的認知逐漸被顛覆。

最大的衝擊在被選拔進學校的英語實驗班之後到來。課上,老師會播放原音新聞作為聽力練習,同學們聽一遍就能開始討論,而林枳只能零星地捕捉到幾個單詞;口語交流中,同學們滔滔不絕,而她只能乾巴巴地插上一句“Yes”。“我覺得我就是‘小鎮做題家’,我只會做題。”

更大的震動是,她本以為“實驗班”應該是一個像自己高中一樣,專門培養最頂尖應試型選手的地方。但在上課過程中,她發現自己和周圍同學格格不入:他們在談論的影視劇、音樂,自己從未聽說過;他們的娛樂方式、生活各方面的觀念,都與她截然不同,這讓林枳感到非常自卑。班主任是一位40歲的單身女性,她曾經換過許多份工作,並打算教完林枳的班級就辭職環遊世界。

以快樂為第一要義,大膽嘗試、做選擇,並忠於自己的每一個選擇,這一切都和林枳人生前十八年接受到的教育完全不同。

結課後,林枳終於逃出了那個令自己不適的圈子,但一些從未有過的概念開始覺醒、發芽。“他們讓我看到,原來沒有什麽事是‘必須要做的’,但我之前一直認為,如果要保持優秀,就必須放棄自由。”

事實上,在同學朋友眼中,林枳一直是優秀的。她能給室友講高數題、用英語辯論、拿獎學金、接近3.8的績點排名班級上遊、有一手好文采、出版自己的網絡文學作品……但林枳覺得,做這些事僅僅會讓她被別人“看重”,而無法讓她發自內心地擁有任何成就感。“原來支撐著我保持優秀的動力沒有了,但我又沒有自由的原生種子。我既不優秀,也不快樂,只是一條憂傷的鹹魚。”

最糟糕的時候,她有過不受控制的自殺意念。“像一個沒有在走的鍾,好像掛在牆上也可以當做裝飾,但是存在又沒有意義,摘下來也不是不行。”

林枳的處方箋和病歷單。(受訪者供圖)

針對大學生的心理健康問題,北京大學心理健康教育與谘詢中心副主任徐凱文最早提出“空心病”一詞。儘管“空心病”並不存在於《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中,卻是這些頂級高校年輕人當中普遍存在的一種心理現象。

徐凱文認為,“空心病”可以被稱作“價值觀缺陷所致心理障礙”,這些優秀的年輕人從小都是最好、最乖的學生,成長過程中沒有明顯創傷,生活優渥、個人條件優越,卻感到內心空洞,缺乏支撐其意義感和存在感的價值觀,不知道自己要成為什麽樣的人,就像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孤島一樣,感覺不到生命的意義和活著的動力。

中國人民大學心理健康教育與谘詢中心主任胡鄧23年來為1萬人次做過心理谘詢。做谘詢的這些年,胡鄧能明顯感覺到,相比普通學校來說,名校學生出現抑鬱症的幾率會更高。“內在沒有力量,外在沒有目標”是他給這類年輕人總結出的共性特徵。“很多人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你喜歡什麽?未來想要做什麽?”

阮東靈在中國人民大學讀大三。高考填志願時,以一分之差與嚮往已久的經濟學專業失之交臂,大學前三年,去經濟學院讀研一直是支撐他的目標。在已經就讀於某“雙一流”專業的情況下,他又輔修了一個經濟學學位。最繁忙的那個期末,他要在三周內考完59個學分的課程,最多的時候一天連答八個小時卷子。紅牛喝了三箱,熬了不知多少個通宵。

然而在大三第一學期的期末後,他突然開始懷疑自己的人生規劃。他發現自己對經濟學專業說不上熱愛,甚至以後也不想從事這方面的工作,一直想讀經濟學研究生的目標似乎只是一份執念。然而,三年來為了這份執念,阮東靈像一個超負荷運載的機器,很多次在上課期間突然想嘔吐、暈眩、喘不過氣,平時沒有食欲,稍微吃一點東西就會乾嘔很久,曾經一學期暴瘦十幾斤。

還有一位來做心理谘詢的學生,從南方一所著名高校的統計學專業保研到了人大的統計學專業,但他喜歡的並不是統計,而是人類學。被問到當初為什麽要讀這個專業時,學生回答:“分夠啊,要是不選統計就虧了。”事實上,他不想做統計相關的工作,拿著別人豔羨的名校文憑,卻“除了統計,不會別的”,感覺自己無路可走。

胡鄧解釋, 當一個人生存和生命的整個意義是被外界賦予的,而不是自己內心真正發散出來的時候,一旦達到階段性目標,就會崩潰。“從小爹媽就訓練他要出眾,學習成績要好,要上名校,但他自己的人生意義在哪裡,價值在哪裡?”他在論文《高校心理健康教育的困境與思考》中寫到,70後、80後、90後、00後的心理行為特徵大不相同,現在的年輕人會把人生的全部意義放在某個“單一的支點”上。“90後、00後一代的學生整體都有這個問題,這是很可怕的事情。”

被馴化的線性思維

“書籍最危險的特質或許在於,它們總是順從一條固化的、線性的道路。讀者無法以任何方式控制敘事……一種被動性會被廣泛植入我們的孩子,令其感到自身無力改變周圍的環境。”美國作家史蒂文·約翰遜曾經作過一個有趣的假設:如果幾百年前人們首先發明了電子遊戲,而書籍反成為兒童市場上姍姍來遲的文化產品,或許它會遭受批評。

約翰遜認為,當閱讀不是一個主動的、富於參與性的過程,而是一個惟命是從的過程,孩子自主意識的養成將會受到影響。因為書中的顯性知識被放在第一位,而不像在玩遊戲時那樣,孩子能學會思考、解決問題、做出決策,建構和探索世界。

十幾年的應試教育、考試和做題,同樣強化了這種“給定唯一結論而忽視選擇自由”的思考方式。一些優秀的學生往往寧可在前人趟過的同一條路上走到黑,也不能接受任何偏離大路所可能帶來的風險。

高陽從小到大一直是“別人家的孩子”,大學順利考上了清華某工科專業。上大學之前,她期待能擁有不錯的成績,打打排球,交一個男朋友,參加豐富多彩的集體活動,“什麽都能做得很好”。

但第一個學期結束後,高陽的績點慘淡,她在朋友面前大哭了一場,覺得關於大學生活的美好幻想全都破碎了。“我是不是幹什麽都不行?”反思之後,她認為是自己“過得太自由,導致了掉隊”。

從此,“掉隊”成了高陽最害怕的事,恐懼和擔憂無時無刻不在支配著她。

高陽開始模仿身邊很厲害的“大牛”——他們似乎不需要睡眠,教室-食堂-宿舍三點一線,每個人在自己的小工位埋頭做科研,一整天沒有人說話,甚至到凌晨兩三點,有些屋子的燈依然亮著。這些人早早發了十幾項專利,將各種榮譽稱號、獎學金收入囊中,生活是格式化的。

午夜十二點,清華大學某實驗室的燈依然亮著。

高陽小心翼翼地完成一個接一個的任務,用高考數學的邏輯去要求自己:不能出錯,不能脫軌,這題完成後馬上下一題。“高中時自己偷偷放鬆一個下午會有負罪感;但現在哪怕只是午覺睡了一個小時,起床後都會特別焦慮。”

直到長久以來積攢的壓力爆發出來,她被確診輕度抑鬱,焦慮為主。

高陽回想起來,覺得自己從沒真正掌控過任何事情,二十幾年的人生一直在被push,被催促,被無數明晃晃的deadline和隱形壓力推著走。“我停不下來,也不知道怎麽才能停下來。停下來讓人害怕,走下去讓人恐懼。

阮東靈也經歷了從自信到自我懷疑的全過程。剛上大一時,他不擔心績點,也沒開始輔修,感覺自己“很了不起”。大一下學期,準備了很久的某個校內人才選拔項目落選,給“驕傲跋扈”的他帶來了不小打擊,人際關係也四處碰壁。開始高強度的輔修後,有一次因為任務太多,一門課的作業他只好敷衍了事,被任課教師狠狠訓斥:“你配做這裡的學生嗎?”從那之後,他就開始有了明顯的抑鬱表現,經常手抖,毫無征兆地開始煩躁、哭泣。“擔心這門課不及格,這學期的課不及格,掛科不能順利畢業,不能活下去……總之就是擔心後面的一切。”

最繁忙的期末,阮東靈會在筆電上一遍遍寫為自己加油打氣的話。(受訪者供圖)

大三放寒假前,阮東靈本想快點畢業回家就好。但在家想了一個月,還是決定去考研。“連許多專升本的學生都能夠成功‘上岸’(考上研究生),我不能落後,不能認輸。”

“爭強好勝,喜歡和別人比較,這成為我痛苦的來源。”阮東靈發覺自己明明很厭惡被無數任務推著走的焦慮感,但只要稍一閑下來,又立刻會陷入焦慮。

因此,阮東靈會把自己的時間塞得滿滿當當,他喜歡做題,喜歡考試,喜歡讓大腦飛速而機械地運轉,卻討厭上課、看書、讀文獻,以及一切需要思考的工作。以最快速度消滅一個個任務,能帶給他滿足感和心理上的暢快。

害怕掉隊,“一步錯、步步錯”,這種線性思維經常被胡鄧在課堂上批判。“這就是十幾年被訓練出來的,典型的農耕時代、工業化機械生產思維。”胡鄧說,“孩子從小被訓練出這種思維以後,他會覺得自己肯定應該比別人更出色。當心理行為模型是被訓練的結果,孩子已經把這種價值觀內化成自己行為規條的一部分,希望自己能像永動機一樣跑起來。”

刷績點、刷綜測、刷實習,每個人無論在做什麽,目的總是相同的。如果一門課的平時成績主要取決於課堂回答問題的表現,那節課的同學們總會爭先恐後地舉手,每個人都要說一遍差不多的答案。系裡有的同學,會刻意把比較“硬核”的專業課退掉,大四時再選,以此讓自己拿到的績點更為漂亮。

阮東靈把一個專門分享名校保研、考研經驗平台上的發帖人當作自己的標準,將列出的條件逐一比對。聽到身邊的同學去實習的消息後,他覺得無比焦慮,認為自己只顧埋頭讀書上課,是個十足的廢物。“生怕哪一項沒做完,可我真的已經很努力做了很多事情了,為什麽還差這麽多?”阮東靈把那些成功者當成一把刻度尺,似乎如果無法嚴絲合縫地走他們走過的路,就覺得自己一事無成。

對此,胡鄧分析,“很多孩子高中時是第一,到了頂尖大學發現自己不再是第一了,就很容易崩潰。他覺得生命的唯一目標是超過別人。這可能是現在高校出現大量抑鬱學生的原因之一。”

系統的合謀

當林枳試圖從競爭體系中抽身而出,她發現這需要巨大的心理力量。

家人認為她“不求上進、不正常”,好朋友認為她在說謊,在“偷偷努力”。來自外界的壓力和不理解、理想和現實之間巨大的割裂感,讓林枳的清醒變成了痛苦。“我覺得人和人追求的東西可以不同,但當我和別人傾訴我真正想要的東西的時候,就挺自卑的,因為大家追求的都不是這個,好像我追求的東西更低級一點。”

林枳開始複盤心態的成因。她回憶起高考後,自己一度認為發揮失常,打算複讀。沒想到放榜後,成績比預料得要好。“我爸如釋重負地跟我說,在我成績出來之前,他以為我考差了,都沒臉跟其他人說我今年高考。”

“這些年來,我父母最常傳遞的理念,就是成績永遠要擺在第一位。”

初中起,母親就會關注林枳大大小小的考試成績,把每次的年級排名列印出來寫寫劃劃;每逢家長會,都會找老師了解各種問題。高中時還專門在學校旁邊租了學區房陪讀,每晚下班後都要開車過來,三年下來,房租和油錢都是不小的一筆花銷。

林枳所在高中召開級部家長會。(受訪者供圖)

林枳記得母親跟自己講過好幾次開車路上遇到的困難,“意在告訴我她多麽不容易”。她所在的高中每周隻放一晚上的假,林枳看手機的次數多了,母親就會和自己吵架。“別人在家學習,你看手機,我看你將來就不會有什麽出息。”“xx家孩子學到晚上一點,你就只會看電視劇。”

林枳的母親年輕時學習很好,但沒有大學學歷,母親將自己只能做一輩子普通工人的人生經歷歸因於此,直到現在她還能清楚記得班裡每個同學的成績。這份耿耿於懷讓她把對學歷的嚮往寄托在林枳身上。

林枳就是母親最大的驕傲,她常常在參加完朋友聚會後對林枳說,“他們都特別羨慕我女兒考上了人大。”哪怕林枳上了大學,她也時刻關注其他家孩子做科研項目、參加比賽的動態,經常提醒林枳要把學習放在第一位。

得知林枳確診重度抑鬱時,母親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提出來北京陪讀的要求被林枳拒絕之後,母親開始變得小心翼翼,她曾短暫流露出的疑惑還是被林枳捕捉到:你是不是在為不求上進找借口?

林枳覺得,母親無法接受她“不想優秀下去”這件事。如果自己不再是競爭中的優勝者,母親長久以來在同輩人面前的心理優越就會被打破。

學校心理谘詢中心的來訪者背後,像林枳母親這樣的家長隨處可見。“這些家長的愛是有條件的愛,你一定要有出息,你得拿好的成績來回報我。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家長想要孩子去改變整個家族的命運,也是想要展示給別人看。”胡鄧分析,家庭的養育方式導致人格結構偏差,最後在呈現上就是心理問題。“當孩子想按照內心嚮往的方式去生存、成長和發展,但是又不可避免地受到外界評價標準的干擾。這個時候就會很矛盾很衝突。”

但追根溯源,這些優秀的學生被抑鬱症折磨,家庭只是壓力層層傳導中的一環。

1999年,教育部頒布《面向21世紀教育振興行動計劃》,大學擴招計劃由此開啟,普通高校錄取率從1998年的34%猛增至2002年的61%,此後逐年穩步增長。儘管擴招使更多的人有機會走進大學,但優質教育資源仍然相對稀缺。據教育部截至2020年6月30日的《全國普通高等學校名單》,我國1272所本科層次高校中“雙一流”大學佔比11%,而“一流大學”則僅有3%。即使在高等教育資源豐富的北京、上海等省份,“985院校”錄取率也不超過6%。

考進“好”的大學取代“考上”大學,成為許多學生和家長的目標,升學壓力自上而下蔓延。

如果將視角拉得更大,過去三十年是中國經濟高速發展的三十年,1990年的GDP總量僅為1.87兆,2020年,這個數字達到了101.6兆。整個社會就像一輛疾馳的列車,所有人都在往前趕,都不想成為被甩下的那一個。

如果把影響這代年輕人的同輩、家庭和社會因素看作一個環環緊扣的系統,那麽處於社會焦慮、壓力鏈條最底端的青少年,心理健康出問題是全社會合謀的結果。

高速發展的社會帶給家長焦慮,家長把階層躍升和鞏固的希望寄托於教育。帶著這樣的沉重使命,學生只能被異化,失去內心本身的意義感和價值感。就像《優秀的綿羊》裡所說的那樣,“就算是那些曾經贏得無數獎項的最成功的學生,他們也會在某個時刻停住腳步思考這一切是否都值得。在他們三四十歲的時候,他們是社會公認的有成就的醫生、律師、學者、商人,但他們往往讓人感到,他們不過是一群在終身競爭的集中營裡茫然的生還者。”

理想主義

胡鄧明顯感覺到,2010年以後,學生的抑鬱呈現度逐漸在上升。此前,有抑鬱傾向的學生在每年的谘詢量中可能隻佔8%到10%,現在慢慢已經升為了30%到40%。

2019年,北京大學第六醫院黃悅勤教授等在《柳葉刀·精神病學》發表的研究文章顯示,中國抑鬱症的終身患病率為6.9%,精神障礙終生患病率為16.57%。而在1982年國家衛生部進行的精神障礙流行病學調查中,精神障礙終生患病率僅為1.269%,抑鬱症並非精神衛生工作中防治與研究的重點疾病。另外,2017年,中國疾控中心周脈耕等人發現,1990~2017年期間,抑鬱症患病率從3224.6/10萬人上升到3990.5/10萬人,增加了24.7%。抑鬱症已成國人的重要公共衛生問題。

胡鄧分析,“隨著經濟的發展、GDP快速增加,人們生物學本能中對資源和地位的掌控欲被調動。教育被賦予了改變命運的功能,家庭對孩子成才的期望變高,推力越來越大,孩子從小被訓練去做更高、更強、更好,而忽略了內心感受和自我創造力、感知力的培養,形成了‘空心’。一旦達到一個階段性目標的時候,空心一塌就是抑鬱症。”

他回想起自己上學的時候,“趕上了計劃經濟的尾巴”。而現在的年輕人缺少這樣的容錯空間。一位人文社科學院院長多次跟胡鄧講,想恢復上世紀90年代校園的樣子,一個很溫暖、柔和、浪漫,有生活氣、煙火氣的地方。可胡鄧覺得,這個目標過於理想主義,“我做現實谘詢,我知道真的回不去了。每個同學在想,我現在去路邊彈吉他、唱歌、撩妹,他在那邊考證,畢業的時候我能彈著吉他去找工作嗎?他的GPA(學分績)3.7、4.0,我2.8,能去跟他PK嗎?”

胡鄧認為,抵抗抑鬱症最好的方法是對世界充滿好奇,而這種感知力需要培養。

從2003年起,胡鄧開設了《自助旅行與心理素質教育》課,“培養對世界的好奇”是課程唯一的目標。他和同學們分享自己在世界各地背包旅行的各種奇妙經歷,鼓勵學生們勇敢地去追求想要的生活和夢想。100人的課堂名額每年都爆滿,甚至有搶不到課的同學站在過道上聽。課上,胡鄧會讓小組同學互相介紹家鄉;期末作業則是小組共同製作攻略,完成一次背包旅行。“我要讓同學們把腦子打開,把觸角打開,看到生命有很多種可能性。”

旅行課的固定環節“扎飛鏢”,同學們需要根據飛鏢在老北京地圖上標記到的方位,以小組為部門完成背包旅行。

配著節奏明快的音樂《Counting stars》,胡鄧給學生們播放自己在澳洲高空跳傘的視頻。在當時的項目裡,他選擇了高度最高、危險性最強的一種——先進行高空自由落體,快接近地面的時候再開傘,底下的同學們發出陣陣驚呼。除了高空跳傘,還有蹦極、潛水、滑雪.....胡鄧一邊展示自己拍攝的照片和視頻,一邊像講段子一樣介紹背後的故事,幾乎沒有學生躲在筆電電腦後,埋頭做自己的事。這樣的場景,在大學選修課堂上並不多見。

大二學生小樂已經修滿了選修的學分,但她仍然在課程表排滿的當天,搶到了胡鄧的旅行課。她最大的感觸是,除了上課和學習之外,這個世界還這麽美好,有很多東西值得去探索。選到課的大三學生顧酒也覺得,一定程度上,這門課是可以讓人短暫逃離內卷、忘記焦慮的地方。

胡鄧還會請來各種“稀奇古怪”的嘉賓分享自己的旅行故事:專門搞背包旅行的南開大學化學系學生;騎著自行車去拉薩的油畫家;去旅遊網站工作的名校畢業生……

有一些學生來做心理谘詢,聽取了胡鄧的建議去背包旅行,走出去之後,抑鬱狀態慢慢得到好轉。但在林枳看來,即便她想選擇自己喜歡的東西,也仍需要一定的經濟來源和社會認可。而要想擁有這些,還是只能順著社會的評價標尺往上爬。“我總要吃飯的,飯吃得不好、不夠高級,又會被我媽嫌棄,還會有peer pressure(同輩壓力)。”

胡鄧也知道,他的課堂只是讓人能夠暫時逃避的地方,聽完課後,能夠將“好奇、自由”的宗旨真正貫徹到人生中的學生只是極少數。他會向同學們表達自己的糾結:“我在這邊教你們出去‘浪’,那邊‘卷’得那麽厲害。你們現在玩,等到該買房的時候沒錢買房,又會怎麽想我?”

在中小學給家長開辦心理講座的時候,胡鄧經常公開反對逼迫孩子爭第一的做法。他從不給自己的孩子報輔導班,給孩子制定的目標是達到平均標準,不必爭前幾名,只要掌握基本的生活知識和技能。但他也承認,這樣的教育方式需要起碼的經濟基礎,以及家長內心的富足。

與這個龐大的群體相比,胡鄧的這些努力只能說是滄海一粟,遠不能解決問題。

2020年9月11日,國家衛健委公布了《探索抑鬱症防治特色服務工作方案》,首次在制度層面,關注抑鬱學生群體。但沒人知道怎樣才能讓中國社會慢下來,無數個家庭投入這片洪流,為孩子織就一張張細密的網,沒有人能全身而退。

抑鬱症讓高陽無比堅定地想要擺脫現在身處的壓抑沉悶的氛圍,追求輕鬆快樂的生活。她覺得現在唯一能讓自己慢下來的事就是學習德語。

每周在固定的時間登入網課,和同學們連麥,嘰嘰喳喳大聲朗讀課文,這和在學校上課的狀態完全不同,讓高陽感到難得的放鬆和愉悅。她決定去德國留學,或許嘗試換一個新環境,打破現在的狀態,會給自己帶來好的改變。

林枳覺得對她而言,結束這一切是唯一的辦法。苦於找不到比較“理想”的死亡方式,她希望自己患上一種慢性的絕症,在25歲到來之前死掉。

她會反覆夢到一些重要的東西散落在遊滿鯰魚的水池,一直撈卻撈不到;還有關於死亡的意象,全部考研的人都慢慢地從山頂下來,她和朋友走散了,天上飄著大雪,耳邊是一刻不停的挽歌。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林枳、阮東靈、高陽、小樂、顧酒均為化名

*頭圖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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