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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車皮的人都走了,他們是決定留守的“異類”

下鄉

北大荒幾乎沒有什麽本地人,那就是大片大片的荒原和沼澤,都是外面的人去的。1955年,北京青年楊華他們作為第一批支邊青年,過去了。1958年,10萬官兵集體轉業過去了。那幾年,共和國在挨餓,一些人投親靠友跑到北大荒。再後來,就是60年代這批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54萬人,有北京的、上海的、天津的、杭州的、溫州的,踏進那片黑土地。

知青稱那些先去的為“老職工”,他們對知青是真好,有什麽好吃的,不讓自家孩子吃,讓知青先吃,有什麽好工作也讓知青優先上。普陽農場的老幹部科長同我講過,他一直忘不了有一年大年三十,老職工用槍挑著酒和豬肉,在雪地裡趕了一天的路,到一個知青點,陪這些遠離父母的知青過年。普陽農場的老職工有一部分是從上甘嶺戰場上下來的老兵。

1969年11月,出席集賢縣首屆知青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講用大會,黃麗萍(前排左二)與升昌公社其他知青代表合影。

當年,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隸屬於沈陽軍區,知青下鄉後被分進農工班,機務排,後勤排……知青剛下鄉時有著“紅衛兵小將精神”,下鄉後難免爭強好勝,上海知青胡國華說,他下鄉的那個農場是勞改農場,冬天一群勞改犯趕著馬車上山砍木頭,一天下來才砍半車。第二天,胡國華一人趕著馬車進山,砍回三百多根碗口粗的木頭,裝了整整一車。扛麥子也是,你扛一百斤,我就要扛一百五十斤;修水利的,玩命地乾,大冬天把衣服脫得光光的,隻穿條短褲,在零下二十度的天兒裡乾活。當然,那時候“左”的思想也是一個因素,讓他們互相攀比,彼此較勁。

也有待不慣的人,偷跑的,溜回城市泡病號的,不在少數。這也正常,上海、杭州、溫州、寧波來的南方知青,下鄉前哪裡想得到北大荒是這個樣子,沒有樓房,沒有衛生間,住的是泥草屋,新建點連電燈都沒有。當時,北大荒不種水稻,吃不著米飯,上頓下頓都是饅頭、窩頭、苞米碴子,漫長的冬季沒有青菜,除了白菜、土豆就是蘿卜,青黃不接的時候頓頓蘿卜湯,有句脫口說,“早上喝湯迎朝陽,中午喝湯暖洋洋,晚上喝湯淚汪汪”,人們就是這種心情。

知青下鄉初期,普遍心存很快能回城的幻想,談戀愛最好別找“當地的”,知青是“飛鴿”,當地人是“永久”,人們用當年兩個最著名的兩個自行車品牌,戲稱兩種人生。但一晃六七年過去了,返城希望逐漸渺茫,好多人就在北大荒找對象,結婚安家了。好些知青是在1977年左右成的家,1978年大返城就開始了。

下鄉知青

留守

1977年恢復高考,返城的大門悄然啟動。那些文化課基礎好,或在中小學任教,數理化沒有丟掉的知青考上了大學,返城了。之後,雖然中央沒明確說法,但各農場的返城政策已經松動。北大荒的返城潮從1978年下半年開始,1979年到達高峰,能走的都走了,五十四萬知青,剩下僅兩萬多人。

當時兩種有返城的理由有三種,一是病返,農場很體諒這些知青,下鄉七八年,不容易,隻你提出要返城,農場醫院大都會給你開診斷書,證明你已不適合在北大荒工作,另一種是困返,家庭生活困難,父母需要照顧,還有一種是父母退休,返城頂替。可以說,但凡想走的都能走。

留守在北大荒的將軍女兒、寧波知青黃麗萍。

沒走的有這麽幾種情況:一是在北大荒成家的,這些人想返城時沒機會,成家了機會卻來了,走還是不走?有相當多知青離婚走了,有真離婚的,有假離婚的,還有的壓根沒離,一走了之。留下的知青都是那些重情重義、對家庭有責任感的老實人。

我在二九〇農場採訪過一個“荒二代”,她母親是蘿北知青,父親是上海知青。大返城時,父母已有兩個孩子,她和她弟弟,當時沒有走。幾年後,她父母離了婚,她歸母親,弟弟歸父親,被送回上海。她說,父母辦的是假離婚,父親說等他辦回上海後,再把她們母女辦過去。結果父親走了,再也沒回來。她母親精神失常了,一年四季在路上匆匆走著,風雨無阻,去長途汽車站等父親,,看見男人眼就直勾勾地盯著。在北大荒像這樣因返城而被撕裂的家庭有很多。

黃麗萍

還有些知青,在北大荒待習慣了,反倒認為城裡沒有這兒好,也沒走。的確,北大荒不歧視任何人,那些出身不好、在文革中受到衝擊的知青,到了北大荒之後,受到老職工的保護與照顧,對這篇黑土地產生了感情,自然不想走了。

上海知青居鴻昌說,城裡人複雜,說話都繞著說,北大荒人簡單,有什麽說什麽。北大荒人還熱情豪爽,就算對陌生人,只要是朋友介紹去的,也會拿出最好的東西來招待你,城裡人就算親兄弟也做不到。當年,居鴻昌哥仨要下鄉兩個,仨兄弟中他最小,按理大的下鄉,小的留下。他卻仗義地說,我走,你們留下。最後,二哥留下了,他和三哥下鄉到北大荒。父母去世時,兄弟姐妹分房子,他又把自己那份讓了出去。可是,當他帶著新婚妻子回上海結婚時,在家住了一段時間,錢花光了,哥哥態度驟然冷淡。他從此心涼,再也不願回上海探親,下鄉近50年,僅回去過9次。留守的裡面,上海知青多,一是在大返城時上海的門檻高,二是上海住房緊張,拖家拉口返城的沒地方住,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兄弟姐妹也不大歡迎他們回去。

黃麗萍

還有的留守知青,是想在北大荒乾一番事業,如胡國華,大返城前他剛從農業技術學校。他說,回城的話,學的專業用不上,只能去街道小廠當個工人,還不如留在北大荒。那時候高職生很少,農場對他很重視。幾十年過去了,他成為著名的大豆育種專家、博士生導師。

知青周軍嶽留下後走上了農場長官崗位。他說,我們下鄉時老職工的孩子沒人看,就拴在窗戶上,屎尿都拉在炕上。大一點兒的孩子沒有玩具就扒垃圾玩。他當農場黨委書記後,在普陽建了最好的幼稚園,最好的小學和最好的醫院,讓老職工知青們的後代有更好的生活條件。現在看來,在留守知青中,發展得比較好的是文化素質比較高的那批人,選擇留守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主動行為。

上海知青歐陽吉寶和當地姑娘相愛時,女方的父母不同意,怕歐陽返城把女兒丟下。歐陽發誓說,說這輩子不管我走到哪裡,都會把趙燕帶到哪裡。他們從上海結婚回來,返城潮就開始了,和歐陽一車皮來的都走了。歐陽以前最愛泡在知青宿舍,和那些哥們兒喝酒聊天,他看著知青宿舍那些通鋪,心裡空空蕩蕩。我問他,什麽時候最痛苦?他說是下鄉紀念日,過去每逢那天,一起下鄉的哥們兒都要聚一聚,喝點兒酒。哥們兒都走後,他只能自斟自酌。秋天聽大雁的叫聲,心裡就會咯噔一下,眼淚就下來了。

黃麗萍的父親,黃思深將軍。

我採訪的留守知青情況比較特殊的是黃麗萍,她是將軍的女兒。那時候紅二代哪有留下的,但她的父親為人正直,從來不走後門,再來平反後很快就退休了,失去實權。她自己也沒想走,就這樣留了下來。我見到黃麗萍感到很震驚,跟當地的老太太幾乎沒什麽兩樣。

留守之後

1968年到1978年,北大荒農場連年虧損。1979年2月,國務院決定打破農墾企業的“大鍋飯”。北大荒最早的家庭農場是八五八農場一個叫王木存的老職工創辦的,他承包了2200畝地,招了兩個拖拉機手和一個農具手,家裡還養了1000隻雞,年底盈利2.7萬元,這相當於15隊利潤的3倍。1984年起,家庭農場就在北大荒大力推行開來。

這樣一來,對留守知青又是一場嚴峻挑戰。1976年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撤銷,改為國營農場總局,知青由兵團戰士變為國營農場職工,經歷一次身份轉變,又將從國營農場職工變成“單體戶”“個體戶”,“鐵飯碗”變成了“泥飯碗”,這跟農民有什麽兩樣?很多知青從情感上難以接受,因此,又有一批知青離開了北大荒。

在這個農家小院,處處洋溢著生活氣息,當黃麗萍和孫子孫女站在自家新蓋的房前,鐵牛拖拉機旁。

北大荒的糧食由國家統購,收購價遠低於市場價。每年這其中的差價有多少呢,一個農場的黨委書記說,好比每隔一分鐘發一輛桑塔納去縣城,第一輛車到了,最後一輛桑塔納還沒發出呢。從那個農場到縣城有多遠?幾十公里。在初期,搞家庭農場,很多知青是吃了虧的。

很長一段時間裡,留守知青的孩子,只有一個能辦回城。誰回,誰不回?命運的選擇又出現在知青的下一代。孩子回城了,父母還在北大荒,只能由城裡的爺爺奶奶來監護,這些孩子有的在溺愛中長大,成了問題少年;有的是被扔到城裡的姑姑或舅舅家,嘗盡寄人籬下的苦楚。回城的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考上大學;沒回城的孩子留在北大荒,有的快40歲了還在乾臨時工。友誼農場的一位上海知青說,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兒子能轉為正式工。

留守知青對待返城知青是什麽心態?不同時期是不一樣的。一開始吧,“你回去了也不見得比我留下來好。”回去的人不見得都有正式工作,有的就做點臨時工,可能還不如在北大荒開拖拉機;後來人家進工廠進國企了,留守的就有點兒失落,後悔自己當初沒走,要麽自己也是國企職工了;過些年,大批大批的返城知青失業,留守知青也許慶幸,最起碼他們還不至於失業;再到後來,大家都退休了,城裡知青退休金拿得多,留守知青心裡多少又有些不平衡了;但近些年,北大荒建設起來了,返城知青回來一看,羨慕地說農場環境像花園一樣,大家好像又都扯平了。

詩畫田園—張艾林

我第一次去北大荒採訪,掏出記者證沒人搭理。對北大荒,中央媒體經常報導,國家長官人也常去視察。北大荒人對報導不那麽感冒。到北大荒採訪之後,最好有朋友的介紹。你看,這就是北大荒人的性格。

第一次去北大荒是採訪一位上海女知青,她為了丈夫放棄了返城,留在了烏蘇裡江邊,結果丈夫卻得了尿毒症,最後病逝了。那時,留在北大荒的知青還挺多,我採訪完她之後,又採訪了四五個,發現每一個都值得寫。從1994年開始,我幾乎年年去北大荒,2003年調到浙江後,每隔兩三年去一次,至今已采了一百多位知青了。

大麥飄香—張艾林

北大荒成為中華大糧倉,留守知青的貢獻難以估量。從小的說——原本北大荒人家裡只有炕,炕上擺對木頭箱子,知青去了,北大荒有了床,有沙發、衣櫃、五鬥櫥。至於吃的,以前都是燉菜,豬肉燉粉條,白菜燉土豆,知青去後有了炒菜。知青韋建華下鄉後嫁進北大荒當地一戶赫哲族人家,結婚後才發現丈夫家整個冬天都不洗澡,孩子的尿布髒了,不洗,曬乾接著用,她憑一己之力把這些落後的生活習慣都給糾正過來了。生活方式,文明新風,知青們潛移默化影響了很多。

北大荒當然也改變了他們。歐陽吉寶,那個望著大雁落淚的上海知青,如今他說著一口純正的東北話,一口一個“你們城裡人怎樣怎樣”“我們北大荒人怎樣怎樣”,他早不認為自己是上海人了,他說我在上海才待了十八年,我可是在北大荒待了四十多年呐。

又是一個豐收年-張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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