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長》：看哭了一點也不丟臉

這個三月，如果要選一部最令人期待的院線電影，也許很多人都和我一樣，會選剛剛在柏林電影節斬獲影帝影后的《地久天長》。

早在柏林的首映之後，媒體和影評人對這部長達3個小時的平民史詩就不吝讚美之詞，許多人都被片中主人公前後三十餘年的經歷，給感動得不行。

《地久天長》無疑是一部很“好哭”的電影。這裡的“好哭”，並非一味地煽情和賣慘，而是通過相對冷靜克制的描寫，為我們呈現耀軍（王景春飾）和麗雲（詠梅飾）大半輩子所經歷的人生種種。

這個故事之所以會讓我們感動，是因為在很多時候，它都十分貼近於我們所了解的生活，讓我們在某些瞬間仿佛回到了曾經熟悉的80和90年代。

同為第六代導演，王小帥與賈樟柯還原時代感的手法不盡相同。賈樟柯更擅長用一些直接勾人回憶的流行金曲和重大新聞來樹立時間的坐標，而王小帥的方式則是在人物的造型服飾和生活空間裡去實現高保真的還原。

如果你對80和90年代的生活還有一些鮮活直觀的印象，你就會發現片中的大量家庭布置，桌椅、電視，以及樓道和街巷，都像是穿越自那個年代。

與此同時，王景春和詠梅那種大巧不工的表演方式，也讓他們飾演的人物，就像是那個年代的普通人。

有了真實的基礎，影片的故事和背後想要表達的情感，才有了引發我們共情的可能。

表面上看，這是一個關於耀軍和麗雲失去了他們的孩子的故事，主題直指對計劃生育政策的反思與批判。

但事實上，這遠不僅是一個他們失去了孩子的故事，而是通過這個孩子的不幸離世，展開了一代人的生活畫卷。

他們的孩子劉星之死，與他們最好的朋友英明一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與英明的老婆海燕的工作性質有關，也與英明和海燕的孩子沈浩有關。

兩家人之間複雜的情感與聯繫，讓劉星的意外離世，成了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這兩個家庭三十餘年的時間。

在這三十餘年的時間裡，王小帥力求周全地探討了這兩個家庭方方面面的問題——喪子的悲痛與後來的麻木，婚姻的相守與漸趨冷漠，婚外的愛情火花與衝動，對於劉星之死的過失與懲罰，以及養子的疏離與和解，等等等等。

在故事主線之外，王小帥還有意把那三十年間的種種國民記憶溶於其中，包括知青返城、嚴打、計劃生育、國企下崗、南下大潮、推動城市改造的地產經濟，等等等等。

這樣一來，這部電影的野心也就不再限於還原一段生活，而是試圖去記錄和書寫一個時代——一個距離我們並不算遙遠的時代。

所以才會有人說，這很像是“一部近三十年的《活著》”。

耀軍和麗雲的生活，的確很像是一直“活著”式的忍受。他們一直在遭遇不幸，但是我們卻好像找不到該對此負責的所謂壞人。

所以整個故事的核心不是贖罪，而是愧疚與懺悔。

造成劉星之死的沈浩，讓他的一家多年來都為此背負著沉重的愧疚感。這種愧疚感不但折磨著無意間直接釀成悲劇的沈浩，同樣也折磨著他的母親海燕，正是她當初逼迫麗雲打掉了肚子裡的孩子，因為要忠於自己的工作。

本來是耀軍和麗雲一家最親密的朋友的沈浩一家，就這樣成了他們最大的“仇人”，成了他們失去孩子的禍首。

但是，這裡始終沒有真正的仇恨，兩個家庭之間無法挽回的隔閡，導致的是所有人的遺憾。

在這層關係下，形成了一種令人兩難的道德困境。情感上他們很難不埋怨沈浩一家，但理智又告訴他們，沈浩也是一個需要被保護的受害者。

這種兩難的困境又因為茉莉的介入而變得更加複雜，她與耀軍滋長的感情，以及他們的一夕偷歡意外帶來的孩子，都在讓這種道德困境變得更加曖昧而沉重。

對於耀軍和麗雲而言，還有另一層道德困境，那就是如何與他們的養子周永福（王源飾）相處。

剛開始他們想當然地給他起了劉星的名字，但這個劉星的替代者卻從不曾真正融入這個家庭，因為他知道自己只是父母想要的某種心理安慰，而他的過往和心境卻沒有人真正關心。

所以他最後徹底逃離的這個本不屬於他的家庭，而耀軍和麗雲的放手，反倒讓他們離這個養子更近了一點。

正是這些屬於普通人的微妙情感與心理變化，讓《地久天長》這麽“好哭”，這麽動人。

它最感動人的部分，都源自這些處於道德困境中的人物流露出那些最不易察覺的感受的時刻。

比如麗雲在明白耀軍出軌後切菜和說話的表情，比如耀軍在最後得知茉莉有了一個孩子時那種關切的眼神，又比如徐永福在離家前的那次拜別，等等等等。

到最後，這些複雜的情感糾葛，只能通過時間得以撫平。那些當年說不出口的負罪與原諒，都在足夠長的時間之後傾瀉出來。

時間並不能完全撫平傷痛，但是的確能消弭那些壓抑和哀傷的情緒。在影片的最後，兩個原本最親密的家庭終於和解，而且這場和解一點也不突兀尷尬，它來得如此自然。

耀軍和麗雲重新擁有了自己的兒子——回家的徐永福，而且他們也找回了曾經的乾兒子——懺悔後的沈浩。

這樣的結局可能有點過於完美（這也許是有些人不喜歡這部電影的原因之一），但是這個結局是在讚美理解與寬容——一種存在於每個普通人身上的最珍貴的品質。

在沉重的生活面前，只有理解與寬容，才能讓我們對抗那些不幸與傷痛。

就這一點而言，《地久天長》可以說超越了它表現的這兩個家庭和它描寫的那個時代，它傳遞的是四海皆準的生活至理。

明白了這一點，就明白了《地久天長》為什麽這麽“好哭”，如果把你給看哭了，完全不必覺得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