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代人 茅盾：文學藝術中的關鍵性問題

今日批評家

茅盾（1896～1981）本名沈德鴻，字雁冰，是中國文學史上重要的批評家。茅盾從新文學誕生之初就從事文學批評，以作家和文學批評家的雙重角色擔負起建設中國新文學的重任。20年代前期，在“五四”文學革命深入開展過程中，茅盾始終以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的理論方法去充實“表現人生指導人生”這一文學信念，在與 “消閑”文學觀爭奪話語場的同時開拓新文學的路線。20年代末到30年代直至40年代，作為左翼作家的茅盾，其文學批評帶有革命時代的典型氣質，他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對現實中的文化現象做階級分析，形成了“作家論”的批評文體。新中國成立後，身居要職的茅盾繼續發揚現實主義傳統，但是處於強大的時代氛圍中，其批評也不可避免地受特定時代氛圍的影響，較為偏激跟激進，如對於胡風集團的批評等。在十七年期間，茅盾擔任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部長職務，主編《人民文學》雜誌，他一方面堅持“文學是時代的反映”的現實主義的觀點，注重文學批評的思想性和時代性；另一方面也力所能及地維護文學的規律，注重文學批評的審美特徵。

1953 年，在第二次文代會上，茅盾提出要將文學風格作為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主要標誌，認為 “新的時代要有新的技巧，新的風格”，文學風格是時代的晴雨表，所以“要求我們創造和發展文學風格的多樣性”。上世紀五十年代文壇極“左”思潮風行，茅盾也難免受到偏激思潮的影響，但即使在特殊的時期，茅盾也表現了批評家的責任感。在《文學藝術工作中的關鍵性問題》中，茅盾解釋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精神，希望呈現一種新的文學風氣，鼓勵文藝活動的普及以及開掘新的文藝工作者等。在《夜讀偶記—關於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及其他》分析了文學公式化概念化問題產生的根源，討論了創作方法和世界觀的關係，現實主義與反現實主義的鬥爭。

文學藝術中的關鍵性問題

茅盾

請允許我脫略常規，不羅列事實，而就文學、藝術工作中的關鍵性問題，作一個概括的說明。

毛主席在最高國務會議上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迄今將近兩月；文學、藝術工作者紛紛討論，表示了極大的興奮，認為這是促進文藝創作和理淪批評的繁榮和發展的極端興奮，認為這是促進文藝創作和理淪批評的繁榮和發展的極端重要的指示。

文學藝術工作中的主要問題是品質問題。今年上半年，劇場的上座率一般都不高。為什麽?為的是缺乏新排的好戲。品質問題的關鍵何在呢?觀眾和讀者的普遍責備是兩句話：乾巴巴，千篇一律。乾巴巴的病源在於概念化；千篇一律的病源在於公式化，在於題材的狹窄。造成這兩種毛病的原因不止一端，但的說來，由於未能貫徹“百花齊放”，由於缺乏“百家爭鳴”!

“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方針，在戲曲改革工作中，是首先執行的，這幾年來，獲得了若乾成就。然而《十五貫》的改編和演出，一聲春雷似的驚破了我們的自滿情緒。毋庸諱言，在這以前，我們的大多數的戲改工作者對於這個古老劇種的估計是很不夠的。同時，對於傳統劇目的挖掘工作也是不深又不廣的。全國劇種，據現在所知，約計二百，傳統劇目．何止數千，遺產如此豐富，英雄盡有用武之地。那末，為什麽現在還有捧著金碗討飯的情況呢？可以說，因為捧著金碗的人們腦子裡還有不少清規戒律。而這些清規戒律之所以能夠那樣頑強地霸佔在人們的腦子裡，無非因為人們看問題不夠全面、對問題不加分析，不善於掏沙取金。例如醜角戲就曾經在(而且部分地還繼續在)“侮辱勞動人民”的標簽下，以“尚待研究、必須慎重”等等方式，被封存起來。

在音樂、美術工作上，除了也有其他藝術部門所有的缺點而外，應當特別指出的，是整理和發揚民族遺產的工作，十分不能令人滿意。國畫家和民族音樂家是很努力的。正由於他們的努力，這兩門的民族遺產有了新的發展。然而我們的有些長官工作者在推動國畫和民族音樂家的積極性、在發揮他們的潛在力量等等工作上，顯然做得很不好的。不但如此，還因對於民族遺產缺乏深入的研究和全面的知識，以致長官思想不明確；還因為思想方法的主觀主義，以致工作方法流於粗暴、武斷；其結果將是主觀意圖雖然是要發揚傳統，而客觀效果卻成為廢絕傳統。比如在對待國畫的創作方法和教學方法上，就有這樣的情形。

我們認為，按照“百花齊放”的方針，群眾歌曲我們要提倡，交響樂也要創作；我們要學習西洋音樂和油畫，但不能因此而忽視民族音樂、美術的繼承與發揚。在國畫方面，不論山水，人物、花鳥、工筆，寫意，只要是“花”，就要讓它放，鼓勵它放。品種和風格，應當是愈多愈好。

題材範圍的狹窄和單調，是今天的文藝作品的通病。從表面看來，題材的狹窄和單調，似乎是因為作家和藝術家都描寫了社會重大事件的緣故；但實際上，在文藝作品中沒有得到反映的社會重大事件，還多得很。廣大觀眾所厭倦的，不是社會重大事件在文藝作品中反映得太多，而是題材的大同小異，表現方法的千篇一律。廣大觀眾迫切地要求我們的作品能夠更多、更廣泛、更複雜地反映我們時代的社會重大事件。我們認為：反映社會重大事件，現在是，而且將來也應當是文藝作家們努力的主要方面!但這，不等於說，我們就排斥了其他的題材。只要不是有毒的，對於人民事業發生危害作用的，重大社會事件以外的生活現實，都可以作為文藝的題材。在現實生活中，我們需要煉鋼廠，需要水閘，但也需要美麗的印花布，需要精致的手工藝品；在文化娛樂方面，如果我們隻供給抒情詩、圓舞曲、翎毛花卉，群眾就會有意見，但如果朝朝暮暮隻給清一色的表現重大社會事件 作品，而且從形式到內容又不免千篇一律，那麽，群眾也會有意見，而且事實上已經有意見。自古以來，人民所創造的文藝就不是單調、生硬，而是包羅萬象，多姿多采的。我們只有發揚這個優秀傳統的責任，而沒有破壞它的權利。

為人民服務，特別為工農兵服務，這是我們文藝的方向。這個方向是不容有所懷疑的。拿什麽來為人民、為工農兵服務呢?“百花齊放”在原則上回答了這問題。如何最好地為人民、為工農兵服務呢?“百家爭鳴”回答了這個問題。在這裡，必須承；人“異曲同工，殊途同歸”的作用，也必須確認理論批評上的“百家爭鳴”不但不會造成思想上的混亂，而恰恰相反，可以糾正“一家獨鳴”在理論上的片面性，可以克服主觀和武斷從而最後地達到思想、認識的基本一致。

文藝理論和研究工作的“百家爭鳴”，對於“百花齊放”將發生巨大的積極作用。我們有理由確信，在不久的將來，我們的文藝花園裡，不但已有品種將日益繁榮，而由於“接枝”方法的更加進步(這是“百家爭鳴”的後果)，將產生無數新的品種，出現空前未有的萬紫千紅，爭奇鬥豔的盛況。

正確地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還必須和發掘、培養人民中間的文藝潛力的工作，即大力開展業餘文藝活動的工作結合起來。

根據19個省、市和鐵路工會等三個產業工會的不完全的統計看來，現有各種職業業餘文藝組織兩萬一千七百多個，參加人數三十萬以上。農業合作社高潮到來以後，農村中原有十萬個以上的業餘劇團和自樂班、歌吹班等，幾乎全部歸並到俱樂部，而俱樂部的發展年來極為迅速，例如四川省，在1955年的全省僅有三百五十五個，但1956年內，廣漢縣就要建立三百個。這樣的活躍的群眾業餘的文藝活動提到政府各級文化部門面前的迫切問題，就是輔導。我們的輔導力量如何呢？全國現有群眾藝術館七個（籌備中的十個），群眾藝術學校十六所，各省、市有音樂工作組二十六個，美術工作室二十四個，加上各地經常舉辦的短期補習班，專業藝術團體和工程訂立的輔導合約等等，力量仍嫌不足；特別是對於農業合作社俱樂部的輔導力量，更遠於落後需求之後。

但即是在輔導不夠的情況下，群眾的文藝才能的表現仍然是蓬勃蓬蓬勃勃。1953年的“第一屆全國民間音樂舞蹈匯演大會”、1955年的“全國群眾業餘音樂舞蹈觀摩演出會”、“第一屆工人業餘美術創作展覽會”，以及本年四月間的“全國職工業餘曲藝觀摩演出會”，都湧現了不少優秀的節目（其中有職工們自己的創作），和富有才能的業餘演員和歌手。業餘藝術隊伍中這些優秀的人材，給專業的藝術團體增添了新的血液。

文學方面，同樣地，新人在不斷地湧現，年青一代在迅速地成長。最近編選的百萬字以上的《青年文學作品選集》入選者共計一百八十八人，這個數字還只是經常在報刊上發表作品的青年寫作者的總數的十分之二；這一支文學的新生力量，百分之七十以上是工廠、農村、部隊、學校、機構的業餘寫作者。他們的作品雖然還不能說已經完全成熟，他們的個人風格還在形成之中，但至少已經表示他們有一定的才能，有發展的前途。這樣數目龐大的業餘寫作者也迫切的需要輔導，中國作家協會第二次理事會會議（擴大）曾經決定采取各種措施，來改善這一方面的工作。

如上所述，業餘文學、藝術活動的開展，雖然時間還不長，但已經證明了人民的文藝做創作的無限潛力。要貫徹文藝上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專業的文學、藝術工作者固然必須努力，責無旁貸，而這樣龐大的富有才華的潛在力量如果不加倍注意去教育，培養，便會給我們的文藝事業帶來莫大的損失。在這裡，不能不指出：有些基層幹部對群眾的業餘文藝活動，不但不重視，甚至還把本位工作與文藝活動對立起來，認為業餘文藝活動會妨礙工作，而加以各種限制；也有些基層幹部過分強調業餘文化活動必須配合宣傳中心工作，因而使得文藝活動的內容與形式趨於狹窄和單調，違反了群眾的多方面的欣賞要求。另一方面不少業餘文藝組織還存在著講究排場，不切實際，追求大型演出，浪費人力物力，以至於妨礙工作的偏向。這都阻礙了業餘文藝活動的健康發展，因而也會影響到新生力量的發展和成長

代表同志們，“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鼓勵了我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的創造性勞動，將使文學、藝術工作者發揮獨立思考，以巨集大的氣魄，努力於民族風格的文學、藝術學派之建立。文化行政部門有責任采取各種措施來保證方針政策的貫徹，但是，同樣重要的，是要造成新的風氣，是人人以摹擬因襲、生吞活剝為可鄙，使人人有取精用弘，成一家言的抱負。這就有賴於輿論的鼓吹，社會力量的支援。代表同志們負全國人望，有開創風氣的力量。因此，我敢向各位代表同志們呼籲：請盡可能向廣大人民宣揚“百家齊放、百家爭鳴”的精神；請嚴厲地監督任何方面的違反“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言論和行動。

注：這是茅盾在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上的發言，原載《人民日報》1956年6月20日，後收錄於《茅盾評論文集（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11月版。

編輯：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