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引發洪水，正當時年九歲的賈樟柯與小夥伴們手足無措之際，東哥一言不發將他們送至學校。
東哥不僅行俠仗義，也信奉暴力美學，因他而起的群架，常能波及半個縣城。
自小就有江湖夢的賈樟柯也曾作為運輸小隊的成員，為東哥一派輸送過磚頭和石子。
而他也曾目睹東哥以一抵十，雖然寡不敵眾，卻面不改色、沉著應對，眾人散去後，才若無其事地擦去滿臉血痕。
也正由此，年輕的賈樟柯對男兒本色有了切身領悟。
後來，東哥有了女友並在上世紀70年代末與其同居，街頭霸王有了自己的虞姬。
但誰又能想到：英雄也會遲暮。
當大哥變成大叔：頭髮稀疏、身體發福，蹲在地上，呼嚕呼嚕吃著一碗面條，曾經的不可一世終究還是被時光磨去棱角。
於是就有了這部《江湖兒女》。
片中最讓人難忘的兩幕，一是斌哥因飲酒過量，造成高位截癱，眾叛親離後，落葉歸根，雖是廢柴一枚，卻依舊講大哥排場，被舊情人當頭棒喝後，意欲起身，卻久未成行，他是自作自受，但先前的叱吒風雲淪落為如今的命如草芥，確實讓人唏噓感歎。
但細細想來，斌哥這種人看似講江湖道義，其實是被世俗所困，試想一個連為其出生入死的愛人都不懂珍惜，能有什麽錦繡前程和美好歸宿！
另一幕是鬧市街頭，斌哥被人追殺，命懸一線，巧巧拔槍相救，先是鳴槍示警，繼而持槍相向，在因憤怒而有的濃重鼻息中，一記幹練轉身，又一聲槍響，混戰結束，她與斌哥的光輝歲月也戛然而止。
為此，巧巧入獄五年，等來的卻是父親的離世，斌哥的背叛以及他人的側目和無望的未來，她千里迢迢趕赴奉節，就想讓斌哥親口告知他究竟作何打算。
很多年後，當寄她籬下的斌哥向她告白：你出獄那天，我是應該去接你。巧巧的內心已經再無漣漪，畢竟有多少愛可以重來，付出幾近生命的代價，為一句當面否決還要跋山涉水，心中早已因無情而無愛亦無恨！
此間，兩人有過一場對話，斌哥問巧巧為何還要收留他？巧巧回答：江湖之人講一個義字，你退出江湖多年，你不懂！
如此看來，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江湖兒女，而如何才能體會江湖之美，就是像巧巧那樣奮不顧身，而不是如斌哥這般作繭自縛。
而能將江湖的血雨腥風與兒女情長拍出詩情畫意的中國導演只有賈樟柯。因為他不僅有處江湖之遠的見聞，也有居廟堂之高的憂思。
當詢問賈導《江湖兒女》中“我妹妹懷孕了，我是她姐”之類騙錢橋段從何而來時，賈導說是江湖傳說。
可以說，如果沒有電影，賈導也可能會成為“斌哥”。這從他小學五年級時，面對和“斌哥”一樣四面楚歌的境地毅然從三樓跳下時已初現端倪！
但一部《黃土地》讓賈樟柯徹底從隨波逐流轉為自主沉浮。在看過這部影片後，他決意走上從影之路。
但顯而易見，無論是處女作《小山回家》，還是讓其一舉成名的《小武》，都有他江湖兄弟的身影。
可也正是載譽歸來的後者讓賈樟柯的電影因“未經審查違規參賽”而禁止在國內公映，直到6年後的《世界》問世，才宣布解禁。
而也正是為重出江湖，賈樟柯與上海電影集團達成戰略合作夥伴關係，畢竟和國營廠合作，才更有可能重見天日。
與之相伴，現實世界裡的“巧巧”則等來了自己的“斌哥”。自從在太原師范大學被賈樟柯選中，趙濤就注定要與賈樟柯“浪跡天涯”。
有人說：賈導成就了她，也鉗製了她，因為在賈導群像化的敘事中，不可能產生大女主戲份，而趙濤那張清心寡欲的臉，在無縫對接進賈導每一部作品的同時，也因此失去了一枝獨秀的高光時刻。
但這是在《江湖兒女》之前。
在賈導的這部最新力作中，趙濤將集浪漫與賢惠於一身的特質彰顯無遺。
身為大哥背後的女人，除了那句大嫂所帶來的榮光滿面，更需要隨時衝鋒陷陣、為夫捐軀。
她重操麻將館舊業，生活重新步入正軌，談不上安居樂業，只是有了棲身之所，卻仍會為棄她不顧的斌哥雪恥，將茶壺砸向挑釁之人。一名男士，一生得此知己，實在三生有幸，只可惜斌哥不仁。
但與電影中不同，現實世界裡的“巧巧”和“斌哥”卻總在彼此成就。5年前的坎城電影節，評委團曾在《天注定》榮獲最佳女主還是最佳編劇間左右搖擺，最後賈導得獎，趙濤落選，後者難掩欣喜，前者反倒心緒難平。
而熟悉賈導的觀眾都知道：《江湖兒女》中的巧巧和斌斌來自2002年的《任逍遙》，而《三峽好人》中千里尋夫的情節也在《江湖兒女》裡得以延續。
而這便是傳說中科長的宇宙，而汾陽永遠是宇宙的中心。
汾陽小子用23年的精誠所至，終於迎來了遲到的璀璨一刻。“我的電影裡永遠不會有救贖。”和是枝裕和一樣，賈導意欲通過影像探尋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糾葛以及時代變遷中的人間百態，卻從未想告訴他人該何去何從，也不曾想刻意解決某種社會痼疾。
因此，他的電影中總有種震撼的真實，也從未因外物的喧囂而改變初衷。
《世界》講述一群外來務工者的愛恨情仇；《三峽好人》看似是尋妻尋夫，其實是聚焦三峽移民這一舉國大計，一座千年古城因為一項浩大工程，即將沉入水底，而世代居住在此的人們也將輾轉遷徙，從此他鄉變故鄉；《二十四城記》則借助一家國營工廠的興衰榮辱，展現城市化進程中，個體命運的風雨飄搖；《天注定》更是將影響中國的公共事件淋漓盡顯。賈樟柯導演將自己定位於時代的記錄者，在他的電影裡，可以讀懂中國。
賈導曾在“十年敢想”短片裡說過：我希望能為中國電影留住人情。這也是為何他會對葉倩文的歌情有獨鍾，在《江湖兒女》中，當未抽完的雪茄逐漸燃為灰燼，車前的皇冠又有一滴血再次淌落，《淺醉一生》的如泣如訴也不絕如縷：每一天我在流連，我心漂泊每朝每夜，多麽想找到願意相隨的同伴，使這心莫再漂泊。只是，這一瘋狂之夜過後，巧巧的心注定一生落寞。
而這些歌連同那些港片，就是當時還是小鎮青年小賈的青春寄托，那裡有他對紅塵往事的百感交集，更有對親朋好友的一往情深。
如此看來，25年來，賈導只在拍一部電影，它就是“江湖兒女”。
文｜浮光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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