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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的"自我凝視":少年子弟江湖老

這幾部電影構成了賈樟柯的“電影江湖”,也完成了他想創作一部“長篇小說”的願望。

  

從23歲離開家鄉來到北京,時間已經過去了25年,賈樟柯對故鄉的思戀卻是與日俱增。如今,賈樟柯將這份情意化為“江湖”與“兒女”中,歷經三年拍成了電影《江湖兒女》。影片將於今日上映。電影的背景依舊是賈樟柯的故鄉山西。賈樟柯說自己拍山西有一萬個理由,最重要的一條是“這個土地注視過往、凝視過往”。而透過《江湖兒女》的主人公斌哥與巧巧,賈樟柯的《任逍遙》和《三峽好人》也重新浮出水面,這幾部電影構成了賈樟柯的“電影江湖”,也完成了他想創作一部“長篇小說”的願望。

蹲在門口吃麵的男人

《江湖兒女》上映前,賈樟柯寫了一篇名為《江湖從頭說》的短文,解釋了自己拍攝這部電影的初衷。文章中提及,影片主人公斌哥的原型是賈樟柯小時候非常崇拜的小鎮大哥小東,他遇事鎮定、沉著,十分“男人”。賈樟柯寫道:“不管遇到什麽樣的危機,我都會想起他的樣子。架可以輸,事可以敗,但人不能垮。男人就應該有個男人的樣子。”但後來賈樟柯再次見到小東時,他已經被時光打磨成一個蹲在門口吃麵條的中年男人,“頭髮稀疏、身體發胖。他那樣專注地吃一碗面條,與世無爭。我無法把他此刻吃麵條時的專注和他過去戰鬥時的專注聯繫起來。我離開他,異常恍惚。”

於是賈樟柯決定拍攝《江湖兒女》:“寫寫我們的江湖。不單寫街頭的熱血,也要寫時間對我們的雕塑。我決定拍《江湖兒女》,從2001年講述到2018年元旦,故事的起點還是山西,‘江湖’意味著動蕩、激烈、危機四伏的社會,也意味著複雜的人際關係;‘兒女’意味著有情有義的男男女女。寫下‘江湖兒女’4個字時,我好像潛到了自己的情感深處。我眼前一直是小東和他的女朋友騎著自行車的身影。他們以身相許,如此紅塵篤定。”

“兒女”與“灰燼”

《江湖兒女》是賈樟柯一開始就確定的片名,因為他第一次聽到這4個字就被打動了:“我最早聽到這個詞是十幾年前看到一個關於費穆導演的採訪,說費穆晚年籌備的最後一部電影叫《江湖兒女》。我一聽這個名字非常感動,我覺得不管是什麽年代,‘江湖’就意味著危機四伏的社會,複雜的人際關係。‘兒女’意味著在變化、變革、亂世之中保持著有情有義的男男女女,所以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我覺得應該用這個名字。同事說:”賈導不要用這個名字,人家會認為是古裝片,但你講的是現代的故事。‘“

而在賈樟柯看來,這個名字最適合他這個故事:“中國特別是山西,我們有很多古義,古義不單單是廟、建築,這個古義是人與人相處的禮儀、分寸、原則。我們山西人講義,這是非常重要的,這同樣也是江湖文化的一個核心價值觀。”

中文片名很早就定下,但英文名字卻是經過修改,賈樟柯透露最初的英文名是《金錢與愛情》,“因為我拍的是17年的故事,大家為什麽在紅塵裡忙忙碌碌?多是求財,各種各樣的情感節目都缺失愛,所以就取了這個名字。”但是寫劇本寫到火山那場的時候,賈樟柯改了主意,他說大同有連綿的火山群,非常漂亮,非常蒼涼,他有很多很多劇本是在大同寫的,寫劇本之餘累的時候就會開車去火山群走一走,“因為那遊客很少,一個人面對大自然會有一種很不一樣的想法。《江湖兒女》劇本裡有一場戲是趙濤和廖凡在火山群前面交流感情,趙濤的一句台詞是‘火山灰可能是最乾淨的,因為它經過了高溫燃燒’。我一下子覺得這句話特別適合片名,所以,《灰燼是最潔白的》就成了英文片名,就像我們每個人的一生,經歷了濃烈的感情,生活的磨煉,就像高溫燃燒一樣,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缺點,但是是高貴、是聖潔的。這個電影裡面所講的人,如果我們不把它拍成電影,他們的故事也就變成往事,也就消散了,像灰燼一樣,但是最容易被消散的部分是電影應該去表達的,我們要呈現它潔白的一面。”

跨越7000公里的情義

《江湖兒女》的故事起始於2001年的山西大同,巧巧與斌哥是一對戀人,斌哥每天在外面呼朋喚友,一次,斌哥在街頭遭到競爭對手的襲擊,巧巧為了保護斌哥街頭開槍,被判刑5年。巧巧出獄以後,開始尋找斌哥以為能夠重新開始,然而事情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巧巧這個人物曾在《任逍遙》中出現,斌哥在《任逍遙》和《三峽好人》裡都有,所以《江湖兒女》雖然是全新的影片,但是巧巧和斌哥這對人物卻是在過去人物的基礎上重新構築出來的:“像趙濤扮演的巧巧就保留了《任逍遙》《三峽好人》裡的造型。”

《江湖兒女》輾轉多地拍攝,山西、三峽、新疆,最後回歸山西,跨越了7000多公里,表面上這是愛情故事,但是賈樟柯卻試圖透過江湖世界來看這麽多年的世事滄桑,“我非常渴望拍一部面對江湖,向有情有義的人致敬的影片,背後是我們經歷的這麽漫長的變革的時代。我從1998年拍第一部影片開始,電影一直關注中國社會這些年的變化,但是最近幾年,我特別想把焦點放在人身上,特別想拍一部電影講時代洪流裡面人的情義,我從來沒有拍過江湖。為什麽對江湖這麽著迷呢?是因為江湖裡面的濃情蜜意,那種俠義打動我,我們一直說失去了很多東西,留戀很多過去的東西,我們留戀的是什麽?可能就是情義,江湖有情,兒女有義。”

在賈樟柯看來,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江湖。對他而言,電影就是他的江湖,“在我拍電影的20年裡面,經歷了非常多的困難、挫折,非常多的有情義的同行支持我一直走下來。二十多年來我個人的江湖路凝聚在《江湖兒女》這部片裡面,很多媒體問我為什麽那麽喜歡找同行來演電影?我說首先他們是非常好的演員,其次,他們特別理解我,而且他們用他們的情義幫助我完成了這部影片。”

對中國人來說情懷滿滿的“江湖”,對外國人來說卻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因此,賈樟柯最後和英文字幕翻譯者決定,不用英文翻譯江湖,就用江湖的拚音:“雖然翻譯很難,影片故事背景也很難理解,但裡面人的情感所有人都會理解。對我來說,江湖一方面是傳奇的世界,一方面是我們中國人獨有的處理人際關係的方法。我希望這個江湖屬於中國,哪怕很難被其他文化理解,它是由我內心出發的,我們中國人一看會有感應的,會有感染力,會有共鳴的一個江湖世界。”

與趙濤 與廖凡 與膠片

從2000年合作《月台》,趙濤就成了賈樟柯電影的“禦用女主角”,兩人之間的關係更由工作夥伴更新為生活中的伴侶。《江湖兒女》中,趙濤當仁不讓是女主角。賈樟柯表示他和趙濤的合作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從《月台》到《三峽好人》,那時候趙濤做主演是因為覺得“她自然的條件和她對我電影中人物的理解,非常打動我,也非常勝任”。

《三峽好人》後,賈樟柯拍了幾部紀錄片,雖然趙濤參與了《海上傳奇》,“但談不上什麽角色塑造,篇幅非常短。中間她拍了兩部國外的電影,一部是英國電影,一部是意大利電影,2012年她獲得了意大利金像獎。我很吃驚她怎麽會拿影后?2013年我們再次合作的時候,我覺得她真的可以稱為趙老師了,她擁有非常獨特專業的工作方法,表演的方法,人也是這樣,隨著成長,內心世界變得豐富細膩,她賦予角色塑造的能力變得愈加強,可以說大家一起看著我成長,也看著趙濤成長。這次在坎城閑聊的時候,我覺得有一個比喻很好,他們說趙濤像一朵花,到了她要綻放的階段。雖然這個醞釀時間是18年,但是現在到了要開放的時候。”

至於廖凡,賈樟柯表示,在寫完劇本後思考演員時,他自然想到了廖凡,因為廖凡之前出演一系列作品讓他覺得廖凡最為合適,而這次合作下來,賈樟柯說自己在現場總有一種失散多年兄弟的感覺:“有一場戲是廖凡生病了,腿腳不是很利索,他很費勁地脫毛衣,拍第一條的時候廖凡演得非常動情,熱淚盈眶,我也非常感動。但是我想不行,要拍一條不哭的,我還沒有說,廖凡已經和我說‘導演對不起,我再拍一個不哭的’。我們對人物對表演的理解那樣的迅速,我們溝通成本非常低。幾乎所有對這個人物的理解,廖凡給出的表演方法,我都是接受、欣賞的。”

張一白、徐崢、刁亦男、張譯在影片中也有客串,雖然只是短暫亮相,卻也令人印象深刻,賈樟柯笑說自己在寫劇本的時候就是照著他們的樣子寫,“這是我的工作習慣,我在寫劇本的時候會想誰來演這個角色。”能邀得他們出演,賈樟柯也是心懷感激,他說自己並沒有把握,所以給幾個人打電話、發微信時心裡也很焦慮,而用徐崢的話說:“我們都會來,因為這是賈導在使用之前的電影堆積出來的信譽感,我們願意走進賈導的電影世界。”

賈樟柯說拍攝張一白和徐崢的戲份時,有三分之二的段落是用膠片拍的,“我們在一起工作有點像回到大學課堂,演戲的空隙我們一直在回憶膠片時代我們在幹什麽,大家圍攏在膠片攝影機旁邊看攝影助理換膠片,我覺得特別純潔,我們一起回憶最初我們踏進電影界的經歷。好像確實回到了以前,找到了我們自己拍電影的初心。”

山西的“長鏡頭”

在賈樟柯看來,山西的故事必須用山西話來表演,廖凡也說進入賈樟柯的電影世界,必須要說山西話。

電影在坎城電影節第一次放映時,賈樟柯又激動了:“我看到銀幕上出現了山西人,出現了山西演員,出現了大同話,出現了太原話,我確實非常激動,電影是拿來做什麽?這個職業就是把我們經歷的故事、把我們想講出來的話講出來。山西是一個非常有命運感的地方,它有鄉愁、有歡樂,我們的語言很幽默,這是一個有故事的地方,每一個街上走的平淡的面孔下,都掩藏著一個非常傳奇的人生。”

也正因此,拍攝《江湖兒女》讓賈樟柯“情緒波動很大”,一場戲是電影結尾,廖凡又要離開家,奔向江湖,賈樟柯說那天自己很早就到了現場,工作人員還沒到,“我一個人在現場,坐在那看門、看家具,聽周圍的聲音,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第一次離家出走的時候。所謂人在江湖,我們生命中有很多無奈的出走、離開、移動,我們總得在路上。廖凡離家的那一刹那非常感染我,他用他的離開來說明趙濤的這個房子是他的家。”

另外一場重戲則是喋血街頭的那場,是趙濤為了保護廖凡而在大街上開槍的那場,這也是全片最長的動作戲。賈樟柯說,拍這場戲是在懷仁火車站附近的一條馬路,拍了4個晚上的夜戲:“動作班底來了後排練非常順利,因為廖凡和李宣的動作表演非常有經驗。難度在哪兒?因為我特別喜歡長鏡頭的方法拍打鬥,打鬥用段切,鏡頭比較多、組合好拍,但是長鏡頭,比如李宣一個人打20米的路程,20米的範圍裡跟十幾個人打,中間不間斷,一個鏡頭完成,難度非常大,對於攝影師和演員的配合、演員與演員之間的配合都有非常大的挑戰。拍那場的時候,其實有一條已經演得非常好,我貪心說再拍一條會不會更好一點,結果再拍的時候李宣受傷了,打得出了血,把氣管堵塞了,喘不上氣,送到醫院,回來之後繼續演。拍廖凡的時候,我覺得他確實是當代演技派裡面動作戲最好的演員之一,拍了幾條,突然現場一片大亂,原來有一個鏡頭是他的對手把他的腦袋按在車蓋上,車蓋我們用了比較軟的材料,但是底下機器裡面有一個鉤子,結果鐵鉤子穿過保護墊出來了,廖凡受傷了,醫生說要縫針,廖凡說不縫了,他就忍著痛苦自己愈合。演員都付出了很多。我們有300多個群眾演員都是從大同、懷仁周邊征集的,我們都是夜戲,每天七八點到四五點,陪著劇組熬夜,很難忘。”

長的時間

《江湖兒女》不是賈樟柯的自傳體電影,但是裡面有他的青春,有他的迷茫,有他的喜怒哀樂,也因此,《江湖兒女》自然少不了賈樟柯電影裡常用的元素。其中,在迪廳跳舞更是著名的“迪廳小王子”賈樟柯不可缺少的。

對此,賈樟柯解釋,在那個年代跳迪斯科是年輕人重要的娛樂方法。趙濤是舞蹈演員出身,跳得非常好,廖凡跳得也非常好,《白日焰火》裡就有他一個人的獨舞,所以《江湖兒女》自然會有跳舞的戲,“排練的時候跳得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跳得好的基礎上兩個人可以一句話不說,卻把兩個人的愛情的狀態都演出來,非常精彩。拍時我突然想起那時候我特別喜歡跳的一個舞,就是回頭看對方,就問他們能不能把這個動作加進來,他們就加進來了。已經過去17年了,離現在也是不短的一段時間,很多事情在重新去凝視會變得非常重要。”

雖然電影裡懷舊,但是賈樟柯說自己並不喜歡總結自己的工作:“因為我覺得一個導演不管拍了多少年的電影,他應該是往前走的心態。”

賈樟柯說,從《山河故人》開始,自己心態有了變化,“我覺得我應該在這個年齡,40多歲,經驗、體力結合最好的時候,拍一些能夠挑戰自我、挑戰製作的影片,因為體力還好,經驗也還好。在這樣的情況下,有點像作家進入長篇寫作的階段,它既需要你有創作經驗,能夠把控,能夠掌握眾多的人物線索,同時,又有一種充沛的體力可以很好地完成這種把握。我希望我在最近這十幾年能夠把這些長篇小說寫好。相對開闊地面對時代,相對開闊地面對人性,一直是我渴望做的事情。”他表示自己曾經的作品往往是一個時間的橫截面,但現在則越來越喜歡拍攝長時間跨度的影片:“很多事情只有放到長的時間裡才能理解它。”

在《江湖兒女》中完成了對自己的“凝視”,賈樟柯表示已經很滿意,至於票房,則是順其自然就好。對於有些影迷提出的“欠賈樟柯一張電影票”,賈樟柯表示,這是大家客氣,“沒有誰欠我票錢,每個時代確實有很多無奈的東西,像很多觀眾最早把我早期的幾部電影盜版碟偷偷放在牛皮紙口袋裡拿回去看。我已經很感激有觀眾看到我的電影,哪怕是一個牛皮紙袋裡面的VCD時代。”

來自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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