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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賈樟柯:江湖一定意味著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

在三峽的小旅館,廖凡與趙濤飾演的往日戀人時隔五年再次相遇。拍攝時兩位演員十分動情,淚流滿面,但導演賈樟柯要求重來,希望這場戲更加節製。(片方供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8年9月20日《南方周末》,原標題為《淚花在眼睛裡,五味雜陳、無言以對 賈樟柯新作中的回望和成長》)

“不管哪個時代,江湖一定意味著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危機四伏的社會環境。兒女是指那種有人情意義的,包括兄弟之情、男女之情,可以出生入死的情感。被江湖代表的生存環境、人際關係和兒女所代表的熾熱情感,這樣的一個聚合。”

時隔三年,導演賈樟柯的又一部電影長片《江湖兒女》要在全國上映了,他變得異常忙碌。連續三天,他幾乎都要接受十幾家媒體專訪,但依然保持思路清晰,語速飛快,幾乎不假思索。他總讓答案變得富有文學性,具體而不空洞,帶著自省,還有一以貫之的對時代的敏感。

接下來,賈樟柯還會帶團隊前往全國各地路演。他說,爭取觀眾應該在創作之外,“不會在創作的時候,想到弄點什麽元素、什麽人來獲取更多的觀眾和票房”。

《江湖兒女》的時間跨度從2001年開始,止於2018年,主角是趙濤飾演的巧巧和廖凡飾演的斌哥。巧巧和斌哥是一對戀人,成長於山西一個偏遠凋敝的煤礦小鎮。斌哥是當地的“地頭蛇”,開麻將館、迪廳,風光一時,和許多城鎮男青年一樣,愛看1980年代的香港黑幫電影,喜歡模仿片中黑幫老大的做派。一天,在自己的迪廳裡,他、巧巧和江湖兄弟們,將汾酒、茅台一股腦倒進洗臉盆裡。他喊著“肝膽相照”,眾人舀起一碗碗烈酒,碰杯,一飲而盡。

一場街頭鬥毆事件之後,斌哥身邊的“江湖”變了。他遠走他鄉,巧巧主動替他扛下一切責任,入獄五年。五年後,巧巧輾轉在奉節找到斌哥,然而一切都不同了,人和時代都變了。但賈樟柯讓巧巧做了最後的堅守。她堅守了“江湖道義”,照顧背叛自己,一度生活不能自理的斌哥。斌哥終於保留了最後一點尊嚴。

16年前,賈樟柯拍攝《任逍遙》,故事主角就叫斌斌和巧巧,隻不過那時他們還是20歲出頭的年輕人。《江湖兒女》中,斌斌變成了“斌哥”,巧巧也步入中年,和賈樟柯自己的年齡軌跡吻合。他把自己以前的作品融匯進新片,斌哥穿著《任逍遙》裡的白襯衫,巧巧出場,服裝和造型都是《任逍遙》中的感覺。兩人在三峽那部分,不少背景都是賈樟柯拍《三峽好人》時留下的影像,比如早被淹沒的奉節老城。因此,不少人將《江湖兒女》視為賈樟柯的一次“中期總結”。

賈樟柯予以否認。他聲言從來不看自己的作品,這種處理只是源自偶然發現。其中也包裹著一些無奈,僅僅過去十幾年,很多東西就已經面目全非。他於2001年購買第一台DV機,把感興趣的變化都記錄下來。拍《江湖兒女》期間他調取DV裡那些素材觀看,看到了《任逍遙》《三峽好人》的素材。他認為由此而生的是“更加輕鬆、隨意的一種創作,而不是很嚴肅地總結自己”。

2018年8月22日,《江湖兒女》上映前夕,賈樟柯在自己的工作室接受南方周末專訪。他認為絲毫沒有對於創作的焦慮,“現在處在產能過剩階段,那些想法都拍不完”。

《江湖兒女》中小鎮劇場上演的民間娛樂節目。類似節目以及廣為流行的歌曲、電影片段經常出現在賈樟柯的電影中。賈樟柯拍攝自己的老家山西汾陽,以呈現對中國城鎮的理解。(片方供圖/圖)

江湖一定意味著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

南方周末:你帶《江湖兒女》在世界各地“旅遊”了一番,再讓你解釋“江湖”,會不會有不同感受?

賈樟柯:我記得去坎城之前,做《江湖兒女》的英文翻譯,討論了很久,最後決定保留江湖的漢語拚音。大部分海外觀眾一開始不理解什麽是“jianghu”,但看完電影會理解,所謂江湖,這種生活方法、生活感受,不僅中國有,全世界都有。這部電影最大的貢獻,可能是讓“江湖”這個詞變成全球通用的新名詞。當然這可能也是開玩笑。

對我來說,今天我們說的江湖,更多是廣義的。我最初聽到這個詞是2009年拍紀錄片《海上傳奇》,《小城之春》女主角(飾演者)韋偉女士說,費穆導演臨終前籌備了一部電影,叫《江湖兒女》。不管哪個時代,江湖一定意味著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危機四伏的社會環境。兒女是指那種有人情意義的,包括兄弟之情、男女之情,可以出生入死的情感。被江湖代表的生存環境、人際關係和兒女所代表的熾熱情感,這樣的一個聚合。這是兩個古老的詞匯。

當我說想拍一部當代電影《江湖兒女》時,同事說:你是不是要拍古裝片?我說不是,拍現代的,有年代的,從世紀初開始。對我來說,這就是江湖兒女:那些四海為家的,出門遠行的,要在那些環境裡面扎根生存下去,要遭遇不同的人,在這樣的環境裡面討生活、求感情。

南方周末:你的電影裡有很多值得玩味的細節,鏡頭本身就在表達各種情感,所思所想。比如《江湖兒女》開場眾人把烈酒倒進洗臉盆,一飲而盡那一幕,你拍攝時想到了什麽?

賈樟柯:這是山西、四川很流行的一種喝酒方法,很多酒摻在一起。其實各地都有類似喝法。那個年代人和人的交往,有很多民間的儀式、禮儀,醬香型、清香的型混在一起,所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實非常難喝,但它帶來一種氛圍,大家好像建立起非常親密的情感關係。江湖喝酒的禮儀,是一種情感的表達方法。

南方周末:喊“肝膽相照”的是斌哥,最後說“乾”的卻是巧巧,這是一種暗示嗎?江湖原本是硬漢的江湖,可最後真正有情有義的卻是女人?

賈樟柯:拍時沒有特意安排,我相信喊出“肝膽相照”一刹那,斌哥是熱血沸騰的。我最近幾年連續拍了兩部長時間的電影,跨度比較長,《山河故人》是1999年到未來,《江湖兒女》是2001年到2018年。想拍時間跨度長的影片,是這幾年,因為我覺得經過生活的一些歷練後,到四十多歲,開始獲得(關於)時間的觀點,看人看事,會放在比較長的時間裡理解、想象。故事開始,斌哥說我是江湖裡的人,巧巧說我不是;但到電影結尾,斌哥說我不是江湖的人,巧巧說我是江湖的人。

這17年經歷了什麽,發生了什麽讓他們有這樣的改變?我覺得改變來自時代的塑造,就像巧巧說理解他,是不是覺得有錢才能回去。有錢意味著權力、財富,男性更熱衷於主流價值觀的成功,其實自我的改變還有放棄,還有變得面目全非,更嚴重些。你看女性,在這20年裡,保持對傳統、情感的堅持和忠誠。時間變革帶給這一男一女的改變,我覺得就是所謂江湖思路的變化。刁亦男演了一個大學生,他給五年之後重回人間的巧巧描繪現在的社會——現在都企業化了。巧巧說,企業化了那還是江湖嗎?她認為企業化意味著合約、金錢關係、投入產出。但愛情關係、情感關係不能用投入產出衡量,所以巧巧會懷疑,這是變化的轉折點,也是開始。

我一開始沒有意識到在寫這麽一個故事,寫作是感性的,在想象、追憶中完成。2001年到2018年是我經歷的,我有機會重新凝視自己的過去。拍攝的兩個重要地點,大同和三峽,是我拍的,我熟悉的,也重新凝視我熟悉的土地,會帶來前所未有的自我反思,自我顛覆。後來有人說,你把這裡面的男性寫得很糟糕,男性有很優秀的。我是以反思的心情寫這個劇本。

趙濤飾演的巧巧與廖凡飾演的斌哥在麻將館。斌哥非法持有的手槍改變了兩人的命運。一場街頭鬥毆事件後,“江湖”發生劇變。斌哥遠走他鄉,巧巧主動替他扛下責任。(片方供圖/圖)

我們經歷了一切,都像數字影像一樣,可能會被刪除

南方周末:當下中國的巨變,你對哪些最敏感?

賈樟柯:如果讓我這樣想,我不知道,但寫作時會出現,因為變化是不知不覺到來的。我們開始移動互聯,今天看起來它帶來生活方式的很大改變,但它剛出現時,就是一個新玩意兒,對能給人帶來什麽一無所知。移動互聯之前,人交往的時間更長一些,思念更多一些,移動互聯,思念就縮短一些。你想誰了,打個電話,影片通話,馬上消除那種思念感。

南方周末:提到思念,在三峽的小旅館,兩人時隔五年再次相遇,巧巧面對斌哥遠不是思念那麽簡單,還有更多複雜情緒。廖凡提到,他們拍這場戲時十分動情,淚流滿面,但你卻要求重來一遍,認為這場戲應該拍得節製一點。戲是關於江湖濃情的,你為什麽要求克制情感?

賈樟柯:從直觀上來說,眼淚流出來內容就少,哭哭啼啼的內容就簡單。這17年總體的氣氛,我就想拍無言以對、五味雜陳。我甚至希望我的電影總結不出故事梗概,生活就是這樣,我們都不知道明天會做什麽,命運把你推東推西的。生活本身沒有什麽故事線,就是這麽零亂,那才是生活的豐富性,哭出來豐富性就沒有了。當然再拍還是很動情,淚花在眼睛裡,但不是煽情。

南方周末:除了那場戲,你有沒有刪掉或重拍其他看起來煽情的情節?

賈樟柯:還有一處改動就是結尾,其他的沒有,跟劇本沒什麽出入,只是完善了。原來的結尾是巧巧準備了一桌子“五湖四海”,結果斌哥走了,她一個人喝“五湖四海”。我很喜歡那個結尾,但拍的過程中,好像又回到了一種懷舊。開頭就是“五湖四海”,他們呼朋喚友的年代,現在做一個對比,孤單的身影,沒什麽意思。對我來說也不是懷舊,故事從過去講起,但每個階段都是精彩的。

後來我改成了現在的結尾,斌哥出走。斌哥走的時候,巧巧到他家門口,看他是否真走了。我突然覺得可以從(屋內)監視器畫面裡拍她一個人看的鏡頭。拍完那個鏡頭,我覺得這就是結尾了。我看那個鏡頭拍攝的時候,特別傷感。電影前兩個小時都是活生生的一男一女的生活,最終變成了一個數字影像,模模糊糊的。我們每個人其實都一樣,我們說經歷了一切,都像數字影像一樣,可能會被刪除、被模糊化,可能會打不開。

南方周末:有評論說《江湖兒女》講的更像是“江湖女兒”,是巧巧的成長史。

賈樟柯:江湖兒女怎麽可能只有女人呢,男女關係,男性和女性,而且我畢竟是男性,我覺得沒有廖凡,也沒有趙濤這個形象,他們是兩種生活態度,編織在一起。始終是“兒女”,不可能是“女兒”。當然從整個影片的角色色彩上,趙濤的成長越來越堅硬,可能在片尾呈現出力量,廖凡是在片頭呈現出力量感,他們有逆向的變化。

賈樟柯與給主演廖凡說戲。廖凡飾演的斌哥是小城裡的“地頭蛇”,開麻將館、迪廳,風光一時,愛看1980年代的香港黑幫電影,並模仿片中黑幫老大的做派。(片方供圖/圖)

可以寫這麽豐富,琳琅滿目的人物,為什麽要回去呢?

南方周末:這部電影也像你個人的成長和回望,有很多你之前作品的影子,很多人因此把《江湖兒女》視為你創作成熟階段對之前作品的一次階段性總結,你認同嗎?

賈樟柯:我拍完電影,從來不看自己的作品,所以也談不上總結,這樣處理是(源自)偶然的發現。我寫完初稿,知道故事是從2001年發展到2018年。2001年是過去的時代,美術挺難的,因為過去十幾年,有些東西是模糊的。比如女孩子染頭髮已經有了,但算很流行還是偶爾有,細節問題都吃不準。正好我2001年開始拍紀錄片,那時候有一台DV,我說那就調取DV裡的素材看看。大家都看到了,車是什麽樣子的,摩托、店鋪什麽樣。

看到《任逍遙》《三峽好人》的素材,我一下子覺得,《任逍遙》裡面的巧巧和斌哥,在那個電影裡面沒有展開詳細講。這兩個人物後來成了《江湖兒女》的人物,對我來說是好玩的。反而是更加輕鬆、隨意的一種創作,而不是很嚴肅地總結自己。

南方周末:你提到過,廖凡出走那一幕,讓你想到年少離家出走的情景,一時心緒難平。那是什麽時候,你因為什麽離家出走?

賈樟柯:很簡單,跟爸爸媽媽生氣、吵架了,具體為什麽都忘了。那是小學三年級,走了40公里去了姨媽家,第二天回去。後來沒有那種生氣的離家出走,就是自己偷偷跑出去玩,撒個謊出去玩了。

南方周末:你幼年離家出走,但人到中年卻一次次回家,最終回到家鄉定居,為什麽會有這樣的逆向而動?

賈樟柯:時代變了,過去在老家買本書都不容易,現在網上隨便買。在老家生活挺方便,就回去生活了,沒有太多考慮。直接原因是霧霾。人能搬出來,搬到北京住,難道就搬不回去嗎?有什麽大不了的。

南方周末:你接下來籌備的影片中,有《雙雄會》《在清朝》,時間和太空似乎更加廣闊,這是不是意味著老家汾陽,包括山西方言等關於鄉愁的記憶會告別你的電影?

賈樟柯:我過去拍山西、拍老家,並不是出於鄉愁,而是出於一種對中國城鎮的理解。因為我覺得在哪兒拍都一樣,中國的城鎮同質化很厲害,沒什麽區別。山西和河北,河北和河南區別大嗎?沒多少區別。在老家,我自己是山西人,我寫作的時候,語言的使用,對白的想象,都是用方言的。寫山西比較多,因為我最熟練掌握的就是山西的語言。我拍汾陽,拍的是中國的小城市、小縣城,跟任何一個小縣城都一樣。如果我恰巧是一個江蘇人,我會回江蘇小城。我不太喜歡用國語寫作,這種語言的活潑程度、感染力會差很多。

南方周末:你成長為世界知名導演,周圍必然也有一個“江湖”,會有各種名利。創作的時候,你怎樣排除這些雜念?

賈樟柯:創作時不可能有雜念,沒有雜念的太空。當然票房要考慮,你希望更多人看到,但是和創作不能掛鉤。《江湖兒女》完成,我們做了很多推廣工作,去路演,都是希望更多觀眾觀看這部電影。但我不會在創作的時候想到弄點什麽元素,弄點什麽人來獲取更多觀眾和票房。我應該去爭取觀眾,但應該在創作工夫之外。如果用創作爭取觀眾,我可以拍商業電影,何必拍這些影片呢?

南方周末:很多人總是懷念《小武》《月台》那時候的賈樟柯,你自己會懷念嗎?你認為自己回得去嗎?

賈樟柯:我不想回去,那是多麽幼稚的一個階段。我今天可以駕馭17年的故事,可以寫這麽豐富,琳琅滿目的人物,為什麽要回去呢?我覺得我的電影一直非常純粹,一個人總去想象另一個人,比如說這個導演的作品多了,知曉度高了,就認為他一定受到各種各樣的利誘,這就是想多了。

不想辦成一個產業主導一切的電影節

南方周末:你今年擔任了洛迦諾電影節的評委會主席,這是一個鼓勵新導演的電影節。在你看來,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新導演呈現出什麽樣的面貌?

賈樟柯:青春片很多,有六部之多,將近二分之一是青春成長(題材),這其實是一個問題。另外也有一些非常形式主義的電影。這兩部分電影我都沒有鼓勵。年輕導演當然關心自己的成長,但我更覺得珍貴的是關心自己成長的同時,還有更廣闊的、對人的認識,這才是真正的才華所在。再一個,形式主義的影片雖然看起來有很多創新和實驗,實際上放在電影史中都是非常陳舊的,五六十年代被用了無數次。判斷一部電影有沒有創新,必須建立在你對電影史熟知的基礎上。

這次我們給新加坡電影《幻土》金豹獎,這部電影就非常好,對生存環境、人的生存,用多重夢境的方法,借用類型片方法來表達生存之難,有創新、有體感。任何一種創新,失去對生活的體悟和觀察,失去能力和耐性都是站不住腳的。

南方周末:你自己也辦電影節,你對電影節的所有理想化設想,第一屆平遙電影展上實現了嗎?

賈樟柯:實現不了。才第一屆,去年我們上座率97%,每一場映後見面都非常好,最長的一場做了三個小時,觀眾不願意走。觀眾是平遙電影展最牛的地方。

我們沒有太高的理想,少放一點電影,十天放六十多部就可以了,讓每個導演、主創都能和媒體、觀眾密切互動,我們希望能夠做出來,還有能把西方年輕導演有價值的作品介紹到中國,這就可以了。要是有更多巨集偉目標,那需要財力支持。平遙電影展完全是在市場裡面尋找主辦經費,我們覺得60部是能做好的規模。還有一個特點,我們會加強學術性。我覺得電影節最終是要傳播和推動電影文化的,電影文化方面的梳理應該站在最前台,而不應該是產業。我們不想辦成一個產業主導一切的電影節,應該是電影文化的電影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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