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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之豹的隨筆起義:論蔣藍新作《蹤跡史》

作為火焰獸的文化之豹

比利時作家馬塞爾.德田納在《處死的狄奧尼索斯》中聲稱,古羅馬時代,人們認為豹子是唯一能散發香氣的動物。豹子利用它的香氣將獵物迷倒,而後將其捕獲。波德裡亞因此認為,香氣是豹子無所指的能指,恰恰是這個能指,導致豹子成為誘惑之源。在我看來,豹而有香氣,根本原因在於豹身上過於絢爛的豹斑。古典時代的人們,擁有不曾被異化的想象力,對他們而言,豹是一匹只可遠觀不可近褻的鮮花獸:其的皮毛,是一塊奇異沃土。其皮毛上的豹斑,是沃土上盛開的花朵。鮮花香氣熾烈,想必擁有鮮花斑的豹子亦芳香四溢。誘惑神獸香豹,可能是金錢豹或銀錢豹的轉喻。

有趣的是,古羅馬高蹈在空的芳香獸,在遠東大地轉變為金錢獸。隨筆家蔣藍因此大為不滿,在其《豹子的詩學幻象》一文中質疑道:“自然的東西很多,為什麽才思枯竭到只有用錢來比附豹紋的造型呢?”對於一個世俗至谷底的民族,錢是唯一美好的事物。金錢豹這個名稱的出現,宛若民眾嫌搖錢樹太過寂寞,從而分發給它一個能夠活動的配偶。貪婪種族的蛛絲,再次牽起紅線,將彼此聯姻在動植物的命名學。

那麽,在蔣藍看來,金錢豹與銀錢豹原本該有怎樣的名稱?在《豹變》一節中,他以豹斑一般炫目的筆觸寫道:“豹像一塊沉靜的硫磺,任火與焰的梅花遍布全身,豹在火焰裡冷暖自如。它扭頭觀察背脊後面的異響,豹就把弓弦拉到了極限。豹子點燃了一萬炷香,焚燒徹夜不熄。只需要一點點外力,哪怕就是從草間舞蹈而過的微風,就足以使豹驚怵,渾身立即被大朵大朵的玫瑰所覆蓋。豹扛起一座旋轉的空中花園撲向世界。”在此,火焰的意象與花的意象並存,但火焰的意象遠遠大於花的意象。顯然,在蔣藍看來,花豹是一座燃燒的花園,花豹更是一隻旋轉在人類想象太空的火焰獸。

作家在傾情描述某一事物的時候,多是在描述自我的某一面。豹,是蔣藍的鏡像之一,更是蔣藍文本的精神內核。常讀蔣藍的著作,便會發覺,蔣藍書寫的關鍵詞:黑、黑夜;火、火焰;刀、刀鋒;骨、折骨。這些詞匯常常在蔣藍聒噪浩瀚的文本之內星辰般閃耀而出,宛若獵豹之爪,半藏半露於肉墊,顯現出強悍的獵者本色。但這獵者獵取的不是普通的肉食,而是文學的詞與詞語,歷史的現與再現,哲學的思與思想。蔣藍是一隻穿行自由的文化之豹,他構築著自身的文本迷宮。這橫跨文史哲的文本迷宮,狂熱聒噪,殺機四伏,唯有作為標識的火焰明明滅滅性感如玫瑰般跳躍在黑暗裡。當然,對詞匯毫無悟性的讀者,難免迷失在這話語的聒噪之林,宛若著迷於豹斑的絢爛,而無暇直視豹目。

豹的聒噪美學

作家為什麽寫作?加繆認為,作家寫作是為了反抗荒謬,是一種全新的創造。巴爾特看來,作家寫作可以擺脫僵化意識形態的控制,最好的作家是零度寫作的作家。我認為,人類天生帶有一種難以明言的精神疾患,每一個人都帶著美麗的傷口來到世上。愚鈍的人對這傷口的存在毫無感知,敏感者卻因這傷口而疼痛的寢食難安。對時間、太空、存在、生活感知敏銳的藝術家,是在依靠各不相同的藝術手段進行自我理療。畫家依靠色彩,音樂家依靠樂符,作家依靠文字。真正的藝術大師,首先取悅的是自我,而非他者。密密麻麻的文字是作家插在紙張上的中式針灸,寫作是作家進行自我拯救的方式之一。普魯斯特因《追憶似水年華》最終得救,卡夫卡因《變形記》與《城堡》而獲得解脫。

在《檮杌之書》裡,蔣藍如此描述年少的自己:“記得那時讀《世說新語》,王敦和周處卓然獨行的故事很是吸引我,以至於我被鄰居視為周處時,自己竟然還以周處後來的除害之舉聊以自慰。”四川盆地的鹽都少年蔣藍是暴戾的,他習武,打架,為守候曼妙的女人暗夜群毆。旺盛的荷爾蒙在健壯高大的身軀裡左衝右突,使得街頭混戰成為日常生活的家常便飯。從凶獸檮杌搖變為一隻步態搖曳的文化之豹,是書寫療法所起的神奇作用。傾情街頭鬥毆的荷爾蒙因閱讀的影響完全潑灑至話語之中:文本。聒噪不休的文本。書寫,難以停頓的書寫。文本便是蔣藍施展拳腳的最佳場所。廣泛的閱讀,又使得他尋覓到他所鍾情的角力對手。蔣藍的雄心在於與大師們角逐,當代中國的歌德派、耳語派散文家,他原本不屑一顧。正如文化批評家朱大可所言:閱讀蔣藍,是要起坐的。是的,你無法坐在椅子裡面對一隻撲面而來的火焰獸,正如你無法在夏日裡親沐一場雪的精魂。蔣藍的詞因知識的匯聚、思想的淬煉,荷爾蒙的激揚,從而在一個奇特的力場裡熊熊燃燒。燃燒的詞必然帶給讀者一種令人震驚的閱讀經驗。從檮杌到文豹,是蔣藍從街頭少年到中國隨筆大家的個人進化史。

豹斑繁複,蔣藍的文本聒噪。蔣藍的新作《蹤跡史》,便是聒噪美學的典範。此書由寫於2008年的一篇兩萬字的隨筆《與絞肉機對峙的中國身體》延綿成近40萬字。圍繞著太平天國首領翼王石達開被凌遲的鮮血淋漓的身體,蔣藍以石達開的敵手四川提督唐友耕的升遷為線索,展開了對晚晴四川官場生態的視察、想象與還原。他要站在民間的立場,以詩學、哲學、史學、地志學的角度描述那段劇痛的歷史,並在還原中國式酷刑的同時,令人們明白,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描述的歐洲中世紀酷刑,與中國式酷刑相比,實如土丘遇泰山般微不足道。

蔣藍對翼王石達開有著英雄相惜的敬與愛。石達開的睿智、謹慎、英雄主義以及反叛者姿態,皆是蔣藍所要致敬的美德。身遭酷刑的石達開的身體是劇痛的身體,中國歷史是劇痛的歷史,蔣藍對石達開的緬懷是豹類受傷的緬懷。歷史之痛,肉身之痛,物傷其類之痛,導致感知敏銳的文化之豹在文本裡絢爛的聒噪。就此而言,言說,無休無止的言說,聒噪,永不停息的聒噪,是以文為生的清醒者、呐喊者、反抗者的別具一格的姿態與方式。

豹的隨筆起義

一位優秀的作家,在窮盡世界經驗的同時試著窮盡他所能觸及的所有文本。跨文體寫作是考驗作家實力的寫作方式。沒有豐富的想象,寬廣的視野,淵博的知識,卓越的洞見,跨文體寫作是難以為繼的。蔣藍的新作《蹤跡史》不但橫跨文史哲,還將詩歌、散文、小說等體裁融為一體。在取媚官方的歌德派散文家(諸如余秋雨)與取媚消費者的耳語派散文家(諸如董橋、木心)佔主流地位的中國文壇,蔣藍陽剛氣十足的跨文體寫作,無異於一場隨筆起義。石達開帶領著太平軍反抗清廷,蔣藍在他的文本實踐裡抵製主流文學觀。蔣藍的立場是反叛與先鋒的立場,這立場決定他毫無取媚於官於眾的任何想法。

蔣藍熱衷於文化人類學的田野考察。為了書寫《蹤跡史》,他以考古學者的姿態走遍了四川盆地。所有的歷史碎片皆來源民間對話、民間訪談與地志學分析。對跨文體寫作不甚明了的讀者,完全可以將此書當做一本歷史類書籍來讀,因整部隨筆的敘事皆建立在實地考察與合理想象之上。蔣藍自己便聲稱這樣的隨筆是非虛構隨筆。以石達開的死敵唐有耕為原型,從而描述出四川晚清時節的官場史、黑暗史、軍事戰爭史、執政史、民俗史、風物史等繁複闊達的畫卷,是蔣藍書寫此書的根本目的。唐友耕的發跡史是一面多棱鏡,它會映照出四川晚清社會的諸多橫切面。

“蹤跡史”,一個最早源於德裡達的哲學詞匯,在蔣藍這裡徹底演變為一個文化史詞匯。這個詞匯是蔣藍獨有的新豹斑。由作者自身的實地考察為基本蹤跡,尋覓到石達開在四川遭凌遲的準確地點,在石達開的死地追索出石達開在四川一路敗退的蹤跡,由石達開的敗退蹤跡映照出唐友耕的發跡蹤跡,再由唐友耕的發跡蹤跡映照出李藍大軍、駱秉章、王闓運等人的蹤跡。這是一場蹤跡的盛宴:蹤跡與蹤跡交相輝映,蹤跡與蹤跡小徑交叉,蹤跡之外還有蹤跡,蹤跡的蹤跡在文本四處密布。《蹤跡史》是一張巨大的網,它網羅晚清四川的一切歷史飛蟲與碎片。顯然,這本政治文化史書籍,是隨筆家蔣藍進入新文化史領域的探索之作。

“花豹能改變身上的斑點嗎?”這句西諺換為成語多半指的是本性難移。蔣藍顯然不是西諺裡的那只花豹,而是吉樸林故事裡的那隻改革之豹。在他的新作《蹤跡史》中,我看到一個不停變換豹斑的蔣藍。他以前的隨筆文本,多短而精悍,如《權力毒藥與身體之蠱》《魯迅的黑暗與博爾赫斯的黑暗》。近年的隨筆作品卻深得聒噪真諦,精打細錘,拓展延綿,一如江湖奔流,濤濤千里。這隻文化之豹,不但在隨筆界發動文本起義,他亦對自身皮毛上的絢爛斑紋進行日複一日的浩瀚改寫。這是對自身的超越與起義嗎?《蹤跡史》或許會告知我們這一切。

蔣藍的新作《蹤跡史》

作者簡介:馬小鹽,七十年代生人,小說家,文化批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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