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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癱者文軍之死:推廣無障礙出行者 死於無障礙通道被阻

文軍2011年組織的截癱者集體出遊,目的地就在北京。(採訪對象供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7月25日《南方周末》)

“我們一定要去,因為不去,就沒有人知道我們需要什麽。”

文軍只有初中學歷,所有知識都靠自學。2008年,他成為國際脊髓學會會員,國際會議上逐漸有了他的身影。

事發處無防護欄,即便健全人也可能跌進去;事發路段路面平坦,降低了滑輪椅時的警惕性;夜晚光線不足,輪椅高度只有一米出頭,視角受限;司機公共意識不足,佔用了無障礙通道;車輛停在無障礙通道,沒有得到監管與處罰。

來自西伯利亞的紅嘴海鷗會在每年10月底結伴南飛。它們穿越貝加爾湖,穿越俄中國境,一直深入中國腹地的昆明過冬,到春天再返程。年年如此,成為昆明一景。

一場籌備多時的旅行原計劃將這裡定為第一站,10對夫妻、20台輪椅,在看海鷗的地方集體拍婚紗照。這是截癱者文軍第13年組織截癱者群體出遊,昆明之後是大理和麗江,全程10天。

時間推遲過一次,由10月20日改到了11月10日,這是為了確保有海鷗出現。截癱者群體出行不易,文軍希望,每次活動能花最少的錢,讓大家享受最好的東西。個人承擔的費用不能超過2000元,中間差額,他四處拉讚助補上。2016年去了三亞六日遊,每人收費1500元。2017年去內蒙古,每人1800元。

但這場旅行無法如期進行了。

距出行還有四個月,文軍在為旅行考察路線時意外身亡。諷刺的是,正是因為夜裡回酒店途中無障礙通道被阻,他不得不繞道而行,那條路卻通往地下車庫入口上方。

無台階,無護欄,無警示標識,危險蟄伏在暗處。

事後,人們從7月7日晚的監控錄像看到,連人帶輪椅,直行的文軍突然從畫面中消失。他墜入兩米之下,經搶救無效身亡。

中國有各類殘疾人近8500萬,他們的出行不得不面對四伏危機,以至於人們多次發問,大街上為什麽看不到他們。而文軍生前,不斷試圖“解鎖”新目的地。

“我們一定要去,因為不去,就沒有人知道我們需要什麽。”生命之歌網站站長吳麗紅解釋。

這是一個罕見的人生故事。

25歲因車禍截癱;34歲創立截癱者之家,13年策劃截癱者集體旅行,幫助並鼓勵了許多截癱者走出家門,融入社會;47歲,死於一次無障礙通道被佔用導致的事故。

“希望社會能知道, 我們非常想出來”

酒店下坡必經通道被一輛白色私家車佔用,文軍滑著輪椅,決定換條路離開。

那是2019年7月7日21∶30,平坦的石磚密實咬合在地上延伸,前方沒有障礙物。即使在白天,也沒那麽容易發現,他繞行的方向,中間一段沒有路,是個大坑。

那是雲南考察的第五天,當地的無障礙設施建設不算完善,但在不便中找到出路,是文軍生活的常態。自2006年起,他帶隊到過北京、南京、西安、寧夏、成都、三亞、內蒙古和銀川。

文軍發起的活動名叫“SCI感受陽光,享受快樂”,其實質並非旅遊。“出行既是對自己的挑戰,也是一種呐喊。希望社會能知道,我們非常想出來,也需要出來,我們不是隻適合待在家裡。”吳麗紅說。

集體出行是他們打破社會刻板印象的重要方式,也是宣傳無障礙出行的手段。“滾遍中國”創始人權鵬說,無障礙出行的核心就是無障礙安全,“文軍辦的輪椅出行活動,每到一個地方就能推動當地的無障礙設施建設,給當地的輪友帶來亮光。”

當中不少人還是第一次出門,這成了他們融入社會的敲門磚。

截癱者出遊不比健全人,他們下半身沒有感覺,空調可能吹出問題,上下床可能摔跤骨折,搭乘交通工具,也可能碰傷腿部而不自知。文軍要操心每個“輪椅”的安全,並且總要先親身探一遍路線和細節。

他隨身攜帶折疊尺,量每個酒店衛生間門的尺寸,大於60厘米,輪椅才進得去。淋浴噴頭不能太高,要確保輪椅高度夠得著,能洗澡。為了找到合適的酒店,他通常要跑十幾個地方。

吳麗紅曾建議他聯絡當地旅行社代為考察,不必奔波。

文軍還是想自己做。一來旅行社負責,會增加費用。二來,帶這麽多“輪椅”出遊,不實地考察,心裡不踏實。

他沒有官方身份,13年來,都是自己找合作方,找讚助。“手拉手公益聯盟”負責人遊宗順說,因為“人品被各方信任,所以和文軍的合作關係都很穩定”。

文軍喜歡親力親為,由他交接溝通,可以把價格談到最低。三亞之行住的酒店,房間對外價格超過300元,旅遊旺季時要價980元,給他們的價格是110元。

就是在這次旅行中,滄州人王冬浩認識了邯鄲人朱麗,彼此心生好感,但兩個“輪椅”走在一起,還是有諸多顧慮。

如今他們在一起三四年了,目睹文軍和妻子余正文的相處給了他們勇氣。余正文是澳門人,同為截癱者,兩人都住在康復中心附近這棟樓裡,余正文通過閨密結識了文軍。

三亞旅行本該是最後一次,余正文希望文軍不要再做了,別折騰。文軍答應了,還向輪友們說了告別語。

到了第二年夏天,他卻又忍不住操辦起來。

“他最大的不同是完全靠自己”

從普通健全人突然成了殘疾人,文軍經歷過,也最明白與社會脫節的痛苦。

87歲的國際脊髓學會理事、知名國際脊髓損傷專家王大覺是文軍的師友,身為健全人,老先生卻用“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來描述“自己懂得”。

王大覺曾在煤礦工作過十年。井下空間逼仄,光線昏暗,感覺“隨時可能塌下來”。在井裡前行,是體力與心力的雙重煎熬,他要讓自己相信,這條路走得下去。

1997年車禍受傷時,文軍才25歲,“有很多愛好,很多追求,很多理想。刹那之間,這一切都沒有了。”2014年,文軍在北京衛視節目《誰在說》中回憶。他是事故中那個疲勞駕駛的司機,最好的朋友當場死亡。

出事前,他做服裝生意,開車從寧夏到西安進貨,400公里。凌晨1:30,翻車地點距離他平時的休息處還差18公里。他再也想不起來“車是怎麽翻的”,不斷責怪自己,也不敢面對世界。

整整兩年,他躺在床上,不接受再也無法行走的事實。

1999年,母親籌了3萬塊錢,帶他到北京的中國康復研究中心看病。用輪友田春豔的話來說,他是“苦日子過來的”。輪友大多有公費賠償,文軍是少數的自費病人,“沒有依靠”。

“母親這麽大年齡了,在這照看我,家裡還有老父親,以後怎麽辦?我不能讓父母陪我一輩子。”相交20年的中國康復研究中心假肢矯形中心醫生許義平回憶,文軍曾在酒後跟他如此傾訴。

為了不再給家裡增添負擔,文軍的第一步便是自理。到北京三個月後,他不讓母親再陪同,堅持要自己獨立生活。

第二步是嘗試自立。租住在南三環,滑著輪椅到北三環批發電話卡,來回四十公里,路途超過三小時。

“他最大的不同是,他完全靠自己。”社會職業康復科醫生孫知寒2000年初到中國康復研究中心時,文軍已經在醫院出了名。他設計了一款輪椅背包,背帶較短,適合掛在輪椅上,一個賣30元。他還經常往中心的假肢矯形器製作部跑,借那裡的器械做些東西,幫輪友修修輪椅部件。

孫知寒自己也是脊髓損傷者,彼時有父母在身邊陪護。他很不服氣,“我說文軍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那時醫院病人流行在地上爬,文軍是其中的領頭者。孫知寒試過一次,既爬不動,也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回到輪椅上,這才知道,自己一時之間“確實做不到”。

由於感覺和運動功能喪失,截癱者常有泌尿系統感染與壓瘡兩大問題。

“中國有這麽多脊髓損傷患者,但真正接受康復的連5%都沒有,因為地方醫院設施不完善,手術做完以後只能回到家裡。”文軍曾在訪談中說,“脊髓損傷康復是終生的,也是多學科的,併發症特別多。”

外地輪友無法到康復中心治療,文軍便用書信、電話的方式幫他們詢問醫生,解答疑惑。

2010年起,他在新浪聊天室開通“SCI大講堂”,邀請中國康復研究中心專家在網上講解泌尿系護理、壓瘡預防與早期處理、褥瘡的嚴重性及治療方法等知識。

不同科室醫生都參與了講座,“對患者來說,文軍是第一個把全科聯繫到一起的。”許義平說。文軍在醫生和患者間搭建起網絡平台。

自己也瘋狂吸收相關知識,啃專業書籍和論文,不懂就問醫生們。文軍只有初中學歷,所有知識都靠自學,書架上最多的就是脊髓損傷書籍。

“學到更多知識,就能幫助更多人,他真的是這樣想。”余正文說。

自學成國際脊髓學會會員

他甚至“自學成才”了。

在王大覺的爭取下,2008年,文軍成為國際脊髓學會會員,應邀參加了在南非舉辦的國際脊髓學會第四十七屆年度學術報告會。越南、印度、尼泊爾等地的脊髓損傷類國際會議,也逐漸有了文軍的身影。

提及這些影響時,老爺子卻突然發了火,“他的成長跟我毫無關係,不要提我的名字。”王大覺試圖說明,文軍本身具有足夠的知識儲備,聰明且勤奮,才獲得了這些機會。

除了聰明、勤奮,還有個性。王大覺回憶起見面的第一眼,文軍正在笑,“就是這微笑,馬上使我覺得這個人了不起”。

2006年文軍組織輪友爬長城,遇到幾個下坡台階,打頭者不知道怎麽走,不敢動。當時在現場當志願者的許義平解釋,背脊髓損傷者會產生張力,整個人是繃直的,移動他們就像移動金屬。一不小心,兩人可能會一同摔下台階。

“你們躲開,我來。”文軍操控輪椅,不靠志願者搬抬,靠技巧自行下了台階。

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鼓舞了他身後的人。很少有人見過他低落的樣子,親人朋友也舉不出來例子,文軍自己說過,“我永遠不會讓別人看見我不高興的時候,他們永遠看到我都是樂呵呵的。”

也是在2006年,文軍決定創辦北京截癱者之家,充當這一群體的“駐京辦”,收取一定房費。

唐敬新第一次到截癱者之家是2009年。在那套特意改造過的四室一廳中,客廳配備PT床等訓練設施,衛生間沒有門檻,馬桶旁邊有扶手,廚房用具位置擺放很低,灶台底部是空的,方便輪椅靠近。

“來,我給你炒幾個菜。”文軍招呼他。

那是唐敬新第一次看到坐輪椅的人做飯。而且廚藝極佳,扯面、貓耳朵、肘子、皮凍不在話下,尤其擅長做水煮魚,截癱者之家剛開始時,他一個人做十多個人的飯。

那套四室一廳,成了一個個不願與世界和解的孤島間架起的橋梁。

文軍每天起床了就去買菜,做午飯,到醫院接觸輪友,朋友袁祖平總結,“他幾乎能解決所有問題”。

有人的輪椅在飛機上弄壞了,送到他家,倒騰好了。有人電腦出了問題,系統是英文的,他硬是查字典修好了。他教授截癱者使用輪椅的技巧,脫離家屬護工的自理方法,解疑答惑,也會聯絡醫生,幫助醫患溝通。

“哪怕兩口子正在吵架,只要輪友電話一到,他情緒立馬調整,不帶一點生氣的。”余正文說。

隨著網絡普及,很多問題都能在線上解決,各地也開設了針對脊髓損傷者的社區康復平台,中國肢殘人協會的“希望之家”遍布18個省份。需要到北京看病,入住截癱者之家的人也少了。

自2014年起,運營截癱者之家,每年需要搭進去兩三萬元。但文軍始終不願關停,他做點其他小買賣,勉力維持。

孫知寒知道,文軍曾希望將截癱者之家變為NGO,因戶籍問題未果。直到2017年底,房租漲到了每月8500元,他“撐不下去了”。

截癱者之家由盛轉衰的背後,其實是截癱者生活大環境的進步與改善,文軍心裡清楚,但“一下子放下也很難過”。

他將更多精力轉到推廣無障礙出行上,自己出門,鼓勵更多人出門。

還差“一小步”

到昆明考察的一個月前,文軍夫婦剛結束了一趟長旅行。

小區電梯停運維修,夫妻倆索性用了25天時間,到東三省旅遊。“他有職業病,不管到哪,都像在考察。”余正文說,每到一個新地方,文軍都讓妻子在外面等,自己先進去轉一圈,找出口及無障礙通道。

“國家一直重視無障礙設施,一步步建設它。但建好以後沒監管好,沒有全利用起來。”文軍曾在電視訪談節目中說。

建設與利用之間,還差一小步。

唐敬新回憶,文軍說自己要多出去轉轉,看到無障礙通道上停著車,就寫下提示卡,留下自己電話,“他要是不願意,罵我都行,但我必須告訴他,這是無障礙通道,不要佔用它”。

7月2日這趟去昆明坐的是火車,費用能比坐飛機節省一半。路上將近35個小時,網絡不好,他隨身帶了一本《泌尿外科主治醫生417問》,重點內容用鉛筆畫波浪線標注。

出門前,文軍往冰箱裡塞滿了食材,在廚房裡新添了一瓶食用油,補充了妻子愛喝的飲料,把妻子夠不到但可能用得到的東西拿了出來。

余正文每天都會收到文軍的信息,知道他找到了入住方便的酒店,聽他說發現了一家好吃的米線,下一站是麗江。

計劃被打斷得毫無預兆。在大理,一次常見的無障礙通道被佔,讓一個致力於無障礙出行的人付出了生命代價。

人們事後分析,事發處無防護欄,即便健全人也可能跌進去;事發路段路面平坦,降低了滑輪椅時的警惕性;夜晚光線不足,輪椅高度只有一米出頭,視角受限;司機公共意識不足,佔用了無障礙通道;車輛停在無障礙通道,沒有得到監管與處罰。

還差“一小步”,如有任一條件改善,文軍便可能避過這場不幸。

北京病痛挑戰基金會於7月15日發起倡議,提出要明確阻礙無障礙設施使用行為的法律責任。無障礙設施包括坡道、盲道、衛生間、電梯等。

基金會傳播主管張浩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目前,部分省份將執法主體規定為警察機關,提出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法和道路交通安全法規定處理,然而,兩法均未提到“無障礙”一詞。2012年起實施的《無障礙環境建設條例》,也無明確懲處規定。

“只有有了依據,有強製性和懲罰性,才能有理有據去爭取。”推動者希望,推動確立罰則,能將公眾缺失的無障礙意識補回來。

余正文不打算留在北京了。“這麽多年,什麽都依靠他。”余正文甚至搞不清楚家裡每張卡的用途和密碼。

那本畫滿波浪線的《泌尿外科主治醫生417問》,她從大理帶回了家中,和南方周末記者說話時,手指正無意識地輕輕擺弄著書頁。

南方周末記者 高伊琛 發自北京 南方周末實習生 王欣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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