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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世奇才陳寅恪:公子的公子,教授之教授

文丨老鷹

收獲人生中第四等愛情

1926年,清華園的過道上走來了一個被學生戲稱為“相貌稀奇古怪的純粹國貨式的老先生,他裡面穿著皮袍,外面罩以藍布大褂、青布馬褂,頭上帶著一頂兩旁有遮耳的皮帽,腿上蓋著棉褲,足下登著棉鞋,右手抱著一個藍布大包袱,走路一高一下……

別看他在生活上不修邊幅,對教書這件事卻有著宗教般的虔誠和儀式感。去課堂授課,他不但用雙層布縫製的包袱皮包裹著那些線裝書,而且還把包袱皮的顏色根據書的種類區分開來,佛經、禪宗的書一定是用黃包袱皮包著,其他課程的書則用藍包袱皮,非常精心細致。

他叫陳寅恪,字鶴壽,湖南長沙人,祖籍福建上杭。都說富不過三代,而寅恪一門,卻三代盡得風流。他的祖父陳寶箴是清末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父親陳三立是清朝著名愛國詩人,清末“四公子”之一。

說是老先生,可能是打扮上,陳寅恪來到清華園時,只有36歲,就與梁啟超、王國維一同應聘為研究院的導師,並稱“清華三巨頭”。

雖然陳寅恪長期遊學歐美,學問博大精深,但在國內卻是“無名望,無著作、無學位”的“三無”學人。

陳先生的侄子陳封雄曾問他:“您在國外留學十幾年,為什麽沒有得個博士學位?”陳先生回答:“考博士並不難,但兩三年內被一個專題束縛住,就沒有時間學其他知識了。只要能學到知識,有無學位並不重要。”

他對學生們說:“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也不講。現在隻講未曾有人講過的。”

由此,清華園的師生很快就折服於陳寅恪的學識。每每他開課,慕名前去的學生擠滿了教室,常常還有別的教授過來旁聽。因其身出名門,而又學識過人,“北大舵手”鄭天挺教授讚譽陳寅恪是“公子的公子,教授之教授”。

在當時的史學界,陳寅恪的學問可以說是最高峰,會十幾種語言,研究貫穿文史,每有見解必不凡俗。

當年陳寅恪名篇《王觀堂先生挽辭》,就發表在吳宓主持的《學衡》雜誌上。《學衡》還刊登過陳寅恪《與妹書》、《與劉叔雅教授論國文考試題》。魯迅把吳宓罵得狗血淋頭,對陳寅恪的“古董”文章卻很難得地保持著沉默。不知道是因為與陳寅恪家族友好的原因,還是學力不逮、不敢妄評,反正終生未見微詞,這在脾氣不好的魯迅來說,幾乎是一個特例。

當年的華北學術界分成兩派,一派是本國培養的學者,另一派是有留學經歷的。

本土派認為,洋派不懂國情,你的學問再高,也是隔靴搔癢,解決不了中國問題。留洋派就覺得本土派太迂腐,眼光太狹,不掌握現代化的工具,因而兩派互相瞧不起。但不管是哪一派,誰都不敢瞧不起陳寅恪,這在學術界堪稱傳奇。

陳寅恪雖然不解風情,卻曾對友人吳宓闡述過非常獨特的“五等愛情論”:

第一,情之最上者,世無其人,懸空設想,而甘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麗娘是也;

第二,與其人交識有素,而未嘗共衾枕者次之,如寶、黛是也;

第三,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紀念不忘,如司棋與潘又安;

第四,又次之,則為夫婦終身而無外遇者;

第五,最下者,隨處接合,惟欲是圖,而無所謂情矣。

他關於“娶老婆”的一些言論也廣為人知:“學德不如人,此實吾之大恥;娶妻不如人,又何恥之有?”“娶妻僅生涯中之一事,小之又小者耳。輕描淡寫,得便了之可也。”

在他看來,如果志向不在學術和事業上,而一心只求得嬌妻美妾,是很愚蠢的事情。

正因為如此,他一直不把婚姻大事放在心上。父親陳三立從好言催促,到厲聲警告“爾若不娶,吾即代爾聘定。”

然而愛情總會在不經意間悄悄降臨。

一次閑談中,同事偶然提到曾在一位女教師家中,看到牆上懸掛的詩幅末尾署名“南注生”,他不知“南注生”是何人,特向陳寅恪請教。

陳寅恪略顯吃驚,沉吟一會兒說:“此人定是灌陽唐景崧的孫女,住在何處?我要去登門拜訪。”

唐景崧曾任台灣巡撫,在中法戰爭中屢建功勳,是位愛國將領。她的孫女唐筼自小讀書,畢業於金陵女校體育專業,後執教於北京女高師,曾是許廣平的老師。

因母親難產去世,唐筼自幼便隨著養母去了蘇州,後又來到天津的北洋女師。因養母任北洋女師范學堂的舍監,唐筼隨之入學,成為班上年齡最小的學生之一。

她能詩會畫,能唱會跳,書畫水準據說曾得多位大家賞識。

經同事的介紹,陳寅恪與唐筼相約在中央公園裡見面。在公園裡等候的唐筼細心地發現,遠遠走過來的這個人走路的姿勢微跛。

在談話中,陳寅恪告訴她:自己的足部有多處雞眼、胼胝,這與早年留學時經常穿著不合腳的硬皮鞋有關。

她被他的學識和真誠打動了,兩個人相見恨晚。很快便舉行了婚禮,收獲了他口中的第四等愛情。

當時陳寅恪三十八歲,唐筼三十歲,即便放到當今時代,也足以稱得上是:剩男剩女了。

陳寅恪全家福

輾轉飄零中見真愛

唐筼婚前不識柴米,但作為一個書呆子的妻子,她只好學著下廚、養花、種菜、帶孩子,協調大家庭的人際關係。

唐筼在大女兒出生時,原先的心膜炎誘發為心髒病,幾乎撒手人世。

1937年,日寇發動全面侵華戰爭。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陳寅恪一家也同所有難民一樣開始了一段艱難歲月。

離京前,他將一批重要書籍裝進書箱,托友人寄往長沙。待他半個月後到了長沙,書籍尚未郵到,可戰火已經逼近,臨時大學再遷雲南,他只好攜一家大小再次登程南下。待他離開後,書籍郵到,卻在長沙大火中一本無存,給了他非常大的打擊。

他們拖著三個孩子,大的九歲,小的才四個月,由北平、天津、長沙、梧州,最後漂泊到香港。其間在濟南車站上車時,一家人是從車視窗爬進去的,其狼狽之狀慘不堪言。

在香港的歲月,陳寅恪還堅持在雲南西南聯大教書。唐筼在香港心髒病複發,幸得許地山援手才得以獲救。但因經濟窘迫,他們一家居無定所,四年內遷家六次。

1939年春天,英國牛津大學向陳寅恪伸出了橄欖枝,聘請他去做漢學教授。是年夏,陳寅恪來到香港和妻女會合,準備遷往英國。

不巧的是,逢二戰全面爆發,他也只能滯留在香港“孤島”上。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人佔領香港以後,當時生活物質極端困窘,有日本學者寫信給軍部,要他們不可麻煩陳教授,軍部行文香港司令,司令派憲兵隊照顧陳家,送去好多袋麵粉,但憲兵往屋裡搬,他們夫妻往外拖,就是不吃敵人的麵粉。後來,香港日人以日金四十萬元強付陳寅恪辦東方文化學院,陳寅恪堅決拒絕。

隨後只好帶全家倉促逃離香港,先後輾轉任教廣西大學、成都燕京大學。

哪裡料到,全家返回內地途中,兩木箱隨身攜帶的書籍又遭盜竊。據說這是兩箱更加珍貴的書籍,所以這一次打擊更大,等於多年心血徹底付諸東流,令陳先生精神幾達崩潰。

她是他的眼

戰爭環境中的顛沛流離,物質生活困頓,勞作辛苦,陳寅恪眼疾日益惡化。

此時,他的右眼已經視網膜剝落而失明,左眼也僅剩一點點微弱視力。成都電力供應不足,燈光昏暗,又時不時停電,陳寅恪備課與寫作都十分吃力,就連學生的考試分數,也只能讓大女兒流求幫忙謄到成績單的表格中。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目光朦朧之中,他竟然先後出版了《隋唐制度淵源論稿》、《唐代政治史論稿》。

每天上課,他都先在黑板上寫好要講的重點,然後坐到椅子上,閉著眼睛開始講課。他在課上也叫學生朗讀課文,哪怕讀錯一個字,都必須停下重讀。再小的脫漏也逃不過陳寅恪的耳朵,那些文章典籍就像長在他心裡一樣。

1944年12月12日,成都的清晨霧濃陰冷,陳寅恪突然眼前漆黑,什麽都看不見了。

這時候他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打發大女兒流求趕緊去通知學生今天上不了課了。

原來左眼視網膜也剝落了,在存仁醫院住院期間,學生們輪流在病房值班照顧,讓陳寅恪大為感動。他對前來探望的燕京大學代理校長梅貽寶說:“未料你們教會學校,倒還師道猶存。”

1945年,陳寅恪手術失敗,遭遇人生最大的打擊,雙目失明了。

1946年4月,重返清華園新林院53號,陳寅恪已是盲人教授。校長梅貽琦勸他休養一陣,陳寅恪不從,“不教書怎麽能叫教書匠?”

學生早早來坐好,等助手黃萱敲鍾,穿好長衫,戴好帽子的陳寅恪就拄著拐杖慢慢走到藤椅前坐下,開始講課。

壯年目盲,陳寅恪頓時陷入生不如死的痛苦中,唐筼拖著病體溫柔體貼地安撫丈夫身心的創痛,照顧飲食起居,打理家務,查閱資料,誦讀報紙,並承攬家中書信的回復。

胡適在日記中寫道: 寅恪遺傳甚厚,讀書甚細心,工力甚精,為我國史學界一大重鎮,今兩目都廢,真是學術界一大損失。

為給體弱的陳寅恪增加營養,唐筼買來一隻懷胎的黑山羊,母羊生下小羊後,她學著擠奶。擠滿一碗羊奶,她已頭昏目眩。

漫天硝煙的流離亂世,他們數度搬家,但只要稍得喘息,她就會把家布置得溫馨安適,柏樹為籬,植兩株能結子的葡萄藤,籬下栽一畦瓜果,點兩行扁豆,搭一架簡易牽牛花架。

據其女兒的回憶,唐筼除了“照顧失明的父親生活起居外,還擔負起書記官的任務,隨時記錄父親要寫的書信、詩作等”。在香港時完成的《唐代政治史略稿》,就是兩人共同謄寫的,前半部分為唐筼謄寫,後半部分為陳寅恪所寫。

陳寅恪經常對女兒說:“我們家裡頭,你可以不尊重我,但是不能不尊重你們的母親。”“媽媽是主心骨,沒有她就沒有這個家,沒有她就沒有我們,所以我們大家要好好保護媽媽。”

1951年在廣州嶺南大學時,陳寅恪的助手以身體欠佳為由不辭而別,為了不影響正常授課,唐筼擔當起助教的工作,找文獻,查資料,記筆錄,誦讀,直到1952年助手黃萱來到才暫時告一段落。

1953年,郭沫若以學界長官人的身份邀陳寅恪進京一同共事,陳寅恪拒絕了,很使郭沫若感到不舒服,於是公開宣布要在不長的時間內在資料的佔有上超過陳寅恪。

陳寅恪可以“不問秦漢”地治史論學,但郭沫若卻不能不屑陳寅恪的存在,從而使被尊為“新史學”權威的郭沫若與被稱為“舊史學”權威的陳寅恪,形成了一種無形相對峙的態勢。

1962年,陳寅恪在家洗漱時不慎摔倒,導致右腿股骨骨折。更糟糕的是,隨後的保守治療導致其股骨再也無法長合,此後餘生只能長臥於床上。陳寅恪暮年曾對身邊的人說:“一個人沒有了眼睛等於沒有了百分之五十的生命,沒有了腿,等於連另外的百分之五十也少了一半。”中年瞽目,暮年臏足,命運帶給一個自負、自傲與清高的生命,是怎樣的一種凌辱!

在那段風雨漂搖、貧病交加的歲月,唐筼親歷親為,甘為丈夫遮風避雨。她以孱弱的身軀抵擋密集的箭矢,為他爭得一片稍可喘息的太空,而自己的心髒病也日趨嚴重。

失明之後,陳寅恪仍堅苦卓絕,鍥而不捨,窮十年歲月,用口述的方式,完成了85萬字的《柳如是別傳》。有時為了第二天一個要修改的小地方,陳寅恪一夜都不敢睡,一直牢牢記著,直到助手黃萱第二天清晨來叩門。

一個雙目失明的人在十餘年的瞽者生涯裡寫出近百萬字的著述,這在古今中外學術史上都是一個奇跡。

黃萱曾感慨地說:“寅師以失明的晚年,不憚辛苦、經之營之,鈞稽沉隱,以成此稿(即《柳如是別傳》)。其堅毅之精神,真有驚天地、泣鬼神的氣概。”

他視妻子為生命中的第一知己,每完成一部著作,都請她題寫封面。不輕易讚許人的陳寅恪,也不禁為她寫下“織素心情還置酒,然脂功狀可封侯”的詩句。

生死相依亦相隨

與失明相比,陳寅恪晚年的命運就更讓人揪心了。1966年,已經無法下床的陳寅恪,沒能逃過一場曠世的劫難。

“文革”開始,陳寅恪被扣上諸多高帽子:“牛鬼蛇神”、“封建余孽”、“死不改悔的走資派”。

陳家居住的校園內東南區一號樓被大字報覆蓋,遠遠望去如同一口巨大的白色棺材,望之令人恐怖驚悚。接下來,大字報由樓外糊到了室內,門臉、衣櫃、床頭,甚至陳寅恪的衣服上皆由大字報貼蓋。面對此情,唐筼曾發出了“人還沒死,已先開吊了”的哀怨。

面對如此境況,這個雙目失明的癱瘓老人已經無法下地,不能動彈,只能被抬著出去批鬥。

劉節時任中山大學歷史系主任時,每年春節都要去老師陳寅恪家裡叩頭行禮。學生要鬥爭陳寅恪,劉節攔住,大呼:“我是他的學生,他身上有的毒,我身上都有,鬥我就行了!千萬別鬥他!”劉節於是自願代寅恪受批鬥。紅衛兵問劉有什麽感想,劉答道:“能替恩師受批鬥,是我一生的光榮。”

不久陶鑄被批鬥,紅衛兵問他為什麽庇護寅恪,陶正色回答:“你們如果有陳寅恪的水準,我也那樣對待你們。”

唐筼伸出乾瘦的臂膀,守護著他,守護著風雨飄搖的家。他的各種“聲明”“抗議書”,所有“交代材料”,全出自她的手筆。

她深知丈夫的價值,不希望他垮下去,竭力攙扶著、鼓勵著他。

陳寅恪發牢騷:“人間從古傷離別,真信人間不自由。”

她便化解道:“秋星若解興亡意,應解人間不自由。”

後來,他們一家被掃地出門,遷至一所四面透風的平房居住。此時,“寂寞銷魂人”的陳寅恪,衰弱得只能進一點湯水類的流食。淒涼無助中,夫妻相對而泣。而唐筼的心髒病日趨嚴重,幾近癱瘓,又屢屢被“革命小將”亂拳打倒在地。

陳寅恪本來就嚴重失眠,晚年更是疾病纏身,在長達兩年左右時間裡,平時就要靠安眠藥幫助入睡的陳寅恪被四面八方的高音喇叭所包圍。造反派每當召開批鬥會,便將幾隻高音喇叭直接吊在陳宅的屋前屋後,有時甚至將小喇叭吊到陳寅恪的床前,說是“讓反動學術權威聽聽革命群眾的憤怒控訴”。

陳寅恪肉體和精神上的痛苦可以想見,他以煎熬著的殘病之軀挺立著,超越了生理的極限。

面對著愛妻,陳寅恪認為她可能將先於自己而去,故憐夫人之悲苦、歎命運之不公,留下了生命中最後一曲挽歌《挽曉瑩》:

涕泣對牛衣,卌(xī,四十)載都成腸斷史。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

1969年10月7日,陳寅恪走了。彌留之際,他一言不發,只是眼角有淚不斷流淌。

陳寅恪死後,唐筼出奇地平靜,甚至沒流下一滴淚。

她沒有讓他等多久,四十五天后,她追隨他而去。她有嚴重的心髒病,大半生靠藥物維系生命,停藥十餘日,生命就可結束。

陳寅恪與唐筼相繼逝世後,二人的骨灰先是寄存火葬場,後寄存銀河公墓,因“文革”問題一直未能真正平反,各地政府不願接受寅恪先生的遺骨。

直到2003年才與夫人合葬於江西廬山植物園,是為陳寅恪墓,墓碑旁一大石上由著名畫家黃永玉鐫刻陳寅恪終生恪守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從此,一代國學大師在去世24年後終於入土為安。

胡適在1937年2月22日的日記中寫道:“寅恪治史學,當然是今日最淵博、最有識見、最能用材料的人。”

季羨林那時還是專修德文的學生,也選修了陳寅恪的“佛經翻譯文學”,他回憶道:“讀他的文章,聽他的課,簡直是一種享受,無法比擬的享受。”

北京大學代校長傅斯年說:“陳先生的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

胡適對他評價:“陳寅恪治史學,當然是今日最淵博、最有識見、最能用材料的人。”

狂人劉文典教授對陳寅恪推崇備至,說西南聯大只有兩個半教授,陳寅恪排第一。

梁啟超甚至說:我梁某算是著作等身了,但總共著作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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