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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陳寅恪是300年來最博學之人,殊不知沒她何來陳寅恪?

唐筼

世人萬千種,浮雲莫去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怦然心動》

1928年初春,北京中山公園,在一處僻靜的長廊裡,坐著一個身著旗袍、氣質從容的女子。她雖然手中拿著一本書,卻一會兒低頭看書,一會兒又抬頭左顧右盼。

原來,她在等一個人,那人名陳寅恪。

陳寅恪是中國現代最負盛名的集歷史學家、語言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和詩人於一身的大師。

陳寅恪出身名門,祖父陳寶箴曾任湖南巡視,父親陳三立也被稱為“清末四公子”。他學貫中西,不僅中國古典文學底蘊深厚,還精通22國語言,被人們稱為“活字典”和“教授的教授”。

1926年,輾轉遊學13年的陳寅恪回國,在清華國學研究院擔任導師,然而,此時已經36歲卻尚未婚戀的他成了家人心中的老大難。

父親陳三立厲聲警告他:“你若再不娶妻,我馬上代為聘定。”

這下本不著急的陳寅恪急了只好請求寬限時日,趕緊張羅。

父輩們都把變法圖強的希望寄托在陳寅恪身上,使得陳寅恪自小潛心學業,心無旁騖,再加上他12歲就出國留學。因為沒人照顧,導致身體體弱多病。

陳寅恪又是個不願連累人的性情,所以婚事就一直耽擱下來了。

但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陳寅恪初到清華園時,由於是單身,他將自己的一半住房讓給趙元任家用,他則吃住在趙家。

趙元任的夫人名叫楊步偉,她燒的飯菜非常好吃,趙元任和陳寅恪都極為讚賞。楊步偉也十分關心陳寅恪成家之事,有一次,楊步偉在課間與陳寅恪閑談。

她裝作無意的說到她曾在一位女教師家中看到牆上懸掛的詩賦書法蒼勁有力,題注寫的是:“為人作書,口佔二絕,冬陰已久,立春忽晴,亦快事也。”末尾署名“南注生”。

她假裝自己不知道“南注生”是何人,特向陳寅恪請教。

陳寅恪略顯吃驚,沉吟了一會兒,說此人定是灌陽唐公景崧的後人。

唐景崧是清末著名的愛國將領,曾率軍到越南抗擊法軍,後任台灣巡撫。陳寅恪曾讀過他的《請纓日記》,對唐景崧抗擊法軍的事跡十分景仰。

於是,他便向楊步偉提出希望能去拜訪這首詩賦的主人。這個主人正是唐景崧的孫女唐筼。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1898年,戊戌變法那一年,唐筼出生。但母親因難產去世,唐筼自幼便隨著養母,她的親伯母潘氏離開了廣西的唐氏大家族。

養母是蘇州人,唐筼先隨伯母去了蘇州,後又到天津北洋女師。伯母任北洋女師范學堂的舍監,唐筼隨之入學,成為班上年齡最小的學生之一。

從北洋女師畢業後,為了積攢學費,唐筼只好先開始工作,在本校教授小學低年級學生。當時,女子體育教育已開始流行,唐筼爭取到公費學習的名額,在1917年初前往上海的體育師范學校就讀。

再後,又到南京金陵女子大學體育專業本科就讀。遇見陳寅恪之前,唐筼受聘到北京女高師教體育課。

輾轉前半生的兩人,各自走過生命中的萬水千山,終於相遇。

出生於書香門第的唐筼,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與陳寅恪一樣,唐筼也是一心求學,直到30歲都尚未婚配。

楊步偉認為他們倆是天生一對,因此一心要撮合他們。

陳寅恪有一詩記兩人當年奇緣:當年詩幅偶然懸,因結同心悟宿緣。

陳寅恪的學識和儒雅謙遜的氣質讓唐筼頗為傾心,而唐筼的教養與落落大方的氣質讓陳寅恪如沐春風。這次見面後,陳寅恪便經常約唐筼見面,兩人很快就陷入熱戀之中。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半年之後,兩人在北平定下婚約。

1928年8月31日,38歲的陳寅恪與30歲的唐筼在上海結婚,真可謂是晚婚。

婚後一個月陳寅恪因清華開學在即乘船離滬,唐筼卻因安葬母親留在上海不能同行。是日,正逢中秋佳節,孤身在海上的陳寅恪遙望天上的明月,他想念唐筼了。便寫下一首思念妻子的詩:

天風吹月到孤舟,哀樂無端托此遊。影底山河頻換世,愁中節物易驚秋。

然而他不會知道,等待他們的將是更多的波折與動蕩。

婚後第二年,唐筼懷孕。

對於初為人父人母的他們來說,自是欣喜萬分,然而就是這次生產讓他們的生活蒙上一層陰影。

由於唐筼原先就有心膜炎,在生女兒分娩時心膜炎誘發了心髒病,從此唐筼的後半生就一直被心髒病折磨。

為了保養身體,也為了更好地照顧陳寅恪,唐筼決定放棄自己的事業,辭職在家。

雖然陳寅恪的薪水最高,卻要用來買書和資料。

陳寅恪的大哥早逝,陳寅恪毅然擔負起整個大家庭的生活費用,於是一切家裡開支都得靠唐筼精打細算過日子。

清華西苑36號房舍寬敞明亮,唐筼和陳寅恪就居住在這裡。

客廳前的院子裡,唐筼種了許多蔬菜。一到夏天,院裡就結滿了金瓜、苦瓜、葫蘆瓜等。

以前唐筼從未下過廚房,嫁給陳寅恪之後,特意學做陳寅恪喜歡吃的湖南菜。新鮮水嫩的苦瓜用豆豉一炒,滿院子飄香。

連時光也被唐筼手中所做飯菜之香薰的溫柔了。

二女兒小澎出生6年之後,39歲的唐筼冒著心髒病的危險生下了第三個孩子。

第三個孩子雖仍是個女孩兒,陳寅恪卻絲毫不在意,高興的合不攏嘴,孩子的爺爺散原老人也呵呵的給孩子起了個名字:美延。

出自《荀子致士》的“德眾動天,美意延年”。

1929年到1937年,是陳寅恪一生當中收獲最多的日子,因為生活安定,圖書資料也容易獲取,他發表了約50多篇學術論文和序跋,在國際上聲名鵲起。

唐筼字寫得好,要求孩子們好好練字,學習知識。唐筼還教育女兒們,做人要有責任心,為國為家都要負責。像她們的父親一樣。

然而,突如其來的一場時代巨變,將陳寅恪一家的幸福生活從此打破。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痛心疾首,氣絕而亡。就在為父親治喪的時候,陳寅恪突然發現自己的右眼視力急劇下降,到醫院檢查,醫生發現竟是右眼視網膜脫落。

急需入院手術,不然就有失明的危險。醫生還交代,需要留在北京長時間休養。但當時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南開大學正準備南遷,父親尚且寧死不屈,自己又豈能在日偽政權控制下苟且偷生?

於是陳寅恪決定不做手術,立刻啟程離開北平。

唐筼雖然很擔心丈夫的眼睛,但是她更懂得陳寅恪的氣節。

當時大女兒9歲,二女兒7歲,小女兒陳美延還不到半歲,他們夫婦又雙雙患病在身。在蜂擁的人流中幾經輾轉,終於在17天后到達了長沙。後來又輾轉雲南、香港等地。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也被日軍所佔領,唐筼和陳寅恪貧病交加,再次陷入絕境。

由於陳寅恪是當之無愧的“國寶”,當日軍佔領香港後,就有日本學者寫信給軍部,讓他們不可為難陳寅恪。於是軍部就給香港司令下文,讓其照顧好陳家。

當時物質極為匱乏,香港司令就派人給陳家送去好多袋麵粉。但陳寅恪絕不會吃日軍麵粉,於是就出現了這樣的情景:日本憲兵往屋裡搬麵粉,陳寅恪和唐筼就往外拖。

雖然孩子們都餓的面黃肌瘦,但大義面前,從不遲疑。

唐筼一直都懂得陳寅恪,她雖有傾城才華,但甘願隱去光芒,伴他一生。她了解他的才華,更尊重他的志向。

1942年,陳寅恪一家終於攜帶著簡單的行李逃離了香港。

在成都燕京大學臨時學校任教時,終於又有了一段難得的安靜時光。就在這時,陳寅恪突然發現右眼視網膜脫落之後,他僅存的左眼視力也下降的厲害,愈發昏花起來。

看到丈夫視力急劇下降,唐筼急壞了。她想陳寅恪顛沛流離了這麽多地方,又當選為英國科學院院士,研究任務繁重,肯定是缺少營養,太過勞累了。

可是怎樣才能給陳寅恪補充營養呢?

唐筼便把自己最好的一件旗袍給當了,買回了一隻母羊,這樣她每天就可以讓陳寅恪喝到羊奶滋補身體。

唐筼本是大家閨秀出身,為了照顧好陳寅恪,她開始學著像個農婦一樣喂羊、擠奶。每天早晨,她起床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母羊牽在樁子上,拴起來用清水洗淨後再擠奶。擠滿一碗奶,站起來便眼冒金星。

然而,儘管唐筼想盡所有辦法照料陳寅恪,但眼疾絲毫沒有任何好轉。

1944年12月12日,就在陳寅恪完成《唐代三稿》最後一篇《元白詩箋事證稿》之後的第二天,陳寅恪發現自己的左眼也看不清了。自此,雙目失明。雖立即在成都做了眼科手術,但手術沒有成功。

半年後二戰結束,牛津大學再次向陳寅恪發出邀請,並請他赴英國治療眼疾。

來到倫敦之後,英國最著名的眼科專家親自主刀為陳寅恪做了兩次手術,這次手術之後他的視力略有改善,然而終是複明無望。

一個著書立文的學者失去了眼睛,無異於舞者失去雙腿。此後陳寅恪開始學著以耳代目,以口代筆,每天聽報紙練習口述詩作。

唐筼則擔負起了他的書記官,給他讀書讀報,隨時記錄他要寫的書信和詩作,還協助他找研究資料。

此後三十年,她是他的眼。

當陳寅恪眼睛看不見被人攙扶著回到清華,校長梅貽琦曾勸他休養一段時間。

陳寅恪回答說:“我是教書匠,不教書怎麽能叫教書匠呢?我每個月薪水不少,怎麽能光拿錢不乾活呢。”

很多人回憶陳寅恪以前上課很有特點的,講到深處,他會長時間緊閉雙眼,但他雙目失明後,再也沒有人看見他閉著眼睛講課,他永遠睜大著眼睛。

1949年,陳寅恪受嶺南大學的校長邀請到嶺南大學任教。在嶺南大學,凡是接觸過唐筼的人,無不為她的氣質、談吐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女兒們眼中,母親的儀容舉止和衣著打扮,端莊淡雅。她一直到晚年仍然體型勻稱、背脊挺拔,行走保持良好姿態。

嶺南大學江靜波教授曾經多次對美延談起:你母親的氣質,如同總統夫人一般!

在廣州嶺南大學時,陳寅恪的助手以身體欠佳為由不辭而別。為了不影響正常授課,唐筼擔當起助教的工作,找文獻,查資料,記筆錄,誦讀,直到1952年才暫時告一段落。

唐筼對女兒們說:“爹爹的學問造詣非比一般,應寫出保存下來。”

因為愛所以懂得,因為懂得,我是你永遠的依靠。

直到中年以後,女兒們才逐漸理解,母親晚年忘我地為父親付出一切 ,將父親作為自己生活的目的,是希望父親有生之年,在傳承中華文化上留下更多著作。

來到家中的客人,也對唐筼的氣質談吐大為讚歎。

1956年6月,陳寅恪六十六歲生日,他深情讚唐筼:“織素心情還置酒,然脂功狀可封侯。”

陳寅恪一向不善稱讚人,讚起唐筼來,卻傾盡筆墨。他曾多次對女兒們說:”媽媽是主心骨,沒有她就沒有這個家,沒有她就沒有我們,所以我們大家要好好保護媽媽。”

他視她為生命中的第一知己,每完成一部著作,都請她題寫封面。

1962年7月,陳寅恪摔斷右腿股骨,自此長臥於床榻。

1969年10月7日,陳寅恪彌留之際,他一言不發,只是眼角不斷的流淚,放心不下心愛的妻子。

而唐筼卻出奇地平靜,甚至沒流下一滴淚。在料理完陳寅恪的後事之後,唐筼竟對人說:“料理完寅恪的事後,我也該去了。”

僅隔45天,唐筼追隨陳寅恪而去。

她有嚴重的心髒病,後半生靠藥物維系生命,停藥不需多日,生命就可自行結束。彌留之際,她隻說了一句話,“我去天堂陪伴丈夫去了。”

陳寅恪生前曾經常對女兒說:“我們家裡頭,你可以不尊重我,但不能不尊重你們的母親。”

斯人已逝,長江東流。

他們用一生來書寫屬於自己的愛情,雖平淡質樸,卻死生不棄,已是人間難再求。

陳寅恪生前很喜歡廬山,2003年後人將他們合葬在江西廬山植物園。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監製:易豔剛 | 責編:劉新華 | 校對:趙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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