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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晚年好友羅倬漢與《唐詩評選》

  十多年前,有一批中山大學教授羅孟韋家中的舊籍散出,當時喜逛舊書肆的人一般都知道此事。我偶然在北京布衣書局得到其中一冊舊詩抄本,內有陳寅恪詩數首並有唐筼手抄陳詩一頁。因稿本用紙及裝訂形製與陳家常見舊稿完全相同,我判斷此稿本與陳家有關並寫過文章介紹。後在孔夫子舊書網上也遇過幾次鈐有羅孟韋藏書印的舊籍,但隻鈐印的舊書在藏書中意義有限,多未曾措意。後見孔網有兩冊日本印潘德衡《唐詩評選》,書後有羅倬漢手書後記,我細讀一過,判斷此是一冊現代題跋本。

  

  《唐詩評選》

  潘德衡《唐詩評選》精裝上下兩冊,用紙精良,昭和十二年在日本神戶出版,完全是中文印刷,書中無一字日文,書前序言及編輯體例後,均用民國紀年,可判斷編者非日人。書前有編者序言及多首編者詠唐人題詩,體例為先作者簡介,次選詩,後編者評價。評價多短語,但遇大家如李杜王維等,則不惜篇幅,此與錢鍾書《宋詩選注》體例相類。

  潘德衡

  編者潘德衡,我一時未查到其人來歷。孫琴安《唐詩選本提要》將“《唐詩評選》”列在“日本唐詩選本”目下,認為“撰者佚名。日本出版,一冊。視其書名,當有評語。現藏南京大學圖書館。余曾兩次專訪此書,終未能見。”(該書第467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孫書編纂時,電腦尚未普及,訪書不易,後雖再版,失之細檢。日後再版時,此條可以修正。

  羅孟韋“後記”以朱筆題在《唐詩評選》下卷書後空白處,抄出如下(因原文偶有句讀且字為行草,如識讀斷句有誤,敬希指教)。

  後記

  民廿二年東渡扶桑,就讀東京京都大學研究院,初至神戶,既遇潘德衡君,相交甚深。民廿六年歸國回故,萬裡之途獲潘君《唐詩評選》之賜,至為感念,後日一直隨己顛簸。民廿八——廿九年,在昆明西南聯大再交錢穆教授及後之顧頡剛、商承祚、容肇祖、朱謙之諸先生,並以潘兄大作示誦,獲諸大師褒獎且稍致意之思。然時世交錯,群星星散,再無一睹之隙,是為憾事。民國卅六年九月二日羅倬漢敬記

  羅倬漢即羅孟韋。題詞雖短,但所記準確,可存史料,可證《唐詩評選》之價值。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有一節提到:“時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亦借華西大學校舍上課,其教授羅倬漢,每逢余到齊魯上課,彼必在圖書館相候。余課畢,即相偕赴江邊茶館品茗閑談。彼告余,君近治兩宋理學家言,但時代不同,生活相異,惟當變通,不能墨守。雖兩宋理學家不求富貴利達,但吾儕今日生活之清苦則已遠超彼輩當年之上,而工作勤勞又遠倍之。姑不論其他,即每日閱報章一份,字數之多,已為從來讀書人日常勤讀所未有。論理學家之勤讀生涯,已遠遜清代乾嘉諸儒。而君今日讀書,又勤奮逾清儒。生活清苦,營養短缺,此何可久。今日吾儕得此江邊閑坐,亦正是一小休息。華西壩近在成都西門外,西門內有八號花生最所著名。倬漢必購取兩包,告余,花生富營養,惟恐消化不易,以濃茶輔之,俾可相濟。吾儕此刻一壺濃茶,一包花生,庶於營養有小助。

  倬漢方治《左傳》,成《〈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考證》一書,余為之序。其論清代今古文經學,時有所見。亦為余在蜀所交益友之一。後余過廣州至香港,聞倬漢亦在廣州,而未獲晤面。及創辦新亞,曾貽書邀其來港,惜未獲同意,後遂不復得其消息矣。亦為余在蜀所交益友之一。”(該書第220頁,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83年)。

  上世紀四十年代末在廣州,羅孟韋曾陪錢穆探望過陳寅恪。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20年》曾提到:“陳寅恪晚年有一時常登門‘談書論道’的好友羅倬漢。羅氏在上世紀30年代曾留學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研究院,專攻歷史與哲學,嗜書如命,博覽廣采,五十年代在廣東史界便以‘博學’知名。”(該書第522頁,三聯書店,1995年)。

  羅孟韋史料稀少,目前僅見數則,均可與“後記”比勘。因“後記”而重提潘德衡《唐詩評選》,也可為研究唐詩選本增一新角度。中國編者完全用漢語在日本印唐詩選本,當斷為日本唐詩選本或中國唐詩選本?

  《唐詩評選》下卷前印有張聖奘致潘德衡一信,手跡原文影印,抄出如下,以增前輩唐詩研究史料。此信應是張聖奘與潘衡論詩回函。張聖奘對中國古典文學極熟,唐詩中,尤推重王維,評價在李杜之上,此信或對治唐詩者不無啟發,此信書法也頗可觀,足證前輩學者中國文化的整體修養。

  張聖奘致潘德衡:

  來劄論詩多獨到之語,亦由我兄嗜之深乃言之切,因足補弟前論之未備。惟弟前書僅舉陳思淵明青蓮子美者,蓋此四子實中國數千年與屈原同為詩海之巨匠,情性才藝均能集時代之大成也。若考詩經楚辭以後詩壇代表作品,則指難勝屈矣。即歷劫不朽之詩家,亦可得數十人作吾人精神上之師友。古詩十九首之曼妙,蘇李問答之纏綿,漢魏樂府之真樸,固為古代之作品瑰寶,而左太衝詠史,雄傑蓋代;大小謝山水之作,奇秀無倫,亦可與子健淵明異曲同工,惟少其渾厚含蓄耳。鮑明遠之矯捷,於六朝亦不可多得,詩至唐代美不勝收,殆難遍舉。尤以盛唐十餘家,無體不工,各擅其勝,除李杜外,陳之昂之高格,張曲江之蘊藉,岑嘉州之奧削,高常侍之豪邁,右丞清思妙句,以畫筆作詩,冠冕唐代,傳誦古今,弟固心儀神往者久矣。右丞詩格不僅於李杜大家外別開生面,並與當時之孟韋儲劉,中唐之韓柳元白異其風趣。孟襄陽得陶之清,儲太仆得陶之樸,韋蘇州得陶之淡,右丞則合六朝之衝夷與盛唐之華妙為一爐而冶之,故其風調諧逸,神思俊邁,絕無昌黎之獷捍,柳州之悲抑,元白之油滑。劉隨州除古體外,五七律絕,直追盛唐,精練溶冶,以少許勝多許,卓然大家矣。然渾厚之氣終遜右丞一著,且工部短於絕句,太白不長律體,右丞則無體不工,清渾精深,自具本色,又不若昌黎古風襲杜之雄闊,以排奡為堅實者之有跡可求。工部氣體沉雄,少輕揚之妙,太白超邁,少盤鬱之奇,而右丞優遊涵詠,輕重適宜,無偏到之弊,有兼善之美,從容平和,無疲弱之象,則養之深,故發之遠也。昔人尊李杜韓為唐代三大家,似欠公允,若側王右丞於李杜之間其庶幾乎?我哥以為然否?他如裴迪五絕比肩右丞,王龍標七絕達妙青蓮,劉賓客杜樊川李益七絕,或天才縱逸或情趣深到,宋以後難覓翮響矣!李商隱七律直樸,少陵壁壘,其辭旨微芒,詠歎悲婉之處,又令人莫測其深也。韓致堯於此體與義山有瓣香之妙,其聲巨集實茂,實晚唐之後勁,自有別於飛卿之浮豔,然飛卿精妙之辭非人所及,則又在善讀者領略才人之苦心也。

  衡哥

  聖奘拜及

  四月廿七日

  我在網上查張聖奘,知為湖北赤壁人,生於1904年。精通多國語言,曾留學牛津哈佛等名校,後在四川工作,也是一位奇人,曾任教複旦、上海交大等大學。1954年張聖奘出任四川文物管會主任,主編《四川文物提要》,是四川省政府參事、省文史館特約館員。近年網上流傳四川周錫光回憶張聖奘掌故多則,頗有趣,流沙河認為張聖奘一生雜學,可惜沒有留下什麽著作。此則書信存世,或可加深對張聖奘的理解,為四川名人研究再添一新史料。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成都老年詩書畫研究會編過兩冊內部詩選,一為《梅苑百詠》,一為《銀杏吟稿》,內皆收張聖奘創作,有律詩,有散曲,雖詩藝嫻熟,但不免時代痕跡,歲月已將個人色彩剝蝕乾淨了。

  《宋金元明詩評選》

  最後再說一句,潘德衡在《唐詩評選》後再出《宋金元明詩評選》一書,同一出版社同一規格。書前有編者照片一張。所選宋詩諸家,取與錢鍾書《宋詩選注》對比,發現眼光多有相近處,容後細論。

  (謝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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