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真好
2010年8月27日，“搖滾英雄演唱會”在北京工人體育場拉開帷幕，崔健、鄭鈞、汪峰、樸樹、何勇、唐朝等13位中國搖滾英雄，與全場48000名搖滾樂迷，共同回憶了屬於搖滾樂的青春歲月。
在演唱開始前，他們打出的宣傳標語是：超越“94紅磡”的經典演出。諷刺的是，那場演出像極了告別演出。
經歷流行音樂的衝擊，實體唱片行業的坍塌，中國搖滾樂在網絡神曲《愛情買賣》、《犯錯》的衝擊下，岌岌可危。
青黃不接，老英雄尚難吃飽飯，新樂隊更是沒有出頭之日。
那時，還在石家莊煮粥喝啤酒的“萬能青年旅店”，剛剛發了第一張同名專輯；已經組建超過十年的痛仰樂隊，正在為千八百塊錢的演出費掙扎；新褲子還躲在地下室裡苦悶地抽煙。
同樣，日後大火的草莓音樂節也遠遠沒有今天這樣一票難求，它不是年輕人的芳草地，也不是原創歌手吃飯的舞台。
草莓音樂節主理人沈黎暉不止一次在午夜的北京流下苦澀的淚水：“我們那麽多好聽的原創音樂，這麽燥的現場，觀眾怎麽就不買票呢？”
於是第二年，他把以“跑調”著稱的曾軼可請到舞台。剛剛在《快樂女聲》上拿下第九名她飽受爭議，登台的那一刻台下觀眾發出了巨大的噪音，甚至有人手握三柱香，一遍遍朝拜：“信曾哥，不掛科！”
年僅20歲的小姑娘沒見過這種陣仗，在台上哆哆嗦嗦地模仿偶像明星那一套：“可愛多，可愛多，我愛你們！”
在音樂節現場這群動輒高喊“牛逼”的老炮並不買账。尷尬推進到最後一首《獅子座》，受夠這幫歌迷折磨的曾軼可索性豁出去了。她抓起話筒高喊：“不管是喜歡我，還是不喜歡我的，把你們的愛，你們的恨，全都給我吼出來！”
這麽“搖滾”的做法，讓台下的花臂男、朋克頭、炸裂裝扮的搖滾愛好者現場嘶吼：“七月份的尾巴，你是獅子座，八月份的前奏，你是獅子座。”
老闆沈黎暉無數次回憶彼時的場景：“這是華語樂壇，百年難得一見的奇觀。”
演出結束後很久，曾軼可接受採訪，主持人忐忑不安地問起當時的尷尬情境，曾軼可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說：
“嗨，就這事兒啊，即便有些人是在讚美我，有些人是在詆毀我。但你要知道，愛和恨是轉變很快的。”
的確，人們或許不會想到，像當年的嘲諷一樣，10年後曾軼可歌曲的評論下，是一致的道歉聲，《夜車》評論裡點讚最高的一條寫到：
“這首還真是挺好的歌，為以前的偏見和不厚道的調侃道歉。”
或許，有很多人，都欠曾軼可一句對不起。
某種程度上，曾軼可的一生，在2009年被分為了清晰的兩部分。
2009年前，剛剛學了三個月吉他的她，就走進了《快樂女聲》的海選現場。這檔節目的前身是《超級女聲》，當年曾經打造出李宇春、周筆暢、張靚穎等諸多偶像。
2009年後，她是華語樂壇爆款歌曲製造者，同時擁有著兩極分化異常嚴重的評價。愛她的人被她的溫柔、細膩打動；不愛她的人把她黑得體無完膚。
曾軼可出生在湖南省常德市漢壽縣，她的老家，是被譽為“中華詩詞之鄉”的偏僻小城。
從小到大，曾軼可一直是父母眼中乾淨純粹的女孩，按部就班的讀書上學，不早戀不打架，做過最出格的事是從煙雨細軟的湖南考到民風剽悍的東北讀書。
2009年，已經長到19歲的曾軼可，覺得自己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人物。像中二少年一樣，她夢想改變世界。
躺在床上想了幾天，她覺得自己能夠快速成名的途徑是媒體曝光。於是幾乎毫無特長的她，參加了一檔網絡選秀節目。
海選現場，還不會彈吉他的她清唱了一首《Gala》樂隊的《Young For You》。唱到第8句，頭都沒抬起來的評委禮貌又克制地說：“好，下一個。”
曾軼可吐吐舌頭，開始往台下走。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事，她一個轉身又回到話筒前：“等一下，我還有一個舞蹈——太極練習！”
節目組給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時間。在鏡頭前，她淡定地打出了一套類似“一個大西瓜，一刀切兩半”的太極拳，興奮地跑下台。
得虧當時這檔網絡選秀節目沒火，不然如今網友翻出來這段視頻，她肯定比抖音上向吳亦凡問好的李雪琴更火。
經過這次失敗，曾軼可決定回家學習彈吉他，好好提高一下自己的音樂修養。
她報名了吉他輔導班，安心窩在宿舍裡寫歌，作詞。三個月之後，和弦剛剛彈明白的她覺得可以了，自告奮勇地走上了《快樂女聲》的舞台，準備一夜成名。
著名藝術家安迪.沃霍爾在上世紀80年代曾有預言：“每個人都能成名十五分鐘。”
年少的曾軼可不知道的是，當自己站在《快樂女聲》舞台上的時候，上帝對她的偏愛可不止15分鐘。這檔播出短短三個月的電視節目，讓曾軼可開始了近10年的跌宕傳奇。
在超級女聲60進20的舞台上，曾軼可唱完一首“五音不全”的歌之後，評委包小柏給曾軼可的表演下了結論：“這種人能晉級，是行業的悲哀。”
不準的音調和詭異的風格，加上頻頻笑場的糟糕表現，讓偶像團體出身的評委包小柏難以接受。
在當時的選秀舞台上，評委包小柏很大程度代表了唱片公司對藝人的評選態度。他曾是孫燕姿的製作人，做過華納唱片、豐華唱片的高管，在傳統唱片行業有著很權威的地位。
在他的認知裡。流行音樂分工明確，除去極少數特例，那些聲線不夠完美的創作者，最終的歸途幾乎都是走向幕後，幫助天王天后寫歌。
這套規則下，像曾軼可這樣連吉他都彈不利索，幾乎毫無唱功可言的舞台新人，以前連自己辦公室都進不來。
2009年，曾軼可參加《快樂女聲》
但在獨立音樂圈浸淫多年的沈黎暉，卻對曾軼可擁有著不同的看法。他曾組過樂隊，經歷過大陸唱片行業衰落，明白音樂最重要的並不是完美的製作，而在於動人的表演。
他評價曾軼可：“歌詞很有靈氣，很真誠，充滿音樂才華。”在他的眼裡，曾軼可詞曲溫柔，像她的家鄉一樣，擁有著無可比擬的靈性。同時將少女婉轉的心態，表現的淋漓盡致。
一方認為《快樂女聲》選拔的是女聲，聲線都不合格，藝人怎麽留下？另一方則被曾軼可的歌曲中隱秘的感情打動，認為真正的歌者不在於聲調多華麗，而是直擊人心。
這是選秀節目最想要的衝突點，於是導演一刀未剪地將二人的爭執公之於眾，鏡頭的最後一幕，包小柏憤然離席，留下一句：“她留我走！”
評委吵起來了，節目組希望找一個業內大佬能夠把持局面，於是找到當時在美國的高曉松，希望他能發聲，終結對話。
一直有著校園民謠鼻祖之稱的高曉松欣然接受，在部落格中他理性地寫到：“大陸有拿音樂當藝術玩兒的傳統，港台則拿音樂當商品痛加生產。”
在高曉松眼裡，這樣工業化的操作完全抹殺了音樂人的才華，就像大數據能夠分析爆款歌詞、曲調合成一首歌，完美無瑕但卻打動不了人。
高曉松站出來力挺曾軼可，不僅沒有起到平息戰爭的作用，相反在網絡上引起了更大規模的罵戰。很多年後曾軼可在吐槽大會上說：“我不是擔心你們黑我，我是擔心沒有網友黑得好。”
某種程度上，在那個原創音樂逐漸式微的年代裡，高曉松和沈黎暉守護的，不是一個唱歌不好聽的創作者，而是內地原創音樂可以被大眾聽到的一絲希望。
可惜，觀眾並不買账。
最終爭議落幕，曾軼可拿到第9名，一個尷尬到幾乎不複存在的名次。排在她面前的歌手有鬱可唯、劉惜君、李霄雲、江映蓉等一眾好嗓音。
當初評委兩極化的爭吵，幾乎伴隨了曾軼可此後十年的發展。
隨著曾軼可名氣的逐漸提高，評價的走勢愈加兩極分化。網絡上對她的攻擊數不勝數。有人說他後台硬、背景深，甚至將曾軼可的父親塑造成某煙草企業老闆。
“批判曾軼可”成為了輿論場最“政治正確”的潮流。她的貼吧多次被爆，從唱功到人身攻擊，甚至將曾軼可描述成一種轉運的象徵，像極了今天的楊超越。
批評有多激烈，讚美就有多洶湧。
那時還沒展現出日後“成熟企業家”氣質的羅永浩，在微博上旗幟鮮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他將微博名稱改為“羅永浩可愛多”，舌戰曾軼可黑粉。
不光是輿論支持，在音樂圈朋友眾多的他，找到《米店》作者張瑋瑋、搖滾老炮左小詛咒幫助曾軼可錄製專輯。
多年以後回憶此事，羅永浩依舊無限深情地說：“這是我十年以來最上火的一件事。”
曾軼可卻似乎並沒有受到任何輿論的影響。在簽約公司的9年裡，她按照公司安排上綜藝、拍電影、代言化妝品，甚至結交到了劉亦菲這樣的明星朋友。
藝人之下，她始終保持著自己從前獨立的姿態。
她在《流言》中唱道：
“虛假的流言是真實的利劍，
摧毀我靈魂之前，
刺傷我身體之前，
至少要看清我的臉。
廢墟之中難道就沒有玫瑰，
它是獨一無二的。
廢墟之中難道就沒有美好，
我是獨一無二的。”
那之後，她幾乎成為那屆超女中唯一一個以一年一張專輯的速度拓展市場的音樂人，《Forever Road》，《一隻貓的旅行》，曾軼可包辦所有專輯詞曲創作，同時獲得中歌榜“年度最佳創作新人”。
從《獅子座》到《最天使》，再到《夜車》、《私奔》，這個曾經被網絡暴力罵哭的女孩，將所用的勇氣，用在了溫柔的歌聲中。最終在還是在音樂世界裡，直面輿論，始終倔強地對抗著世界。
2018年6月，她的專輯《Anti ! Yico》上線，其中的《私奔》在抖音上火了。數據顯示，《私奔》在當時的音樂榜上排名第三，累計使用300餘萬次。那個曾經的綿羊音，終於成就了自己。
之前似乎鮮少有人，能把自己的爭議貫穿整個娛樂圈10年，但曾軼可算一個。
10年前，她站在《快樂女聲》舞台上，一把簡單的吉他，幾個簡單的和弦，《獅子座》火遍大江南北。名氣躥紅，伴隨而來的始終是觀眾的質疑、評委的憤怒，“她的調能從長沙跑到西伯利亞”。
10年後，幾乎消失在公眾視野裡的她，登上了《我是唱作人》的舞台，以三連勝的成績，最終打敗王源、毛不易、汪蘇瀧等一眾流行音樂好手，進入總決賽。
毛不易說她的歌曲裡有勇敢、有美好。說唱OG熱狗說她用很簡單的字句，展現出了她的堅毅。王源承認輸給她理所應當。
帶給所有人驚訝的同時，她也在舞台上留下了包括“迷幻搖滾”、“電子音樂”等多種類型的音樂，頻頻登陸熱搜。
無論是現場，還是社交媒體，再沒有人將當年掛在曾軼可身上“曾哥純爺們，鐵血史泰龍”的標簽拿出來調侃。
吳吞在第一屆迷笛音樂節中說：這個世界或許永遠屬於後來者，那些從前經歷輝煌或失敗的人，終將成為鋪路石，或者絆腳石。
直到躺在地上被踩在腳下的時候才發現，骨頭，不應該被埋在地下。但種子，必須埋在地下，埋在土裡，這樣才能長成一棵樹，變成人們需要的火把。
這是一個善於作出判斷和解讀的時代，人們樂於對當下發出聲音，給出認定，卻往往忽略在複雜的生活中，逐漸出現的變化。
人們不再關心事實和真相，也不再關心才華和有趣。他們在乎的始終是自己的個性是否得到張揚。他們自以為是，他們處處標榜。
人們會為曾經對不起曾軼可道歉，又為她今天的成就興奮。諷刺的是，那是同一首歌，亦是從未改變的同一個人。
距離2010年已經過去9年了。如今草莓音樂節火遍了全國，票價翻了4倍仍舊一票難求。無數年輕人將打卡音樂節定義為標榜自己個性的最佳方式。
不久前，在上海舉辦的草莓音樂節上，她跟SHE的田馥甄同時在兩個不同場地的舞台壓軸。有人早早守候在曾軼可台下，有人難以抉擇，更多人兩頭來回聽半場。
曾經小眾、執迷不悟的曾軼可，早已成為新一代原創音樂歌手的先鋒代表。喜歡曾軼可也不再一件需要隱藏的事。“爭議終將過去，唯有感動落地生根。”
而關於曾軼可最好的評價，或許是網易雲音樂《獅子座》下面的一條高讚評論：
“7年前你們嘲笑她，說她寫的唱的都是什麽鬼，就像諷刺十年前的林志玲，那麽言辭激烈諷刺她花瓶做作公主病。
但是現在呢？時間終會證明一些事情，她們美好得如同晨光星辰，奪目絢爛又安穩平淡。”
是非成敗轉頭空，同樣是《獅子座》下面，另一位網友的評論獲得了更高的讚：
獨特的曾軼可，在高處不勝寒的音樂舞台上、在諷刺、吐槽、挖苦聲中倔強地存活下來，如今，我們看到她的歌聲與微笑，但不知道，在曾經那段暗黑無光的日子裡，踽踽獨行的她背負過多少重量。
如果不能取悅台下的觀眾和眼前的世界，不如，就做自己的最天使。
部分資料來源：
1、北方公園：《允許部分曾軼可先流行起來》
2、虎嗅網：《曾軼可：那個想唱就唱的孩子》
3、暴娛：《曾軼可：沒被改變的少數派》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網絡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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