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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席地而坐,從黑暗中生還

2018年7月21號,胡波導演的遺作《大象席地而坐》回到國內,在西寧FIRST影展上進行了它在這片土地上的第一次公開放映。

在這部電影裡,陰鬱始終籠罩在河北省西部的邊陲--井陘縣,四位主角在不斷地妥協和失去後,最終踏上了去往滿洲裡的路。

很多人說,胡波太喪了,陷入了一種無路可走的偏執。

但也許就如胡波所說,很多人都誤解他了。他認為愛,就是沉默著的行徑和犧牲。如果從這句話來看,《大象》其實是表達愛的。

嘉賓介紹

康路凱

GQ編輯、《胡波:一個導演自殺的傳說》作者。

牧羊的水鬼

胡波好友,編劇,公眾號:困難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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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年的孤獨

文丨牧羊的水鬼

剛認識胡遷時,他說喜歡我寫的一首詩,叫《孤獨》,裡面有一句“在每個夜晚拆毀帳篷,又在清晨仔細搭好。”那是每個寫作者都不停經歷著的,獨自斟詞酌句的挫敗和孤獨。當時我剛看完《大裂》,我說你這種語言和節奏感天賦異稟的小天才怎麽會喜歡這句呢。他特別認真地說,直到今年(《大裂》出版)我的一些朋友才知道我寫小說,但在那之前,你知道我寫了多少年嗎?

多少年呢,我不知道,但他今年二十九歲了。

我們談話時他永遠頭腦清晰,比如:“成熟作家都會經歷這麽幾個階段:自我表達期、模仿期、訓練期、成熟期。每一個時期都很痛苦,每一個時期都比上一個時期更加痛苦和危險。你必須不斷懷疑自己,不斷勇敢拋棄自己在上一個階段學會的東西,不斷重塑,才有完成的可能。”

我有些訝異,那些在我看完他輕易就完成了的事,底下藏著,對寫作相當高的自覺度和對所有可能瓦解寫作力量元素的警惕感。

“我給自己起的筆名叫胡遷,我用這個名字告訴自己在寫作這件事上你要永遠像候鳥一樣不停地遷徙,作家一旦開始滿足於重複自己,就徹底完蛋了。”

我記得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聊的事。我心想,真好,擁有這樣一個既有寫作天賦又懂得理性規劃作家生涯的朋友。他最終可能會比他的同代人都走得更遠。

說來其實我們見得不多,半年裡,我一共見過他五次,每一次都喝酒聊寫作。第一次聊《大裂》和他剛剪完的電影《大象席地而坐》;第二次聊《牛蛙》;第三次聊詩歌,送了他一本特朗斯特羅姆;第四次聊他在最後的日子寫的戲劇《抵達》。他送我《牛蛙》的簽名本,用原子筆飛揚跋扈地寫著:堅持不懈地寫下去。告別時我說,好,這下你給我寫作的勇氣了。

然後是第五次,我接到他的好朋友潘圖發來的消息,去看他最後一面。地址在朝陽區東南五環外,汽車停在一個破舊的胡同口。我走進去,右手邊是一個巨大的露天垃圾處理廠,衰朽的事物在陽光下靜靜腐爛和發臭。那是他小說裡常常寫到的景象。我恍惚地站了一會兒,幾乎以為《牛蛙》結尾的那個世界在侵襲現實。後來經過一圈迷失、詢問、等待後終於找到了,他被裝在袋子裡,躺在一個陰暗房間的角落裡。後面的牆上是許多用來冷凍身體的鐵格子。

“我感覺,”潘圖說,“他已經不在那裡了。”

我甚至還穿著上次見他時穿的那身黑衣服,那是8號晚上。他前一天剛寫完戲劇《抵達》,我在回京的火車上看完,感到巨大的擔心和不安。到了家就匆匆叫他出來吃飯。我以為會看到一個被熬夜和酒精折磨得形銷骨立的他。但是沒有。他在望京的某幢樓下等著。我走向他的時候看見他穿了一件毛茸茸的灰色衛衣,天藍色背心,新球鞋,帶著頂漁夫帽,在玻璃屋簷下抽煙。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新的,很輕盈,比以前見過的任何一次都顯得健康開朗。

我一邊埋頭吃雞翅,一邊聽他向我解釋最近的變化。

“我最近在寫戲劇的間隙買了很多潮牌。你看,這樣別人就看不出你是幹什麽的了。像我以前,老穿得黑黑白白的,一看就知道是個落魄作家。誰都能過來說你一嘴。煩不煩啊,可到頭來那些人都知道些什麽啊。我再也不想和別人聊文學聊電影了。”

我笑,這個家夥居然用這種方式保護自己。

可明明說不聊了,但我們還是聊了《抵達》。在那之前的二十多天裡,他酗酒,按照他的說法,做了很多自己厭惡的事,為了接近劇中的人物,放縱自己下沉、幾乎接近瀕死狀態。最後他聊起自己滿意的結尾部分——“你能感覺到那種張力嗎?”

“令人窒息。“

“是的,寫第四幕時我簡直都快死了。但現在好了,寫完了就安全了。”他笑一笑。

“但你不能老這樣。時間還早,你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幸運地賭贏。你該停一停,尋找下一階段的方法。”

但他很執著:“寫作是用生命獻祭。沒有別的途徑。你看,創作就是,你去進入一個個痛苦的人,上帝卻並不會給你一些獎勵。”

“等一等,會有的。”那是我對他說得最多的一句:等一等。是的,我無法說生活很美好你不要想不開這種話。但我想讓他等一等。如果我們不能拯救什麽,至少我們可以延宕。我還相信前路漫漫,誰也不知道前面有什麽。

他拒絕被說服,隻說自己恢復過來了。然後笑著對我講未來規劃,年底拍電影,明年排戲劇。可能這兩年沒精力寫作了。看過這半年他危險而迷狂的寫作狀態後,能做這樣的計劃無疑是個好消息。

但是僅僅兩天后,陰影控制了他。我看著他離開後空空蕩蕩的房間,那曾是一個孤獨的鬥士的房間,除了基本生活用品,只有書本、煙蒂、酒罐。一個除了精神世界之外什麽也不求的人。

他的很多朋友在這裡來來去去,和他一樣年輕的男孩女孩,坐在地板上聊一會兒他。每個人聊得有些許共同之處,又好像是他一生的不同版本。我揣著的則是一個狂熱而絕望的,為寫作獻祭的文學青年版本。我想,他也曾坐在這些年輕人中間,交換著人生中的記憶和見解,曾經用自己的傷口照亮一小片黑夜,但現在卻留下一團迷霧,一宗懸案、一片虛空。

我曾說他勇敢如偶像。記得他剛從西寧回來那一次。他和他的在世偶像貝拉塔爾待了一段時間。我問,“每天見偶像什麽感覺呢?”

“本來以為會特別激動的,其實沒有。在你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吃飯時看見他手在抖,就覺得特別心疼。”酒吧的燈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恍惚了一下,面前這個活生生的人突然有一種虛幻感。於是我沒來由地說,“以後給你寫篇書評。”

然後他說:“那你一定要寫,那些人總是誤解我。”

拖了幾個月,最終趕在《牛蛙》出版之際寫了,枯澀的評論裡,我克制自己不去提現實中認識的他。隻講我讀到的東西:孤獨,虛無,末日感。根本無需揣測他是什麽樣的人。他的秘密和傷口、甚至他赴死的掙扎和決心都在文字裡了。

有一次他對我說寫作太痛苦了,乾點別的算了。我說,對啊,痛苦就不幹了,至少還可以去街上賣大閘蟹。彼此無奈調侃了一會兒。又聊起《百年孤獨》的奧格裡亞諾上校:你那麽憎恨那些人,跟那些人鬥了那麽久,琢磨了它那麽久,最終卻加入了他們,人世間沒有任何理想值得以這樣的代價沉淪。

那麽你呢?我想對他說。你那麽愛這個世界,那麽憎恨這個世界,你琢磨了它那麽久,最終卻突然半路放棄了。用你寫過的台詞說:這算什麽呢?

我們聊了太多書太多寫作。最終,總是不免繞回到死亡。

“以後我的墓碑上要刻一個吊死的人。”

“墓志銘上寫什麽?這裡吊著全宇宙最孤獨的人——嗎?”

“反正活著也沒什麽好事,就是像工具一樣,寫作,拍電影。但創作本身是去經歷幾何倍數的痛苦。”

“死了也沒好事啊。你該活上一百二十年,寫上一百年,直到這個世界所有你愛的人和憎恨你的人都消失了,忘記你了,那個時候就可以一個人悄悄去死了。那才是真正的抗爭呢。”

——我不知道這件事誰能做到,但我曾經希望你能。我也曾希望這些激將法能有用。

但你這次永遠沉默了。

死亡這件事,生前不曾回避它,死後更不必美化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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