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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史記丨張獻忠真的殺了四川六萬萬人?參與屠蜀的不止他一人

這兩天,一篇題為《張獻忠誕辰四百一十周年暨張獻忠塑像揭幕慶典儀式報導》的文章,引起了許多人的訝異。該文刊登於自媒體公眾號“獻忠故裡”。據文章的說法,這次活動的主辦者是一個叫做“張獻忠研究會”的組織,主旨是“紀念張獻忠這位赫赫有名的歷史人物”,並為其樹立雕像。許多人吐槽說:

四川人快來發表下感想。

有沒有考慮過四川人民的感受?

川人有必要站出來表達下自己的意見。

……

這種吐槽,主要針對的,是張獻忠身上最重要的一個歷史標簽:屠蜀

關於“張獻忠屠蜀”,曾有過兩種截然相反的說法。一種盛行於清代,許多人說他“共殺男女六萬萬有奇”,四川一省之人被屠戮殆盡,以至“千里如煙,空如大漠”。另一種盛行於數十年前,稱屠蜀之說不可信,張獻忠所部殺的只是“地主、官僚以及從屬於他們的反動武裝”。此外,鑒於清軍入關後,有許多殺戮百姓的劣跡,民間也有很多人認為,屠蜀的主力其實是清軍,張獻忠做了“背鍋俠”。

上述說法,均與史實存在一定的偏差。

四川人口在明末清初之際曾大幅減少,引發“湖廣填四川”的移民潮,是一件確鑿無疑的事情。這種結果,是由四川數十年戰亂所造成,張獻忠及其大西政權,則是這戰亂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崇禎年間,張獻忠數次入川;張獻忠敗亡後,大西軍殘部、南明軍、清軍及其他農民軍間,仍在四川境內不斷相互征伐。直到順治十六年(1659年),清軍才在征伐中勝出,大致平定四川。但到了康熙十二年(1673年),四川又被吳三桂佔據,再度成為拉鋸的戰場。

也就是說,明軍(包括南明軍)也好,清軍也罷,包括張獻忠軍、吳三桂軍,都參與了屠蜀。

明軍方面。比如崇禎十七年(1644年),明軍趙榮貴部被張獻忠所敗,退往茂州。茂州百姓沒有開城,趙榮貴遂在攻入後屠城。再如南明總兵王命臣,他佔領順慶後,要求每家交銀子,買“免死牌”、“牛票”,如果拒絕,就“掠其人,掘其糧,焚其室”。再如南明曹勳部,在雅州搜刮民間存糧,百姓只好吃草根、樹皮,致使“僵屍滿路”。

清軍方面。比如豪格等人統帥的部隊,在順治四年(1647年)被迫撤出成都時,驅趕數千百姓北上,到了綿州後又將其全部殺死。清軍在簡州乏糧,於是抓捕百姓,“有糧即放,無糧燒死”。豪格還曾下令,對於不肯歸順的抗清者一律誅戮,在潼川,清軍殺了“不計其數”的降而複叛的川兵。

吳三桂軍方面。比如吳的部將譚宏,他同清軍作戰失利後撤,拆掉浮橋劫掠保寧,致使“男女溺死無數”。譚宏還在轄區內殘暴勒索百姓,致使當地人紛紛逃亡,十室九空。戰事平息後,四川已殘破不堪,安嶽、遂寧等縣“絕人跡,少煙火者二十餘年”。

與戰亂相隨而至的,還有旱災、水災與瘟疫。崇禎十年(1637年),劍州因洪災“兩岸軍民漂沒者千余家”;順治二年(1645年),重慶因瘟疫“駢死連村”;順治三年(1646年),峨眉“大荒,餓死者日無記數”;順治五年(1648年),鹽亭“人多餓死”,內江爆發瘟疫,百姓逃亡各地,數百裡沒有人煙。

與上述“屠蜀”暴行相比,曾在四川建立政權的張獻忠,對川人的壓榨有一些不同尋常的特點。具體說來,有如下幾點:

(1)以嚴刑峻法造就恐怖氣氛。大西政權律法嚴苛,實行連坐,一家犯罪株連九家。犯罪者輕的被割耳割鼻、砍手斷足,重的斬首凌遲。甚至還效法過朱元璋,復活了“剝皮填草”這種酷刑。

(2)高度依賴特務統治。大西政權嚴格限制百姓的行動自由,並監視轄下民眾的言論。成都各門嚴查百姓出入,出城人必須呈報姓名、事由以及歸期,逾期不歸,出城人的家眷及鄰居會被處死。大西政權還派出密探,裝扮成商人或乞丐,在城內暗查,若發現有人私下詆毀張獻忠,就用炭在其家大門塗上記號,方便軍隊抓捕訊問。大西政權末期,因無法對郊野民眾實施有效的控制,張獻忠擔心他們會倒戈幫助敵軍,一度頒布了“除城盡剿”命令,針對郊外百姓,“不論男女老幼,逢人則殺”(城中百姓容易控制,故可歸入良民)。

(3)高度依賴暴力“打糧”。大西政權禁止民間持有金銀,私藏超過一兩,誅殺全家,達到十兩,就要剝皮。雖然建立了政權,但張獻忠並沒有執行按土地或人口征稅的制度,而高度依賴靠沒收財產和“打糧”,來籌集軍餉和滿足政府支出。富戶被搶光後,“打糧”對象就成了普通百姓。

(4)控制、屠殺讀書人。張獻忠對開科取士非常感興趣,每攻佔一地,即舉行科考,強迫當地讀書人參加,張甚至親自出題閱卷。不過,對被錄取的知識分子,張並不信任,他錄取他們,只是為了用虛職將他們控制起來,防止他們回到地方上聚眾“作亂”(讀書人多數出自地方上較為富足有力量的家族)。因為目的在此,所以張獻忠的開科取士,錄取率非常高。大西政權末期,自覺局勢失控的張獻忠,曾假借科考名義,在大悲寺一次性屠殺了數千名士子。

上述暴政,激起蜀人的劇烈反抗。內有反抗,外有清軍,大西政權最終無法在四川立足。自成都撤離時,張獻忠曾下令“剿洗全城,不留一人”。軍中傳教士記錄下了當時的情況。先是成都人被騙至城外:

“無罪百姓齊遭慘殺,息靜無聲。真是屍積如山,血流成河,逐處皆屍,河為之塞,不能行船。錦繡蓉城頓成曠野,無人居住。”

然後,張獻忠又下令將皇宮和成都城焚毀:

“(張)下令將皇宮焚毀。在城外見隆煙騰起,火光燭地,大為狂喜。複令全城四面縱火,一時各方火起,公所私地,樓台亭閣,一片通紅,有似火海。大明歷代各王所居之宮殿,以及民間之房屋財產均遭焚如。轉瞬間,川中首城已成焦土,實屬可惜”。

成都遂成一片廢墟。撤離前,張還帶走了搜刮到的巨量財物,部隊沿岷江南下行至彭山江口河段,遭遇明將楊展襲擊,船只被焚,大量財物沉於江底。2017年度的全國十大考古發現之一“江口沉銀”,出水了大量的金錠銀錠與金飾銀飾,證實了這批財物的切實存在。其中那些金耳環、發簪、金戒指、手鐲等,明顯直接掠奪自民間。

約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史學界對張獻忠的“屠蜀”之事漸有較為嚴謹客觀的研究。1980年3月舉行的“張獻忠在四川”學術研討會,重點討論了“張獻忠在四川殺人”這個問題。有學者在會上指出,“被張獻忠所殺的人當中,不一定都是反動派,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無辜的,實屬錯殺”(田培棟《對張獻忠“屠蜀”應重新予以評價》)。也有學者強調,“記載張獻忠‘戮民’過多的史料不下百種,憑空一概否定,全然抹殺,是難以令人信服的”(李三謀《明末大西軍在四川“屠戮生民”之問題》)。還有學者提出,一方面不能說張獻忠“見人就殺,把四川人殺光了”,另一方面也要看到他殺人時“也往往殺了他的全部家口,打擊面很大,殺的人相當多”(胡若曦《“張獻忠屠蜀”考辨》)。

進入2000年之後,對張獻忠的研究開始進入到精神分析層面。有學者通過梳理史料還原“成都大悲寺屠戮士子事件”,認為張獻忠的性格上有一種“暴戾成性,反覆無常,目光短淺,缺乏起碼的人道主義和見識”的弊病(耿法《張獻忠的一樁公案——從成都大悲寺屠戮士子事件說起》)。還有學者從心理學的角度切入,認為張使用“騎木驢”之類殘忍的刑罰殺害女性,可能是因為他精神上存在異常,“表現出比較嚴重的知覺障礙,出現憤怒、憂傷、驚恐、逃避及攻擊的情緒和行為反應”(張位東《張獻忠屠蜀原因新論》)。

張獻忠“屠蜀”究竟殺了多少人,如今已是一個無法考據得出確切結論的問題。按四川學者任乃強的意見,“當時蜀人絕滅之原因,蓋死於饑饉者什七八,殺於獻忠者什一二而已”。任是一位對張獻忠總體上持肯定立場的學者,反對“張獻忠屠蜀”之說。所以,他的這個看法,可以視為學術界對“張獻忠屠蜀”數據的一種較為保守的估計。當時全川約有300萬人。如此,直接死於張獻忠之手者,較低限度也有30-60萬人。同時還要看到,對四川的饑饉,張獻忠也要負相當程度的責任。

值得一提的是,隨著學術界研究的深入,初中歷史教科書也已選擇將張獻忠的相關內容移除。使用至2016年的人教版初中歷史教科書七年級下冊中,隻講述了李自成的相關內容,沒有再提張獻忠

最新啟用的統編本初中歷史教科書七年級下冊,以相當大的篇幅敘述了李自成起義與明朝滅亡的關係,也沒有在正文中提及張獻忠

注釋:

胡昭曦:《張獻忠屠蜀考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頁,第55~59頁。

王綱:《論明末清初四川人口大量減少的原因》,見於《張獻忠在四川》,四川省新華書店1981年。

李文治:《晚明民變:底層暴動與明朝的崩潰》,中國電影出版社2014年,第107~110頁。

耿法:《張獻忠的一樁公案——從成都大悲寺屠戮士子事件說起》,《書屋》2006年第9期。

(法)古洛東:《聖教入川記》,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8、39~40頁。

馮廣宏:《民心向背問張營——張獻忠帝蜀實情考之六》,《文史雜誌》2010年第5期。

馮廣宏:《張獻忠屠蜀人數疑案》,《文史雜誌》200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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