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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壟斷》問世近三十年,波斯曼是時代先知嗎?

《技術壟斷》

作者:(美)尼爾·波斯曼

譯者:何道寬

版本:中信出版集團

2019年4月

尼爾·波斯曼(Neil Postman,1931-2003),紐約大學教授,媒介環境學派第二代精神領袖,研究領域橫跨教育學、語義學和傳播學。存世著作共25種,其中《童年的消逝》《娛樂至死》《技術壟斷》並稱“媒介批評三部曲”,已經並將繼續在中國學界產生持久的影響。

尼爾·波斯曼的幾部重要作品雖說都是二三十年前出版的,但讀他的書,人們的一種典型的反應是“波斯曼是時代的先知”。至今依然年銷14萬冊的《娛樂至死》,無疑是波斯曼最成功的作品。它的一個令人過目不忘之處,在於它朗朗上口、預言式的口號:我們將毀於我們所熱愛的東西。“娛樂至死”,這個書名就定義了我們這個時代。

這個將會毀掉我們的東西,最初在波斯曼看來是電視,但如今,說是智能手機、互聯網也毫不違和。所以問題不在於電視,而在於更加宏觀的人類技術狀況——這一狀況,被波斯曼稱為“技術壟斷”(technopoly)。人把一切價值都交給技術去決定,信息爆炸造成了普遍無知——這是波斯曼對於技術壟斷後果的批評。

怎樣的技術,創造怎樣的人?

不過,一味地讚美波斯曼是一位“先知”,並不成為有創見地解讀《技術壟斷》的方式。畢竟《技術壟斷》首次出版距今已經20多年。這段時間裡,時代向我們展現了新的境況。它們不可能都能天衣無縫地套入《技術壟斷》的論述。《技術壟斷》與現今的社會生態之間的齟齬,恰恰體現出很多有趣的事。

“技術決定論”是很多讀者談及波斯曼時,常常會聯繫到的一個詞。不過,關於“波斯曼的理論是不是技術決定論”,這樣的爭議並沒有價值。決定論的思維模式本身已經過時了。一些人覺得技術的決定作用大,另一些人認為技術終歸是由人的政治、社會因素來控制的(這是知識社會學、社會構建主義常有的立場)。“技術決定論”和“社會決定論”爭來爭去,豆腐一碗、一碗豆腐,最後妥協說“技術和社會互相決定著”,等於沒說。

問題的出路其實就在《技術壟斷》中,這就是“媒介生態學”(media ecology)。

媒介生態學——如今我們需要從波斯曼思想中打撈的部分。

1962年,蕾切爾·卡森出版《寂靜的春天》造成震動。其背後,是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對於環境外部性的發現,是社會科學總體學術的生態學轉向。舉幾個簡單例子:默裡·布克欽(Murray Bookchin)在1960年創立社會生態學項目;城市生態學在上世紀70年代成為建築和城規的一個熱詞;著名人類學家埃裡克·R.沃爾夫(Eric R. Wolf)在1972年提出“政治生態學”概念……

同時代,傳播學和媒介批評也經歷了生態學轉向。媒介生態學本身,是由麥克盧漢於1964年構想的。波斯曼在《技術壟斷》中對媒介生態學的含義有一個簡單明了的解釋:如果把一種新的毛毛蟲投入一個樹林,你得到的不是簡單的“樹林+毛毛蟲”,而是一個全新的生態環境;同理,如果你讓全美國都看上電視,產生的社會不簡單是“美國+電視”,而是被電視深刻改變的美國社會。

生態學範式的意義在於,它跳脫了“從複雜系統中抽取少數要素,簡單化地討論誰決定誰”的決定論思維窠臼——也就是跳脫了“從複雜歷史環境中,抽出文化和技術兩個要素,簡單化地討論誰決定誰”的思想窠臼。生態學是一個普遍適用的隱喻,生態學中一切互聯,沒有外部性。

《技術壟斷》本身並沒有完成媒介批評的生態學轉向。它則是“技術決定論”和媒介生態學的混用。波斯曼最震撼人心的語句,往往依然是技術決定論的邏輯:呼籲人們警惕技術對一切意義和價值的壟斷,警惕人文價值的失落。

但是,社會學研究不是文學寫作,震撼人心不代表準確。波斯曼已經明白了“媒介生態學”的意義,但又無法放棄技術決定論和人文主義修辭的蠱惑人心的力量。波斯曼把我們的眼界帶過了那個時代門檻,而他自己,卻留在了那個門檻上。

波斯曼20年前的預言,與今天社會狀況之間意味深長的相符與不符,恰恰說明了舊理論之外的新現實。下面舉幾個例子。

1 文化向技術“投降”了?

波斯曼從社會生態中抽取的“文化”要素,是不成立的。

20世紀初,大量技術樂觀主義者——不論自由主義者還是共產主義者——相信,技術的進展終將帶來富足,物質極大豐富,各種稀奇性問題、不平等問題,都將迎刃而解。後來的歷史證明他們錯了。技術不能消滅問題。新的技術隻創造鬥爭的新領域,新的財富可能帶來新的不平等。

這種覺悟,不能推及文化:技術限制不了文化,技術會創造新的文化差異、新的文化動能。換句話說,文化不會像波斯曼預想的那樣,完全被技術所控制,所“壟斷”。

而且,波斯曼之後的文化研究已經形成了新共識。當我們說“文化”的時候,我們往往別有所圖。文化的實質常常可以歸於經濟或政治。所謂“文化”,歸根到底是經濟地位、政治訴求、意識形態、身份認同等別的東西。把“文化”和“技術”從社會生態中抽離出來並不現實。

就好比人們曾經期待ofo、滴滴計程車、Airbnb會帶來某種熱愛分享、超越私有製、優化分配的“共享文化”。但當共享經濟真實進入了社會生態,我們才能知道它們帶來的文化衝擊究竟是什麽。比如小黃車的亂停亂放,引發的是針對城市空間的討論;幾次滴滴計程車事故,讓女性安全問題成為熱議話題。

所以,緊盯技術與文化的二元關係,往往是徒勞的。“文化向技術投降”之事,更是無從說起了。

2 在信息過剩中生存

“信息過剩”是《技術壟斷》的一大關鍵批判,也是波斯曼從《娛樂至死》就開始關切的。談到信息過剩的征候,波斯曼在《技術壟斷》中是這麽說的:“(抵禦信息過剩的)防線崩潰之後,人們就無法尋覓經驗中的意義,就會失去記憶力,也就難以想象合理的未來”;“信息已經成為一種垃圾”。

的確,當今社會,信息的碎片化、健忘已經成為普遍的現代性征候,甚至很多人都已經忘記了自己有多健忘。不過,足以令波斯曼驚歎的是他所謂的“垃圾場”上,已經成了一片新的生態領域。

從過剩的信息裡面產生了巨大的產業,包括大數據、流量生意、注意力經濟、區塊鏈,等等。有企業家總結說:在這個時代,能夠更清晰地組織數據,並用數據認識自己和外界,是個人、企業、國家的生存與成功之道。

技術打開了新的領域,人文科學應該做的,是去探索、佔領這些新領域,確保固有的人文價值在新的領域得到延伸。反之,“科學技術發展得太快了,要慢下來等一等道德人心”,這種立場可謂是癡心妄想。

3 “異化”的經典批判,還成立嗎?

異化,最簡單說,就是現代生產方式造成的“人性”流失。關於技術壟斷的異化作用,說來道去,終歸是說:技術或是信息過剩把人變成了傻子。

技術替代人去思考、判斷、決策——這是波斯曼尤其感到警覺的事。比如書中他提到,人們會把醫療、生產事故歸罪於“技術故障”,這就是人過於依賴技術,而失去了對自身的反思。問題的根源永遠在人身上。

但是如今,異化批判的有效性確實發生了動搖。異化批判的人本主義基礎被我們這個賽博時代動搖了。電影《流浪地球》中,“領航員號”空間站上的人工智能MOSS計算出地球的幸存幾率為零,所以決定放棄地球。雖然最後電影中的劉培強等人超越AI,拯救了地球,但是我們已經能夠鮮明看出,人類在高技術時代一定會遭遇自己的生物能力極限。

這就是後人文主義的狀況。沒錯,“人自身的發展”或雲“人的進步”,是人文主義的終極價值,也是從伊拉斯謨到盧梭,從馬克思到波斯曼,都暗暗信奉的終極信條。只是,人類在追求發展的道路上,發現人本身反而變得不重要了。如果我們接受這一點,“異化”的批判力度顯然會減弱。

一味相信波斯曼“準確預言了一切”,只會導致一種人文思想的惰性。因為波斯曼遠沒有預言到一切。甚至可以說,時代的快速前進,已經讓波斯曼的技術批評思維到了不更新就會過時的地步。“讓技術發展得慢一點”可謂是最不切實際的期待,也是關於波斯曼的討論最大的偽命題。讓人文價值努力去跟上技術發展的快節奏,這才是人文思考積極的態度。

袁子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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