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厐壔:歲月如梭,美人如玉

“你覺得這衣服怎麽樣?”厐壔先生坐在輪椅上,歪著頭,忽然這樣問我。

她今天穿了一件紫色襯衫,搭配了一條幾何圖案絲巾,非常摩登。我照實作答之後,她頗為得意地一撇嘴:“原來紫色塊上面有銀線,我嫌不好看,加工了一下,用顏料把銀線蓋掉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你很難想象她馬上要過84歲的生日。

厐先生愛美,她經常自己裁剪衣服裙子,中間美術館為她作展的時候,特別展出了幾件。現在看起來還是特別時尚的那種,不是什麽人都穿的出厐先生的味道。除了自己做衣服,厐壔先生還承包了家裡所有的家具,一年四季,沙發套的顏色要根據牆上的畫來搭配。

我問她,這些本領,是不是和母親學來的?

“哪兒有啊,我覺得我母親不太懂做家務。”她有點不服氣。

但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又重新回答這個問題,“可能這方面,我還是比較像母親,膽子大。”

▲“躍動的音符:厐壔新作展”中的作品

色階的變化-紅調之二

厐壔的父親是厐薰琹,母親是丘堤,民國美術史裡響當當的兩個名字。

我一直很想寫丘堤的,可是她的資料那樣少。

第一次看丘堤的畫,是在《良友畫報》和《玲瓏》上——小小一欄,說決瀾社著名女畫家憑借一幅綠花紅葉得了決瀾社獎。當時報紙頗多爭議,因時人認為油畫的長處只在逼真寫實,不能接受野獸派的主觀色彩。丘堤的畫,有一種說不出的嫻靜,陳丹青說她有民國氣,“淡淡的優雅氣息中透露一種‘清蒸’之氣。” 厐壔卻說,母親的脾氣很大,生活中,是雷厲風行的人。

1946年,他們從重慶回上海,為了籌措路費,丘堤拿了衣服去賣。其中一件棕色大衣,買的人說衣服掉毛,正在爭執之際,厐壔上前看了看,悄悄一拔,掉毛了。於是就對母親說:“真的會掉毛。”買家聽到,就大聲說,你看,小孩子是不會撒謊的。外人一走,母親大聲呵斥她:“你知道什麽呀,你扯扯看那個毛能扯下來嗎?以後少說話,讓你做什麽你做什麽!”

錢湊上了,機票又是緊俏貨,父親厐薰琹每天去買票處,跑了幾十趟,都沒辦法。最後還是丘堤有辦法,她穿成闊太太的樣子,跑到售票廳。一去就拍桌子,大聲痛罵,從航空公司一直罵到國民政府。辦事人員以為她是有來頭的官太太,忙上來賠不是,四張從重慶到上海的機票,就這樣到手了。

厐壔出生時,正是1934 年,八月流火。這是厐薰琹和丘堤的長女,在這之前,丘堤懷孕過一次,卻因為年輕沒經驗,被厐薰琹的醫生同學誤診吃了奎寧,得了心髒病,差點去世。小兩口特別高興,抱著孩子,張光宇為這一家三口拍了一張照片。好朋友傅雷和愛人朱梅馥還帶著法國牌子的奶粉前來探望,壞脾氣的傅雷一輩子欣賞厐薰琹,他的《薰琹的夢》是我最初理解厐薰琹的鑰匙。

兩年後,同樣在八月,丘堤生下了兒子厐均,兒女雙全,湊成一個好字。厐薰琹的肩上,擔子更重了。厐薰琹當時在上海搞決瀾社,每年決瀾社畫展的經費開銷主要由他解決,家裡的一點積蓄總是被不斷地補貼進去,生活本來拮據。這時,北平國立藝專聘請厐薰琹去當教授,這一家人,便北上了。

離開上海的時候,厐壔不過兩歲。可是到了兩歲半,她就開始為家裡乾活了,“因為我母親一離開嬰兒車,我弟弟就在裡頭哇哇大哭,母親只能離開客人們出來哄他。最後還是我去,在他那個小車裡,逗他玩。在這之後,看護弟弟的任務,就落到我身上了。”

北平的生活穩定安逸,在父親的畫室裡,厐壔第一次看到一張一米八的大畫,畫上有一個說大人頭,張著大嘴,怒目而視。她一下子嚇哭了,轉身往回跑。

這是她第一次接觸父親的藝術。

▲龐薰琹《沙發上的少女》

比大人頭更令人不安的是東單廣場上的日本兵和滿街的日本浪人。有一天,父母焦慮地坐在一起,母親甚至流了眼淚。厐壔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麽,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那一天是“七七事變”。

▲1937年 春

父親決定早日帶著全家離開北平。母親每天外出找火車票,但一直沒能買到。一日,她走進理發店剪頭髮,一女子風風火火地進來,要求立即給她先理發,說她手中剛拿到不少給外國人最後撤離北平的火車票,“我母親聽了,立即上前說自己購買火車票之艱難,又說北平國立藝專的許多教授正苦於買不到火車票。”就這樣,厐薰琹全家的火車票到手,還多了幾張,送給了厐薰琹的同事常書鴻等。

臨走時,厐薰琹夫婦給保姆留下了三個月的看守工錢,他們以為最多三個月,他們就回北平了。

哪裡想到,一走就是十三年。

在廬山,常書鴻的女兒常沙娜成了厐壔的第一個玩伴。丘堤叫兩個人到外頭去玩,那時,廬山上剛下了一場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三歲的厐壔和六歲的常沙娜卻面面相覷,原來常沙娜從沒見過雪,且兩人一個只會說法語,一個只會說中文,小姑娘們站在雪地裡,呆呆站了半小時。後來,常莎娜的母親陳秀芝歎了口氣,說:“兩隻小剛度。”(剛度,笨蛋也)這才進了屋。

▲ 常書鴻全家福

常書鴻的故事,我曾經寫過。對於陳秀芝的出走,厐壔回憶,當時大人們都眾說紛紜,絕大多數人都譴責陳秀芝,母親卻說,自己能夠理解陳秀芝,敦煌那樣的環境,小孩子不能出去讀書,出路在哪裡?在重慶,丘堤曾經讓厐壔幫著照看過常書鴻的兒子常嘉陵,“他特別皮,一來就打碎了我的一個鎮紙,天天又要爬窗戶去看汽車,簡直就是野人。” 厐壔心裡氣呼呼的,後來給常沙娜寫信說:“快來把你的弟弟帶走吧,這是你的弟弟,又不是我的。”

厐壔的童年記憶,一直在漂泊。沒有多久,日本人打到了九江,廬山也保不住了,他們又去了漢口,之後再去阮陵。在阮陵,厐壔第一次拿起了畫筆,因為畫畫安靜,不吵著大人,畫什麽,大人全不干涉。剛開始畫畫,厐壔畫的人頭基本上鼻子是小圓圈,嘴巴是大圓圈。母親看不下去,對她說:“你好好看清楚,然後再畫。”結果,再交稿的時候,人的鼻子成了豬鼻子。母親拿著畫到父親那裡,犯了愁:“怎麽畫成這樣了?”厐薰琹看了看,忽然說:“這正是她仔細看了之後畫的,她人小,個矮,抬頭看大人,只能看到鼻子的底部。”於是,母親把她抱到自己的膝頭,讓她再次觀察。

▲丘堤像 龐薰琹畫

在父母的鼓勵下,厐壔和弟弟開始了自由的創作。那個年代,顏料緊缺,可是父母還是任由姐弟倆“糟蹋顏料”,他們從來不乾預,有一次,厐壔給父親畫了一個畫像,“我很認真,筆都拿不穩了,兢兢業業、哆哆嗦嗦地畫了一張相當難看的像,但是爸爸非但不覺得醜化了他,還很開心地在畫背面寫上‘3 歲半時寫生爸爸’”。

說到這裡的時候,厐壔忽然朝著遠方,笑了。那種笑容,像極了一個孩子。

▲丘堤的畫,我真是可以一直看一直看下去。

厐壔的漂泊還在繼續。

在成都,她第一次聽說了死亡——父親的好友高莊當時的愛人生病,他背著妻子,又抱著他們的孩子去找個旅店住店,把愛人放下時,發現她已經去世了。

▲1938年在昆明

在昆明,她印象最深刻的壞脾氣的傅雷。一大早在院子裡砸杯子,父親跑下去勸阻:“你買的東西那麽貴,砸壞了怎麽辦?”結果卻發現,傅雷的暴跳如雷,不過是因為打不了領帶。

▲1939年在昆明

在重慶,她沒怎麽上學的情況下,考上了上海的聖瑪利亞女子學校。厐薰琹以為這是個野雞中學,凡去考試的都能上,還專門給上海的妹妹打電話,後來才知道,聖瑪利亞女子學校在上海相當有名,“張愛玲還在那裡念過書”。

1946年,她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上海,以為不久就可以去上學,卻得了胸膜炎,幸虧傅雷幫父親賣了兩幅畫,這才籌措到了住院費。剛好不久,全家又要去廣東。

在廣州,她在白鶴洞真光女中插班,幾個年級的學生在一起考試。她聽不懂廣東話,發考卷的時候,老師說:“一年級的舉手。二年級的舉手。”她把“二年級”聽成“一年級”,結果沒拿到卷子。

但印象更為深刻的,是父親厐薰琹為她和弟弟辦了一個小小的畫展,那是她人生第一個畫展,在廣東省立圖書館,她自己卻沒能去——“因為人太多,擠不進去”。

1948年8月,廣州家中來了一位客人,鼎鼎大名的美國駐中國大使司徒雷登。司徒雷登邀請厐薰琹全家去美國定居,並且說,他已經為厐薰琹找好了房子,紐約某大學將會聘用厐薰琹為教授。厐薰琹以不會英文為由拒絕了,很多年之後,當厐薰琹參加完批鬥會時,女兒厐壔問父親,要是那時候去了美國,是不是就不會這樣。父親沉默半日,說:我不後悔。

▲司徒雷登

他們又回到了上海,這一次,還是租房子,住在上海蒲園8號,這裡原本是香港女明星蕭芳芳父母的私宅,當時他們全家去了香港,上海的房子閑置著,住了不少耳熟能詳的人物:厐薰琹全家住在二層,後來錢鍾書全家住在三層,從法國回來不久的黃顯之住在一層。

因為一直租住在窄小的太空裡,母親有個心願,要住到一個大房子裡。她的畫作裡,有不少都是房子,她給那個虛構的家設計了很多,一層有哪些房間,二層如何布置……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還在畫。

說到這裡,厐先生忽然指著客廳,對我說:“要是母親能住到我現在這個房子,她一定就舒心了。”

厐先生對父親的了解大大超過了母親,這當然是因為她陪伴父親的時間更長,對於父親的藝術創作更了解。丘堤結婚之後,基本放棄了創作,在家裡,她很少看見母親有時間作畫。

▲丘堤 上海蒲園

但在她人生最關鍵的一件事上,是母親支持了她。

1950 年,厐壔要考大學了。當時厐薰琹在中央美院華東分院任繪畫系系主任,全家人都在杭州,父母希望她在杭州上學。可她看不慣杭州學校的狀況,“他們老是打小抄”,偷偷考了中央美院。

父親大發雷霆,不準她去北京,最後還是丘堤說情,陪著女兒北上,把女兒托付給了吳作人先生和蕭淑芳先生,讓他們做女兒的監管人。

當時的中央美院人才濟濟,油畫系有徐悲鴻、吳作人、艾中信,版畫系有古元、彥涵、黃永玉;國畫系有齊白石、李可染、李苦禪、劉臨滄,個個都能獨當一面。厐壔說,每個先生都有自己的講課風格,寫生的時候,她畫一朵雲彩,畫得挺重,李可染先生來看了說:“哎呀, 你這個雲彩要是掉在地上得要‘咣當’一聲”。

▲1953年母親在北京

入學報到的時候,大部分同學都在天津馬場參加華北城鄉物資交流展覽會繪製工作,在飯堂,她遇到幾個男生,問別人叫什麽名字。一個人說:“我叫豬八戒。”另一個說:“我叫好混账。”後來才知道,“豬八戒”叫朱光戒,“好混账”叫“郝紅章”。

厐壔說,那一刻,她就覺得,北方人開朗、直爽,特別逗,“我真喜歡北京。”

也許也因為這個,她愛上了林崗。

▲林崗

拜訪厐壔的這天,林先生因為身體不好,一直在臥室休息。拍照的時候,厐先生一聲“獅子吼”,林先生自己擺弄著輪椅瀟灑地飄出,堅持要跟厐先生坐在一起。等到拍完照,林先生對著厐先生說:“我走啦,byebye!”

一點也看不出是林先生是過了九十的人。

不過,剛聽到林崗的名字的時候,她以為這是一個老頭,因為她看過她畫的年畫《群英會上的趙桂蘭》,“看那個勾的線,以為年紀大得很”。

▲《群英會上的趙桂蘭》

後來有同學指出來,她才看了一眼,發現“長得還挺帥”。

林崗追厐壔,用的也不過就是尋常招數,例如請她去看電影,又例如“總是檢查我的功課,要和我交流學習經驗”。厐壔知道,“可能是有意要多製造一些接觸”,但她覺得,這種追求方式比那些動不動就寫情書的好多了。

不僅如此,林崗還主動匯報自己的感情經歷,“他告訴我他曾經有過兩次戀愛,想跟我交朋友, 說他不是鬧著玩的,要好的話就一輩子的事兒。完了以後就問,可不可以先作為普通朋友交往。”她答應了,有時候就去他宿舍看書,發現他的書很多,心裡暗暗生了好感——“後來才發現全是騙人的,那些書是他用當時年畫的獎金買的,但是都沒怎麽看。”

1959年,林崗從列賓美院畢業之前,回國和厐壔結婚,之後的風風雨雨,他們全都一起經歷,再也沒有分開過。連黃永玉給厐壔寫信時,都要戲謔:

我完全沒想到“文革”以後你畫了這麽多痛快的畫!只可惜,若你現在是三四十多好!你可以用更多的力氣對現代繪畫作更深入的試探。你的條件好,懂素描、懂色彩、懂結構、懂縱深運動虛實韻律、懂節奏關係……畫畫要家底子厚,舉重若輕。你缺的是時間,所以你的壓力太大(還要照拂你那位“忠厚傳家”的林崗),所以只能為你祝福長命百歲,天上所有的為善的菩薩、觀音大士、穆罕默德、主耶穌都來保佑你。

一直到“文革”結束,黃永玉才知道厐壔曾經保護過自己。

黃永玉作為厐薰琹的同事,目睹了厐薰琹的批鬥會:

批判厐薰琹先生的大會上,厐先生當年在法國留學時的同學、某位權威教授的重點發言,我至今不單記得住它的內容,還能準確無誤地模仿他假天真的神韻。

“我和厐薰琹在法國的時候,他常常欺侮我,看不起我……他常常穿一件紫色天鵝絨衫衣……他自以為法文講得比我好,他常常和法國同學講法文而不理我。……回國以後,他過著法國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他給他的兒女開畫展……厐薰琹!你還要認真交待你跟密友老右派傅雷的關係……”

要不是在莊嚴的批判大會上,我一定會指著厐薰琹先生鼻子哈哈大笑起來:

“厐薰琹呀!厐薰琹!這下你可完了!張三李四你不找,偏偏要跟這混账老王八蛋去法國留學呢?你看他多會調理自己!幾十年埋藏在心裡的深仇大恨,今天才能在大禮堂講台上得到翻身解放,揚眉吐氣!你簡直是當今的黃世仁嘛!他簡直是當今的白毛女嘛!”

那次批鬥會,23歲的厐壔在台上陪鬥,她繼承了母親的沉著冷靜,雖然心裡不以為然,面子上一點不漏。

▲“躍動的音符:厐壔新作展”中的作品窗外

1958 年4月,母親因心髒衰竭病逝於協和醫院。黃永玉說,“一位優秀的藝術家又是好妻子更是好母親,背負一家精神和物質以及時間的重擔還要顯得神色自若,是我對她遺容最後的印象。”

在這之後,一次黨內會議上,有人要把黃永玉定為“現行反革命”,因為他在南京的時候,畫的貓頭鷹一隻眼睜一隻眼閉,據說,睜著眼睛是看社會主義的缺點,閉著眼睛是不看資本主義的缺點。厐壔說,這完全是牽強附會的,“貓頭鷹有時候就是一隻眼睜一隻眼閉的,這是事實。黃永玉要算有問題,也是人民內部矛盾,不是敵我矛盾。”

這件事,她沒有告訴黃永玉。後來黃永玉通過別人之口得知,他特別寫了文章,“幸好厐濤講了公道話,這需要有點俠氣和膽識的。那時候,系裡從沒有一個人膽敢挺身出來為我講話。”

這些事,厐壔毫不在意,她說,一個人無論到了什麽時候,都不能丟了良心。她心裡更惦記的是母親最後的話,總是說自己老了,畫畫的時間太少。“我覺得我現在比我母親那時候好太多了,對於創作,我要堅持下去。”

她沒在說客套話,看她的畫,你便能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生命力,就像黃永玉所說的,“畫了這麽多痛快的畫!”一如她自己,喜歡自己裁剪裙子,喜歡自己設計家具,喜歡吃餃子,也愛吃披薩,歲月如梭,美人如玉。

祝厐壔和林崗先生身體健康。

本文主要故事根據7月18日厐壔先生和阿舒所作的口述。在寫作過程中,得到了厐壔先生的女公子林延老師和中間美術館館長盧迎華女士的大力幫助,在此一並感謝。

*參考文獻:

1.良友大漠,《丘堤 : “才女” 的沉默與沉寂 》

2.黃永玉,《龐家那棵大樹》

3.黃永玉,《一張畫一封信談藝術》

4.丘堤,《丘堤》,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10

5.龐薰琹,《龐薰琹》,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10

6.趙力,《龐濤——“筆隨時代”的女畫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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