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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你必須真正生活著,身上才有真正的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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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鴻一生,溫良如故

經歷過文革的知識分子,有的瘋掉有的自殺,林風眠是例外,他說:“我絕不自殺,我要理直氣壯地活下去!”

黃永玉在《比我老的老頭》一書中,這樣寫到林風眠的去世:

九十二歲的八月十二上午十時,林風眠來到天堂門口。

“幹什麽的?身上多是鞭痕?”上帝問他。

“畫家!”林風眠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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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 年 11 月,林風眠出生於廣東梅縣一個石匠家庭,他從小就對色彩有特別濃烈的興趣,總纏著母親去村裡新開的染坊看顏料。

母親地位低下,丈夫和婆婆對她冷漠苛刻。某一天,這個單純美麗的瑤家女子和年輕的染坊老闆墜入愛河,相約私奔,不幸被族人抓了回來,綁起來拷打,最終被打的鮮血淋漓。

年僅 6 歲的林風眠並不清楚事情的緣由,看到母親受到如此虐待,本能的舉起菜刀大聲哭喊著向人群亂揮。孩子被強行抱走後就再也沒有見過母親,此後他變得沉默寡言。

成年後,林風眠多次打聽母親的下落,卻始終無果。直到晚年,他還常喃喃地說,如果沒帶母親去那家染坊,或許也不會發生後來的悲劇。

中學畢業的林風眠,收到梅州中學的同窗好友林文錚從上海發來的信函,獲知留法勤工儉學的消息,遂作為第六批留法勤工儉學的學生與林文錚、向警予、蔡和森和蔡暢等數百人準備赴法。他們從上海乘法國郵輪四等艙,艱難航行月余抵馬賽港,開始了嶄新的人生歷程。那一年,林風眠 19 歲。

林風眠在巴黎國立美術學院——法國美術教育的最高殿堂的那一段日子,是人類視覺藝術的黃金時期。試想,馬蒂斯比他早一年到巴黎,莫奈在巴黎正達到他的巔峰狀態,塞尚與莫迪裡亞尼已去世,但他的藝術理論正被巴黎重視;畢加索等藝術家當時還活躍於巴黎。

那時,當畢加索在巴黎大歎倒霉之際,一個梅縣小子正在巴黎盡得真傳。當時外人不知道,而林風眠自己也不知道。

2

1924 年 5 月,法國東部舉辦中國美術展,正旅居法國的蔡元培作為嘉賓出席,他被林風眠的作品《摸索》深深吸引。蔡元培讚歎作者是藝術天才,幾次和夫人去林風眠的住所看望他。

那時的林風眠在藝術上初露鋒芒,但沒過多久,他的德國妻子羅達就在分娩時染上疾病,與嬰兒一同夭折。聯想自己的母親,林風眠被這巨大的悲傷和宿命感吞噬。

1925 年聖誕節過後,林風眠選擇回國。

船剛在上海抵港,他就看見岸上大紅條幅寫著:歡迎林校長回國。

那時林風眠並不知道,蔡元培已經保薦他為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校長。就這樣,年僅 26 歲的林風眠稀裡糊塗地被“架”到北平並當了校長。

上任伊始,林風眠就增設音樂、戲劇和雕塑系,並大力重建新的教學團隊。

他挽留剛提辭呈的肖俊賢、彭沛民等教授;請回已被辭退的陳師曾、李毅士等名師;還歡迎鬱達夫、黃懷英、蕭友梅、周作人、謝冰心等一批當年文藝界知名人士來校任教或兼課,校內教學面貌一新。

劉開渠、李苦禪、雷圭元、冼星海等就是該校這一時期學生中的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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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政治氛圍緊張,林風眠離開北平。1928 年他受蔡元培之邀赴杭州籌辦國立藝術學院(後來的中國美術學院)並任院長。

經過人生多種風浪後,年僅 29 歲的青年林風眠便提出了經得起歷史檢驗的口號:介紹西洋藝術;整理中國藝術;調和中西藝術;創造時代藝術。這與蔡元培主張“兼容並包、學術自由”的教育思想不謀而合,為給林風眠壯聲勢,蔡元培親自主持開學典禮,並題寫校名。

典禮結束,蔡元培當晚就住在了林風眠在西湖邊家裡,而不去住已給他安排好的豪華旅館。蔡元培住了好幾天,杭州各界名流要拜訪他都得到林風眠家裡,就這樣,蔡元培幫林風眠在杭州文藝界打開了局面。

林風眠的教學理念和方法深深影響了一代藝術家,至今被美術教育界視為先進。他鼓勵學生釋放天性,口頭禪是“畫不出來,就不要畫,出去玩玩。”“放鬆一點,隨便些,亂畫嘛。”

吳冠中,李可染,趙無極,董希文,席德進,蘇天賜……林風眠直接培養出的學生足以撐起現代中國美術的半壁江山。

1937 年,日軍南下。林風眠輾轉香港、河內、昆明,最後到了重慶。他托人謀了個虛職,隱居在嘉陵江邊軍政部的一座倉柯瑞,林風眠在這生活了近 7 年——自己買菜、生爐子、燒飯、洗衣、打掃,屋裡只有一張木桌,菜刀、砧板、油瓶列於畫紙毛筆之側。

國民黨中央委員劉建群專程來拜訪林風眠,見如此陋室不禁感慨道:“住在這種地方,不是白癡,就是得道之人了。您得道了。”

林風眠事後對人講:“在北京和杭州當了十幾年校長,住洋房,乘私人轎車,身上一點人氣幾乎耗光了。你必須真正生活著,能體驗今天中國幾萬萬人的生活,身上才有真正人味,作品才有真正的生命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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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勝利,林風眠準備北上,上飛機前把自己所有行李都扔了,隻帶上在重慶期間的所有畫作。但此時他不可能預料到,自己歷盡千辛萬苦帶回的這些作品,有一天也將被他親手燒掉。

50 年代,由於教育理念的差別,林風眠辭掉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的體制職務。由於物質壓力增大,夫人和女兒、女婿離開上海去巴西投奔親戚,林風眠又成了孤家寡人。

1966 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林風眠 20 多年的摯交傅雷夫婦在家中雙雙自盡。在預感自己在劫難逃時,他決定毀掉自己幾十年來所有的畫,“以絕後患”。

這是多麽諷刺而殘酷的一幕——畫家關緊門窗,燒畫的煙把他的臉熏得烏黑。他怕煙囪冒煙被人發現,又改了辦法,把畫撕碎,泡成紙漿,然後從馬桶衝下去。據馮葉回憶,林風眠的臉堅毅決絕,一反平時的和藹可親,幫他毀畫的學生捨不得撕碎其中幾幅精品,林風眠毫不猶豫地說:“我不要連累任何人,我不要留下任何一張可以作為證據的作品,我要親手毀了它,我還會再畫……”

畫還沒毀完,抄家的紅衛兵就到了,櫥櫃都被貼上封條,林風眠和上海其他知名畫家都被送到上海美術館進行政治學習,接受審查。

1968 年,剛剛從美術館放回家住了幾天的林風眠被警察人員帶走。直到預審,他才知道自己的罪名是“特務”。由於拒不承認“罪行”,他的雙手被反銬起來,手腕腫得厲害,手銬都嵌進了肉裡。吃飯時也不給解銬,他把嘴湊到飯盆邊吃以求生存。

他的許多朋友都自殺了。他說,“我絕不自殺。我要理直氣壯地活下去。”

5

1972 年底,在周恩來乾預下,林風眠被釋放,他不敢再畫畫,帶著一身傷病,艱難生活。

有一天,他忽然接到通知,說有外賓要接見他。匆匆趕去,外賓竟是三十餘年未見面的學生趙無極。當年趙無極就讀杭州藝專,生性叛逆,特別不喜歡必修的國畫課,從教室窗子跳出去逃課。在國畫期終考試的試卷上,他塗了一個大墨團,落款“趙無極畫石”,惹得國畫教授潘天壽大發雷霆判他零分,險些被強迫退學。

林風眠愛惜趙無極的天賦,堅決把他保了下來,在畢業後還讓他留校當助教。後來趙無極赴法國留學並定居,成了“外賓”。

眾目睽睽之下,趙無極疾步奔到恩師面前,長跪不起,林風眠老淚縱橫,俯下身來,師生抱頭痛哭。事後,林風眠對人說,這是趙無極要救他呢,“外賓”如此重視他,造反派也不敢再把他怎麽樣。

“文革”結束後,林風眠在葉劍英幫助下被批準出國探親。他被允許帶走 34 幅舊作,換得一張從香港到巴西的單程機票的外匯,轉機四次,飛行 40 多個小時,到巴西看望分別 22 年的妻子女兒。

臨行前,他把帶不走的畫全部贈予朋友。好友巴金收到的是一幅《鷺鷥圖》,這幅畫至今掛在上海武康路 113 號巴金故居的客廳中。學生吳冠中收到的是蘆塘和歸雁,吳冠中想到先生此去孤雁離群,不禁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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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1977 年離開內地後,寒心透頂的老人,再也沒有跨入大陸一步。移居香港的最後十餘年,他終於可以過著一種簡單卻可以大量畫畫的平靜生活了。

晚年林風眠客居香港,深居簡出,憑記憶重畫在“文革”中毀掉的作品,幾乎一直畫到生命的終點。他一生顛沛流離,沒有時間整理畫冊,更談不上出版全集,以至今天市場上林風眠畫作贗品不計其數。

1991 年 7 月,心髒病突發住在醫院裡的林風眠,應傅聰之約,題寫了“傅雷紀念音樂會”幾個字,落款林風眠。這是他對老朋友最後的交代,也是他留給人世的絕筆。

8 月,林風眠病逝香港,木心寫成《雙重悲悼》——“林風眠先生曾經是我們的‘象徵性’的靈魂人物。” 這樣的詞語,木心從未用來形容五四後的任何一位畫家。

縱觀林風眠的一生,命運多舛,像是身披蓑衣的獨釣老翁,任由煙雨吹打,寂靜地泛舟在藝術之湖上。他又像畫壇的一隻孤鴻,淒美地飛翔在天地之間。

(文中林風眠先生畫作插圖中,除《雙鷺圖》外,均由畫家葉華先生據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林風眠畫集》向“民國文藝”公眾號友情提供。大部分網絡圖片來自林風眠畫作贗品,請讀者注意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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