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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家族》:這些被遺棄者們犯下了最溫暖的罪

作者|一把青

是枝裕和執導的《小偷家族》,千呼萬喚始上映,成為《霸王別姬》之後第二部內地上映的金棕櫚獲獎片。

而在中國,是枝裕和的名字這幾年也愈發膾炙人口。這位高產又保持水準的日本導演,這些年,從《比海還深》、《步履不停》,到《如父如子》、《海街日記》,他最擅長將鏡頭對準家庭。他崇敬侯孝賢,稱他為“如父親般的存在”,早在1993年就拍攝紀錄片《當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和楊德昌》,侯孝賢所提倡“深度在表面”的人文精神,透過電影語言,是枝裕和不折不扣地詮釋了。

所以當去年,55歲的他首次涉獵懸疑片,交出《第三度嫌疑人》時,觀眾還稍有錯愕,而這部《小偷家族》,看似又回歸了他所擅長的,含情脈脈的日常生活,卻不是重回安全區。他認為,電影應盡量用不直接說出悲傷或寂寞的方式,來表現悲傷或寂寞。借助這個需要打上引號的“家族”,他發出更多的是人們早已視作理所當然的詰問——畸形家族是怎麽形成的?崇高是否暗藏私心?是什麽讓我們成為家人?如果可以選擇,你還會選擇他們嗎?

《如父如子》

作者: [日] 是枝裕和 / [日] 佐野晶

譯者: 丹勇

版本: 湖南文藝出版社 2018年4月

凡此種種道德與社會的邊緣處,恰可視作早前關於影視作品“三觀”問題的補充,是枝裕和讓我們知道,起碼,那些偉光正與歌舞升平之外,捅破主流道德的窗戶紙,也未必就是幽暗處,有幾分無奈,有些許殘酷,更有濃濃溫情。

親人

家的溫暖與沉痛

是枝裕和的不少作品,都脫胎自日本社會新聞,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中國也是這樣。當我們看到層出不窮的虐兒、棄嬰事件的時候,年輕人流行在網絡上抱怨一句話,“一想到當父母居然不需要考試,就覺得太可怕了”。

《小偷家族》中的祖孫三代,通過考試了嗎?他們恐怕連考試資格也沒有。一對偷竊的父子治與祥太,路遇了渾身是傷的小女孩樹裡,帶回殘破的蝸居,女孩的親人竟沒有報警,甚至樹裡也快樂地融入新家。電影近半,真相大白,看似和樂融融的尋常人家:治與信代,男與女,沒有夫婦關係;祥太是家人到彈珠店時被獨留車中,被他們撿回來的;奶奶初枝也不是他們母親,她只是一個被遺棄的老婦;全家只有亞紀勉強算得上是她的親人,其實是她前夫的孫女——她收留一屋子人,因為怕自己孤獨終老,而他們照顧她,因為要靠她的養老金維持家計。

“說我是愛你才打你的父母,絕對是騙人的”。

電影有一句宣傳語,“我們什麽都沒有,只有愛”,而這份愛,卻源自各有齷齪的居心。可是,生活又豈是三言兩語講得清楚的?這看起來更像是室友關係的六口人,又的確相親相愛過。

當發現樹裡身上的傷口是遭親生父母虐打時,沒有生育的信代從背後用力環抱她,喃喃自語,“說我是愛你才打你的父母,絕對是騙人的”。初枝和信代給樹裡買新衣服,三代女人擠在商店小小的試衣間裡比較哪個顏色更好。亞紀在脫衣舞店上班,也對素不相識的男客人甜蜜地抱怨,“我們家妹妹,穿了她媽媽買的新衣服都捨不得脫下來呢”。回到家,亞紀對男客人動了心,在奶奶身上靠一會兒,初枝便知道她有心事了,因為腳底的溫度不一樣。他們也如親人一樣心靈相通,卻不是來自本能,而是源於被遺棄者的相互取暖,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所以格外珍惜一刻的美好,給自己製造日子就能這麽無驚無險過下去的幻覺,是對他人的關懷,更是對自己的寄托。

“父親”治與“兒子”祥太

男人間的相處,則更像汪曾祺筆下的“多年父子成兄弟”,治給祥太取與自己本名發音相似的名字,教他自己唯一會的技能,偷竊。幾人分崩離析後的短暫重聚,祥太問治,“當時你們確實想拋下我,自己遠走高飛嗎?”治本可否認,給祥太留一點溫馨,但他偏偏答,“是的”,面對未來的人生,祥太必須要知道只求生存是件多麽冷酷的事情,也還是徹底忘了治這個壞榜樣為好,他的殘忍,背後是一片苦心——想來諷刺,如果是家人,一生一世的佔有心安理得,而最熟悉的陌生人,反倒能說放手就放手。

罪人

貧賤夫妻百事哀

是否真的血濃於水?要親緣還是要情緣?

是枝裕和其實在2013年的《如父如子》中有過討論。兩戶人家,兒子六歲才發現抱錯了,當爸爸糾結於悉心栽培的兒子長大會越來越不像自己的時候,兩位母親統一戰線,在一旁說,“只有沒有感受到與孩子羈絆的男人,才會糾結於這種事情”。

而在《小偷家族》中,是枝裕和把羈絆的矛盾推向了更深處,這個家族的組成,不是因為陰差陽錯,而是各有所圖,他們不僅不高尚,甚至是罪人,是小偷、殺人犯、聲色場所從業者,反而將心比心,無人戳穿,更是誰都沒有資格批判。所以,這樣的關係是不堪一擊的,奶奶剛去世,一家人就挖坑埋屍,以便繼續領取養老金,二話不說取出她的存款,祥太還在醫院,他們就舉家逃走,生怕被人發現拐帶走了樹裡,是罪惡嗎?

《小偷家族》劇照

比罪惡更驚人的,是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恐懼。為了維系好不容易支撐起的家,所以要如過街老鼠一般小心翼翼,風雨飄搖中,道德是什麽,根本就不成立。

例如後來在警局,掌握審判大權的女警問信代,“你是因為生不出小孩,才誘拐樹裡嗎?”她百口莫辯地流淚,“我沒有誘拐她,是他們先拋棄了她”,但是,根據本質論定罪,信代注定是不被理解的,這是兩個格格不入的世界,甚至這些卑微的家族成員,雖然身處繁華東京,卻幾乎是隱形人般的不入流者,若非東窗事發,恐怕也就這樣度過十年八載,甚至再添幾名家庭成員——恐怖嗎?但還能怎麽樣呢?就像是《無人知曉》中,被母親拋棄的幾個孩子,默默生存,默默死去,把妹妹的屍體埋在箱子裡。

《有如走路的速度》

作者: [日] 是枝裕和

譯者: 陳文娟

版本: 南海出版公司 2016年2月

這些被遺棄者們犯的罪惡,是什麽造成的呢?恰是那些好好生活者,例如虐打樹裡的親生父母,認定信代拐帶兒童的警察,某種意義上,他們的偽善與小偷家族的罪惡,又是同源的。

無人

恰似空山松子落

後來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小偷家族》劇照。

信代惡有惡報地坐了牢,樹裡回到了自己的家,媽媽對她愛答不理,她自己跟自己玩,唱著奶奶教她的歌,張望外面的世界,平靜之下,好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治的扮演者Lily Franky後來解釋,原本此時,小女孩會看治,喊出那聲從未叫出口的“爸爸”,而導演卻減掉了這一段落,戛然而止,四下無人。

回到最初的問題,當父母需要考試嗎?有意思的是,在電影中的社會為樹裡回家而歡欣叫好之際,作為上帝視角的觀眾倒是黯然的,這是一個說不清好或不好的決定。《小偷家族》提供的,正是一個標準答案之外的可能,血緣之外,還有相處,還有承受,真心真意的付出,許許多多的羈絆,正是家人之所以為家人的美麗,但是冷亂自知,不足為外人道。

便想起台灣散文家周志文的《空山松子落》,“空山松子落,不只是一顆,而是數也數不清的松子從樹上落下,有的落在石頭上,有的落在草葉上,有的落在溪澗中,但從來沒人會看到,也沒人會聽到,因為那是一座空山”——小偷家族愛與痛,可能煙花知道,大海知道,然而,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卻也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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