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蘇行
編輯 | 江宇琦
北京東四環某園區，國內最大的獨立音樂公司摩登天空藏在一眾鋼材儲運倉庫和物流中心附近，磚紅色廠房和鮮少有人經過的小徑讓人錯覺身處上世紀的廢舊工廠。
記者提前十五分鐘到達園區，沒想到在辦公樓門口偶遇了同樣提前到崗的沈黎暉。沈黎暉一身休閑打扮配一個雙肩包，好像一個隨時準備出發的旅人。
準備一同出發的還有伴隨他二十年的公司。沈黎暉向毒眸（微信ID：youhaoxifilm）談到，摩登天空第三個十年提出了Modern Sky Zero的概念，指的是心態上要重新開始。聊到即將要做的事情，沈黎暉有點興奮，如數家珍一般給記者介紹摩登天空下一階段的布局，摩登天空酒店、設計廠牌、潮流街區，還有集結一大幫藝術家玩新花樣的Club Zero。
摩登天空21周年ZERO PARTY
這些新鮮事兒看似和摩登最根本的音樂業務已經相差甚遠，沈黎暉不忘點題，向記者解釋，開發這些項目的初衷是想把用戶的消費和體驗都拉進摩登天空的事業版圖，“它們反過來又能進一步推動我們的藝人經紀、版權、現場音樂各部分的業務”。
這就是沈黎暉的“擴圈理論”。
隨著《樂隊的夏天》熱播，“破圈”成了這個夏天的關鍵詞之一。痛仰樂隊的《再見傑克》成了廣場舞音樂，Click#15楊策成了少女們追捧的偶像，盤尼西林的小樂也因為耿直的發言被網友取名“小怒”。
但是在沈黎暉看來破圈更像是“一下的事兒”，於整個行業而言，破圈帶來的熱度也是相對短期的。想要提升整個行業的廣度和深度，“擴圈”是更為重要的，而這需要經過相當長期的深耕。
摩登天空CEO沈黎暉
對此，毒眸（微信ID：youhaoxifilm）和摩登天空CEO沈黎暉聊了聊他眼中樂隊的“夏天”，以下是訪談實錄——
毒眸：《樂隊的夏天》播出後，一些參加節目的樂隊巡演售票情況比之前好了很多，經常有“秒空”出現，根據您的觀察，這個節目給整個演出市場帶來了什麽？
沈黎暉：從宏觀來說肯定是起到了推動作用，但是售票秒空的情況，之前也常有發生，比如草東沒有派對、落日飛車都有秒空的情況出現。現在在live house賣爆的樂隊名單也越來越長，這是樂隊實力的問題。
畢竟節目容量是有限的，第一輪就淘汰的樂隊沒法秒空，第二輪十幾支樂隊其中八支原本就不愁賣票，情況有改變的還是少數。而且現在正處在風口上，可能過段時間，價錢又回落了。短線綜藝都會短暫帶動熱點和市場，綜藝熱度過了，市場就回歸理性了，《樂隊的夏天》相當於砸了兩個億給這個行業做宣傳費。
今年是原創音樂綜藝元年，《樂隊的夏天》《中國新說唱》《我是唱作人》《這就是原創》都跟樂隊文化、原創音樂有關。以前大家認為做原創音樂綜藝挺危險的，但現在原創音樂綜藝佔比非常大。如果一年有六、七檔原創音樂綜藝節目，那就是十個億投入市場，而這十個億對於原創音樂是有推動力的。
《樂隊的夏天》
毒眸：綜藝節目給這個市場帶來的熱度狂增會是泡沫嗎？
沈黎暉：我覺得不會。從財務角度來說，音樂類演出票房將近60億，一個綜藝節目的投資對標幾十億的市場，它的推動作用就是有限的，有可能就三個月。
這就解釋了為什麽綜藝節目對說唱的推動作用比較大，在《中國有嘻哈》之前，說唱市場可能不到五個億。市場體量不大，投資的作用就容易顯現。但樂隊和獨立音樂的體量已經幾十億了，從總量來看，綜藝的推動效果還是有限的。
不過節目火了會出現熱錢。可能會有投資人看中這個領域，一下冒出二十多個音樂節。當他們發現，音樂沒那麽容易賺錢的時候，就又散了，我覺得熱錢對市場來說不是件好事。
毒眸：平台意識到原創音樂綜藝可以做，是因為原創音樂破圈了嗎？
沈黎暉：最近總有人問破圈的問題，我覺得這個詞不好，比起“破圈”，“擴圈”更為重要。“出”和“擴”是兩個邏輯，“破圈”是在一個點上打破，破圈後短期有瞬間的流量，有時候破圈是無意而為之，但如果刻意去破圈就有一點功利主義。而且流量來得也快，去得也快，樂手的初心很可能就沒有了。
但是擴圈是做系統，摩登天空過去十年一直在做的就是擴圈。摩登天空第一年做音樂節的時候全國一共4個音樂節，現在一年有兩百多個音樂節，市場體量擴大之後就要在錄音棚、唱片這些環節上增加投資，現在需要的是更強的戰略思維，每個環節都是一個系統。
草莓音樂節
擴圈可以把消費者的體驗、消費都拉進來，但擴圈這事兒沒人提，因為麻煩，大家都願意聊破圈，好像一破圈就成了，但其實不是。當擴圈到一定程度，做綜藝節目的也發現了這個圈子，向其靠攏，兩個擁有大流量的圈子合到一起就創作出新事物來。
毒眸：但還是有很多城市線下演出並不發達，一些還不錯的樂隊在二、三線城市的售票情況也不是很好。
沈黎暉：中國太大了，對有些地區來說擴圈這件事還太早。我們也在嘗試，比如南寧MDSK音樂節，一般來講音樂節是不太會考慮去南寧的，但南寧MDSK用了很短的時間票就賣光了。如果去網上搜MDSK南寧，再搜MDSK武漢，或者MDSK杭州，會發現觀眾看起來都差不多，全是女孩，18、19歲，穿得特別潮、特別貴的衣服。說明說明南寧和其他城市一樣有大量MDSK音樂節的閱聽人。
南寧MDSK用了很短的時間票就賣光了
像南寧這樣的城市還有很多，北京有的品牌這些城市都有。從星巴克、無印良品到H&M，這些地方放的都是電子樂、流行、獨立流行，線下音樂場景和北京沒什麽差別，消費者在線上看的電視劇、綜藝和北京消費者看的更是一樣的，但是電影院線早就下沉到這些城市了，而音樂渠道還遠遠落後於城市發展。從渠道角度來看不應該忽視類似南寧這樣有消費能力的城市。但是中國那麽大，我們才剛剛起步，想要普及到各個地區還早著呢。讓更多類似南寧這樣的城市具備演出的基礎設施、渠道，這就是擴圈。
所以“擴圈”和“破圈”完全是兩個概念，做法不一樣、付出不一樣、風險也不一樣，擴圈的回報也非常長期。而且擴圈不能投機取巧，是一磚一瓦建起來的，沒辦法耍小聰明。
毒眸：很多音樂類型在中國就是很小眾，樂手很難靠全職做音樂養活自己？
沈黎暉：擴不起來也沒關係，做音樂也不一定要想著養活自己。就像很少有人會想靠踢球養活自己一樣，很多樂隊也想過不是非要成名。
其實很多年輕樂隊玩音樂的心態沒那麽滄桑。就像早期我自己玩樂隊，下大雨騎自行車背著吉他去農村的小屋子排練，結束之後兄弟幾個人去飯館吃個飯，根本不覺得苦。
沈黎暉成立於1988年的清醒樂隊（聶箏攝）
國外樂隊技術好、才華高，還沒辦法養活自己的樂手比比皆是，競爭太激烈了。現在國內能拿起吉他創作的也很多，未來五到十年樂隊競爭絕對會特別激烈，是十倍百倍的增加，那個時候心態更像是踢球了。
毒眸：有人認為國內樂隊當中缺乏巨星，想用更商業化的模式，或者是宣傳偶像的方法打造樂隊，怎麽看待這個觀點？
沈黎暉：這件事沒有標準答案，都可以嘗試。Beatles最初也是按偶像樂隊進行包裝的，但最終成就樂隊的一定是才華，我認為才華佔70%的權重，如果沒有才華它不能成為最偉大的樂隊，以至於影響全世界流行文化以外的很多東西。真正厲害的藝人永遠不是打造出來的，人本身的能量超越了“術”這個層面的東西，小招是蒙小孩兒的，不能一直依靠小招。
Beatles最初也是按偶像樂隊進行包裝的
毒眸：國內有人有巨星潛質嗎？
沈黎暉：新褲子。新褲子之所以是新褲子，就是因為有彭磊、龐寬這些人，他們就是比別的藝術家牛。
毒眸：摩登天空會給藝人造人設嗎？
沈黎暉：我們從來不做人設，這種人設特別危險。會有一點輔助性的人設，比如彭磊大舌頭，那我們的人設就是三個呆頭呆腦的青年，把“大舌頭”強調出來，變成關鍵詞之一。有時候強化缺點比放大優點更妙，如果讓藝人“演”人設，早晚有一天會出事。
《樂隊的夏天》中的彭磊
毒眸：摩登是怎麽協調龐大的藝人群體的？
沈黎暉：還是根據藝人自身情況。我們現在有五個經紀部門，每個部門管理十組到三十組藝人，加上英國、美國公司的藝人，摩登天空管理的藝人超過一百組。我們並不是同樣對待所有藝人的，因為有些藝人簽約的時候，我們對他在商業上的期望就不高，甚至有些樂隊或藝人我們就知道他火不了，簽他純粹是因為他的文化價值比較高。
毒眸：摩登天空也是希望用“賺錢的藝人”去養那些“有文化價值的藝人”？
沈黎暉：對，我們就像經營博物館一樣經營摩登天空。首先博物館是注重學術的，摩登天空的世界音樂廠牌，做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每年出三到五張專輯，也不能多，多了負擔不起。為什麽要做，因為現在不錄這些老藝術家過兩年可能就走了。
沈黎暉拿著世界音樂廠牌出品的專輯《空中漫步》
有一些是單純覺得這個樂隊挺酷的，但他們不想成明星，對賺錢也沒太多要求，摩登可以給這些樂隊做唱片，前提是投入不能太多，要在摩登可以承受的範圍內，通常這類藝人的合約商業價值就比較低。
還有一些是我們覺得它可以賺錢，但是還沒想好怎麽賺。比如摩登去年成立的氛圍音樂廠牌，每年出大概五張唱片。另外廠牌叫北河叁，簽的都是世界音樂藝人，有一點商業機會，但賺不了大錢。
摩登天空就是一個藏家的形象，我們收藏這些音樂，不一定要全都變現，先買過來再說。我也不想用“支持”這個詞，有點矯情。但現在我們也受到一些質疑，前些年買得特別便宜，就有人說“你怎麽才給藝術家這麽點錢”，其實和著名畫家早期的畫非常便宜是一個道理。
毒眸：怎麽總結摩登天空這二十年？
沈黎暉：前十年是掙扎在生存邊緣的十年，但也非常寶貴，買了很多東西、做了很多唱片，雖然音質沒那麽好、《摩登天空》雜誌也虧了很多錢，但這些對摩登的品牌樹立有幫助。前十年做了很多看起來好像很厲害的事兒，但都不賺錢。
第二個十年是發展比較快的十年，摩登天空音樂節出現，改變了整個中國音樂節市場。
草莓音樂節現場的觀眾
第三個十年我們做了Modern Sky Zero這個概念，意思是心態要從零開始。我們會從柏林開始做一個叫Club Zero的俱樂部，連接全世界最牛的藝術家，設計師、藝術家、音樂人、平面設計師、編劇、導演等等，做小圈層的、不帶別人玩兒的東西，和他們聯名做產品、設計、消費，連接生活方式，推動生活方式的改變。這些項目都還沒開始賺錢，但也不會燒太多錢。它們反過來又在進一步推動我們的藝人經紀、版權、現場音樂各部分的業務。
摩登天空的模式，全世界沒有第二家，這也是比較刺激的，是有樂趣的，最終還是回歸到這事兒有沒有樂趣。
香港九龍灣馬來街興發大廈15樓D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