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邵燕君 | 網絡文學20年:媒介革命與代際更迭

網絡文學20年:媒介革命與代際更迭

邵燕君

主持語:

1998年痞子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宣告了中文網絡文學的誕生。二十年過去了,中文網絡文學蓬勃發展,已經成為世界文化奇觀。著名網絡文學評論家邵燕君精要概括了粉絲經濟、快感機制等網絡文學特徵。歐陽友權指出,網絡文學不僅是網絡問題、文學問題,還事關意識形態和當代文化建設等巨集大問題。徐迅博士專題討論了女性主義在“女性向”網絡小說中的表現及變異。這一組筆談,視野開闊、問題集中、材料豐富、研究深入,相信會對讀者產生很大的啟迪。

——劉川鄂

文./

如果從1997年榕樹下網站建立算起,到2017年中國網絡文學發展時期已經跨越20年。雖然相比起現代文學三十年、當代文學七十年來說,二十年是一個相對短的期限。然而,考慮到網絡媒介的發展速度,這二十年間網絡文學的體量和樣態實際上都遠遠超過了前兩者。網絡文學不但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廣大閱聽人(至2017年6月,中國網絡文學用戶已達3.53億,這個數字是目前仍被稱為“主流文學”的傳統文學期刊讀者的數百倍乃至上千倍),更形成了以VIP收費制度為主導的自成一統的生產—分享—評論機制,並且形成了有別於“五四”“新文學”精英傳統的網絡大眾文學傳統,以及建立在“粉絲經濟”上的“快感機制”(如“爽”、YY等)。這些都對傳統的文學史研究框架提出挑戰。在理解網絡文學的基礎上,建立一套適應網絡文學的評價體系和批評話語,將之納入到現當代文學史研究的整體框架內,已成為當代文學研究的當務之急。

網絡文學是網絡時代的文學

網絡文學已經發展了近二十年,對於究竟什麽是“網絡文學”,學術界一直沒有一個權威且普遍使用的定義。我一直主張,對於網絡文學的概念,宜窄不宜寬。如果我們不設定嚴格的邊界,將一切在網絡傳播的文學都劃進“網絡文學”的範疇(有學者甚至提出應包括古典文學的電子版),這個概念就將失去效力。

作為一個文學概念,“網絡文學”的區分屬性是“網絡”,正是“網絡”這種媒介屬性使“網絡文學”與其他媒介文學分別開來。從媒介屬性的角度上看,我們今天一般意義上的文學,實際上是“紙質文學”(甚至是更狹義的“印刷文學”)。我們之所以不稱“紙質文學”、“印刷文學”而直接稱“文學”,是因為,印刷文明以來,印刷媒介是“主流媒介”。我們經常會對“主流媒介”習焉不察,就像魚兒只有上了岸才會發現水。同樣,我們也容易把“印刷文學”的“文學性”想象成“永恆的文學性”,把其文學標準認定是天經地義的“神聖法則”。所以,我們今天要定義“網絡文學”,要建立一套適合“網絡文學”的評價體系,其前提是,我們必須有意識地跳出哺育我們長大的印刷文明的局限,從人類文明發展的大局觀去考察文學與媒介的關係。

從媒介屬性出發,我們對“網絡文學”定義的重心就要落在“網絡性”上,這就是麥克盧漢所說的“媒介即資訊”。事實上,在網絡文學內部也時時發生著媒介變革。二十年間,幾乎每五年就有一次媒介變革或管道變化:2003年在線收費閱讀制度的成功建立使文學扎根網絡;2008年順應移動互聯網浪潮,開始從“PC時代”邁向“移動時代”;2014年“IP化”打通媒介阻隔和次元之壁。每一次階段性變化,也都會帶來生產傳播方式和文學形態上的變化。

二十年前,當媒介革命進入文學領域,帶來一場猝不及防的“媒介震驚”。這震驚“凍住”了文學體制,也“凍住”了主流精英。借此機會,傳統文學機制無法安置的“文學青年”找到樂土,長期被壓抑忽視的“故事群眾”佔山為王。此後,網絡文學進入“圈地自萌”的階段,一方面充分發展了網絡文學的新媒介特性,另一方面也隔斷了某些文學傳統和資源。

“媒介震驚”總是暫時的,隨著互聯網成為主流媒介,“網絡文學”也不能一直以“網絡”這一媒介屬性籠統命名,而是要在網絡媒介環境中,重新生成文學的多樣形態——網絡文學是網絡時代的文學,其文學形態與紙質文學一樣,是多種多樣的——當然,具體樣態必然是網絡重生的,絕非對紙質文學的掃描上傳。

網絡文學是“網絡一代”的文學

網絡文學發展二十年間,不但媒介幾經變遷,主流讀者群的代際也在不斷更迭,大致而言可分為三個世代——“70後”、“80後”、“九千歲”(即“90後”與“00後”)。

第一世代以1975年前後出生者為中心,他們從小讀武俠言情等港台類型小說,在20歲左右成為中國大陸最早的個人電腦用戶,網絡文學網站的創始人、早期大神大都屬於這一人群。第二世代以1985年前後出生者為中心,青少年時期接受了上一代所開創的網絡類型小說,同時也看動漫玩遊戲。他們將網絡文學進一步向網絡化方向推進,打造了“爽文”的核心模式,並將之固定化、極致化。目前,他們仍是網絡文學的中堅力量,最當紅的一線大神大都從他們中間產生。第三世代以1995年前後出生者為中心,是與互聯網一同長大的一代。他們與歐美日韓“網生代”同步接收最新網絡文藝的滋養,在精神上擁有一個二次元世界,正在把網絡文學推向二次元方向。這三個世代如今共同塑造著網絡文學的面貌,雖然都擁抱著互聯網,也被外界視為一個整體,然而他們之間不但有著內在的差異,有時甚至表現為價值和趣味上的鴻溝。

比起“80後”,“90後”和“00後”才是真正享受了中國三十年經濟成長和獨生子女政策紅利的“富二代”,他們非但沒有“70後”童年記憶中的布票糧票,也沒有“80後”青春頭頂上的房貸壓力。在他們成長的歲月裡,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包括現實世界與虛擬世界之間的界限。網絡太空給他們帶來了無數個“平行世界”,在各種亞文化生態中自給自足、自娛自樂,可以與主流社會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不再渴求既有體系的認可。他們是犬儒的、“小確幸”的、“小確喪的”、“佛系”的,是網絡時代的“原住民”,整個世界正在向他們走去。

據閱文和掌閱兩家行業巨頭2017年的統計數據,目前讀者中“九千歲”的比例達到七成左右,作者也佔到一半左右,人數大約在2億左右。網生一代已經全面崛起,並且人多勢眾,他們的價值模式和快感模式必然改變著網文的敘述模式和爽點萌點。

成於“70後”、“80後”之手的網絡小說,在千變萬化的類型背後,有一個核心的模式,就是“屌絲的逆襲”。這是久經匱乏的中國人世世代代的富貴夢,更是當代青年深層焦慮的折射——社會價值觀單一到只剩下世俗成功一途,而事實上階層日益固化,下層青年的成功夢只能靠在幻想中滿足。“屌絲的逆襲”雖然奉行的是叢林法則,仍是某種巨集大敘事,即認定世界有一個總體的價值體系,個人需要在這個價值體系內獲得認可。而在“胸無大志”的“九千歲”看來,這個巨集大敘事太沉重了,人生的意義不在做人上人,而是讓自己高興。沒有了苦大仇深的情感動力,即便是屌絲也懶得逆襲。於是,他們把以往巨集大敘事的深度模式去掉,變成數據庫,供自己“搭積木”。找梗兒、吐槽、萌CP,日常向、歡脫風和陪伴感成為網文的新潮流。

我們今天處在一個多重媒介融合的時代,每一種媒介背後是一種人——印刷人、電子人、網絡人(PC人、手機人)——有著不同的審美結構和感官比率。其實,沒有人是“單一媒介人”,所有人都是“融合媒介人”,隻不過居於主導的媒介不同而已。所謂“世代差異”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媒介差異。從媒介變革的角度出發,我們更能理解文學的變化、世代的更迭,以及我們自己持續不斷的內心衝撞。

責任編輯:何子英

《長江文藝》2018年第4期

—END—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