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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我以為他不配做父親

深讀第62期,明天就是父親節了,你想好要和爸爸說什麽了嗎?

在成長中,我們理想中,父親的形象應該是一個沉穩的男人,有肩負起家庭的臂膀,也有照顧妻女的柔情。而現實中,面對父親,我們有時覺得他很強勢,有時覺得他很無能,有時又覺得他寡言少語難以溝通……

但我們從未問過他的理想是什麽,我們甚少關心,他的人生裡有什麽夢想,有什麽遺憾?如今滿臉皺紋一臉沉默的人,曾經也是愛抄普希金、愛彈吉他的少年,也有過執著的追求。

今年,我們分享《逐光之旅》這本書中的一段故事。故事中的父親一生都有一個作家夢,他堅持不懈地寫稿、寄稿,而年少的女兒並不理解他,隻覺得這些破爛書讓家裡過得不夠富裕,不能讓自己去商場買條新裙子。

女兒討厭父親對寫作的執著,當60歲的父親病倒,決定放棄讀書寫作,她卻感到不適和難過,也發現,原來自己的性格與父親何其相似……

從拿到活檢報告到現在,已經過去大半個月,我不停地吹起一個個肥皂泡,看著它們在陽光中碎裂,如果恐懼可以被測量,我的儀表盤一定指針亂晃,嗶嗶尖叫。

手術創口痊愈後沒多久,父親又發燒了,我知道該去找周醫生,可我帶著父親去了離家最近的醫院。我猜對父親來說,去哪兒都無所謂,而我還不想面對也許是唯一的答案。我告訴急診室裡被病人圍住的實習醫生,給我開些退燒針劑,他照辦了。

點滴室是一個大開間,一屋子病人或躺或坐,兩位護士腳步匆匆地進進出出,手中拿著裝有針具的白色搪瓷托盤,空氣中飄蕩著酒精的味道。

“上這兒坐吧,我剛完事。”有人從破舊的沙發椅上站起身,對我們招手。

我在樓道裡找到護士,她正手腳麻利地給人換藥,我剛要張口,她語速極快地問:“人在哪兒?”

“裡面。”

護士用鑷子夾著酒精棉球消毒的時候,父親別過頭。

“您這血管真不好找!”護士速度極快地連著扎了三針,像是納鞋底兒,最後一針下去,我清楚地看到針頭在皮下忽左忽右地晃了兩下,她在找血管。

“哎喲……”父親輕輕哼了一聲,轉而嗚咽,繼而號啕大哭,護士抽出針頭,皺著眉看我—我是他女兒——她想讓我做點兒什麽。

“爸,你別哭啊。”我從巨大的驚駭中回過神來,笨拙地勸慰。

父親突然抬起手指著我,視線卻看向周圍的人:“她們給我吃藥,天天吃藥,苦啊……”他用已現淤青的手背擦去臉上的淚水,“給我打針,嗚嗚,打針,嗚嗚,多疼啊……”我站在他面前,不停流淚,說不清是被眼前一幕嚇壞了,還是因為他對著一屋子陌生人指責我。

“來,我給您輕點兒扎。”另一位年長的護士走過來,接過同事手中的針具。她彎下腰,輕輕按住父親的手,酒精棉畫了幾個圈,銀色針頭閃動,隱入皮下,滴答、滴答……

父親還在哭訴,偶爾憤怒地看向我,好像他不是我父親,我也不是他女兒。後來他累了,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還在緩緩搖頭,嘴角偶爾抽動一下。過了一會兒,旁邊空出位置,我挨著他坐下。

我在想,那個從混凝土攪拌機裡一飛衝天並引為笑談的人,那個被電鑽在腳趾上鑽出一個洞並自行包扎的人,那個將幾十年光陰孤注一擲的人,怎麽會在一間點滴室裡失聲痛哭?他老了,得了癌症,還是剛才那一針正刺入阿喀琉斯之踵?也或許他想借此告訴我,從前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而我呢?我大可以去門外等,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還要留在這間屋子裡、坐在他身邊,似乎剛才丟人現眼的一幕並不算什麽。我們挨得很近,我能感到他的肩膀因為抽泣而微微抖動,這種活生生的親近感,讓我安心,甚至快樂,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竟是如此渴望靠近這個令我感到不堪的人,而風暴亦肇始於此。

我剛剛升入初二,班主任告訴我們一個新名詞——職業高中,簡稱職高,初中畢業後進入職高,可以在兩年後輕鬆拿到畢業文憑,還能到漂亮的酒店裡工作。我才不去呢,我要上高中、考大學。

考大學,並非源自書桌前身影的感召,恰恰相反,我不願重蹈覆轍——繼續過總也望不到頭兒的苦日子,我想一步登天、一勞永逸,我要做郵筒另一邊的人,像小李科長那樣的人,可以決定父親命運的人。

在我中考前兩個月,父親告訴我們,他報名參加了區文化館主辦的講故事大賽。

“爸,這種比賽都是小孩兒參加的,你去幹嗎?”能不能少出去給我丟人?

“我想試試,你們從前都愛聽我講故事。”父親靦腆地說。

可那已經是從前了。

大賽將在兩周後舉行。父親站在書架前翻找了兩三晚,終於選定《水滸傳》中一則家喻戶曉的故事——“武松打虎”。每天晚上睡覺前,他關上書房門,在母親面前反覆練習。

“看武松打虎在那景陽岡上!”我推門進去,正看到父親以一個很難受的姿勢結束表演,他兩腿微弓,撅起屁股,一手握拳擊打胯下,另一隻手高舉過頭做擎天狀,一張臉齜牙咧嘴,神態、動作之誇張不亞於“一飛衝天”式。

“你們就不能安靜點兒!我複習呢。”我對著書房裡的兩個人怒目而視。

“吵著你啦?我們小點兒聲。”母親面帶歉疚地說,可我看得出來,她還在極力忍住剛剛的笑意。

父親垂下頭,一言不發地回到書桌前坐下,大口喘著氣,額頭上生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他還編了什麽有意思的動作?如果我張口問,他一定會立刻表演一番,我轉身走出去,用力關上門。

大賽前,“武松”一直在書房裡安靜地“打虎”。我盯著密密麻麻的練習題,腦袋裡想象著父親如何揮舞雙拳,擊打胯下那隻“吊睛白額大蟲”,想象他如何眉飛色舞地給母親講無聲故事,嘴巴一張一合的,那副樣子一定很好笑。

比賽安排在一個周六下午。父親高興得像個要去春遊的小學生,他穿了一件白襯衫,是母親昨晚燙好的,臨走前還吹了頭髮,他出門的時候,我什麽也沒說。

晚飯前,父親回來了,一臉興奮之色,我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轉過身,豎起耳朵聽著。不出我所料,他推開廚房門,大聲對母親說:“今天發揮得不錯,設計的動作一個都沒忘。就是沒拿上名次。”

“沒拿就沒拿吧。”

“唉,跟你說啊,我講到武松騎在老虎背上那段,三個評委全樂壞了。”

我的臉唰的一下紅了。

“我琢磨著,是不是哪兒講錯了?我再給你講一遍,你幫我看看。”父親摘下挎包,站在廚房門口,作勢就要開講,

“話說——”

我將手中的筆重重地甩在桌子上,衝到他們面前說:“你們到底有完沒完,還嫌丟人丟得不夠?”

“講故事有什麽丟人的?”父親收回已經拉開的架勢,一臉不解地看著我。

“你能不能成熟點兒,爸,看看別人都在幹什麽?”

父親的臉色陰沉下來,用一種清冷的口氣問:“別人都在幹什麽?”

“我同學的爸媽都忙著掙錢,讓家裡人過上好日子。”

他的臉上現出莫名其妙的微笑:“掙那麽多錢花得了嗎?”

“花得了!”我大聲說,“起碼不用天天過苦日子!”

“咱們的日子苦嗎?”父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代之以一副難以理解的神情。

“苦!”話出口的瞬間,我大哭起來,“你們願意過這種苦日子,我不願意!不願意!不願意!”

我曾經憧憬過這樣的情形,我是個流落民間的公主,有一天,對我一見傾心的王子會帶我離開一貧如洗的寄養家庭,我會對我的養父母深深鞠躬,感謝他們多年來的養育之恩,然後,頭也不回地一走了之。沒錯,我是個沒良心的渾蛋。

在我的哭聲中,父親冷冷地看著我:“你要是不願意,可以到別人家去過好日子;你要是嫌棄我,就別再管我叫父親了。”

父親的表演一定很精彩吧,評委為什麽要笑他呢?

“你以為我有多想待在這個家,我早就不想要你這樣的父親了!”我能想象說這話時,自己的臉有多醜陋。

我好想知道他到底是怎麽騎在老虎背上的,我好想看他開懷大笑的樣子。

父親轉過身,大步地走進書房。

我好想站在他身旁,幫他一起打那隻“吊睛白額大蟲”。

“你根本不配當父親!不配!不配!”我對著父親的背影嘶喊,像一條瘋狗,一條滿臉淚水的瘋狗。

我不配。

書房門關上了。

人做壞事會上癮。隻做一件壞事,心中必然痛苦萬狀,整日糾結於自己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不停地做壞事,就能避免這種煎熬,反正已經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壞人做壞事,天經地義。

我看過一幅畫,是掛在別人家客廳牆上的贗品,衣衫破爛的兒子跪在父親面前,一隻腳光著,父親的一雙大手扶在兒子肩膀上,一束溫暖的橙色天光照射著他們,那好像是倫勃朗的《浪子回頭》。我想,寬恕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哪怕人們做盡壞事,寬恕還是為他們留了一條路,一條回家的路,一條得以終結一切罪行的路。

我一邊做盡壞事,一邊等待寬恕之光的降臨。

父親高燒不退一周後,我終於明白,一屋子奇花異草沒什麽用,求神拜佛也沒什麽用,姐姐和我又去找周醫生,他溫文儒雅地擺出很多醫學名詞,持續高燒是癌細胞作用下的“炎性反應”,建議病人行“腹腔清掃”術,“愈後”差……我聽不太懂,於是問:“做了這些治療後,他還有多長時間?”

周醫生蹙起眉頭,幾根手指在桌上輪番敲打,最後說:“不好說。”

“不治呢?”

他乾脆地說:“六個月。”

當我們被困在這三個字裡的時候,一張取藥單已經擺在面前:“先退燒,後面的事,考慮好了再來找我。”

得知點滴至少要到凌晨,我求周醫生能不能在住院部加張床,讓父親今晚好過些,我真的不想再陷入上次的窘境了。他看了我一會兒,說道:“等著做手術的都還排不上床位,這樣,我給你找個臨時的地方吧。”

姐姐回家去接父親,護士則帶我來到一個聞所未聞的地方。

它離急診區不遠,是個大開間,前後各有一扇門,上面什麽都沒寫,敞開的門裡是一幅挨一幅巨大的灰色簾幕,從天花板一直垂掛到地面,予人莊嚴肅穆之感。走進門,肅穆感瞬間消失,我聞到汗味、尿騷味和飯菜味混雜在一起的味道,聽到鼾聲、倒水聲和竊竊私語聲。頂天立地的灰色簾幕將大開間分割成一個個小隔斷,透過簾幕縫隙,我看到裡面放著一張極窄的床,床上躺著人,尿騷味就是從被褥裡飄散出來的。那些人看起來總覺得不對勁兒,可我又說不上來,這裡潮濕悶熱,我的頭昏沉沉的。

出了門,新鮮空氣和急診區傳來的嘈雜讓人清醒不少,我記起床上的病人,無一例外都是脊背向外,心中生出一陣淒然,對這個世界,他們是害怕,還是拒絕,抑或二者兼有?

“要看護嗎?”耳邊驀然響起粗糲嗓音,嚇了我一跳,回頭看到一個穿綠色馬甲的粗壯男子,“正規的,我們跟醫院有協議。”

“這是——什麽地方?”我茫然地問道。

“綠馬甲”上下打量我一番,把手裡拿的一摞紙夾在腋下,嘬著牙花說:“這兒啊,這麽跟您說吧,來這兒的都是醫院怎麽治也治不好的,疼起來給點兒嗎啡,說白了就是等死。我這話您別不愛聽,就是這麽個事兒。您要不要看護?”

既然到了這一步,也沒那麽多忌諱,想到父親夜裡要去衛生間,我跟他說找個男的,力氣大些。

“有個剛來的,照顧人差點兒,就是有勁兒,給您打個八折,怎麽樣?”

我登了記,護工姓劉,20 歲,是個山東人。

等我辦完手續,父親已經到了,我讓姐姐先回家,明早再來接我們。我扶著他走進大開間,有個穿綠色馬甲的人已經等在我們的隔間外了,個頭不高,手腳大得不成比例,這應該就是小劉了。

“點滴的藥呢?”跟進來的護士問。

匆忙間,我忘了取藥。

“姐,您去吧,叔交給我。”小劉穩穩當當地把父親扶到床邊坐下,父親一張臉通紅,半眯著眼睛,身子搖搖晃晃的,外套脫到一半已累得喘不過氣,小劉一隻手撐住他的後背,另一隻手麻利地拽下另一邊的袖子。

等我取了藥回來,看到床上一副如山的脊背,心中一沉。自從踏進醫院大門,父親始終一言不發,他在生氣,因為他根本不想來。從打開紙箱、推著自行車賣書那天起,他已經明白無誤地表明了對這場癌症的態度:聽之任之。他說我運回家的菱角是“糟蹋錢”,說去醫院是“活受罪”,說周醫生只會“動刀子”,要不是我們圍著他哭天抹淚,他是決計不會來的。

他身上蓋了一層薄被,露出半個肩膀,像是睡著了。我打開一張折疊椅,坐在小劉對面,低聲問:“你給他脫的衣服?”小劉伸出手掩在嘴上:“是。這兒太熱,叔都出汗了。”他的手真大,乍一看還以為戴了大號橡膠手套,接著,他神神秘秘又有些得意地說:“下邊兒也鋪好了。”

“下邊兒?鋪好什麽了?”

我注意到床上露出一角純白,我有些害怕,慢慢掀開薄被的一邊。十多年後,我終於再次見到了那幅地圖,它已不似從前那般鮮明,山川河流褪變成暗黑色印子,蜿蜒盤踞於腰臀間。父親什麽都沒穿,赤身裸體地躺在一塊白色吸水墊上。

“姐,您別哭啊!”小劉垂著一雙大手站在我面前。

“誰讓你脫的?”我瞪著他。

“住這兒的不都這樣?又拉又尿的,不好收拾啊!”他哭喪著臉說。

“快給他穿上!”

“姐,等會兒吧,叔睡著了。”

我咬著嘴唇探身過去,看到一雙血紅色眼睛,漠然注視前方。

“爸!”我哽咽著叫了一聲。

“嗐!”他長歎了一口氣。

我辭退了小劉,對他說不是他的錯,是我沒有交代清楚。臨走前,他幫父親穿好衣褲,撤下吸水墊。

現在,小隔間裡只剩下我們兩個,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床邊的折疊椅上坐下,對著父親的後背,開始講故事,所有故事都發生在同一個地方——北京城西的一座鄉村。

“村裡有一座白石橋,清清的河水穿街而過,房前屋後栽滿了核桃樹、梨樹、海棠樹、杏樹、石榴樹、桃樹、花椒樹、黑棗樹……”

無須從大腦中調取久遠的記憶,曾經以為早已遺忘的故事一個接一個脫口而出,過往的五彩光影投射在四壁灰色的簾幕上,大咧嘴、四寡婦、河撈兒、中心小學班主任等人相繼登場,競相演繹他們的悲歡離合。有幾次,我聽到床頭傳來輕微的抽泣聲,就停下來,等到那具龐大的身軀不再顫抖,再接著講。

只是在講故事嗎?是,也不是。循著這些故事,我好像真的踏上了那座漂亮的漢白玉石橋,穿街走巷。不遠處,有個小男孩兒捉了隻翠綠色的蜻蜓,又追著不知誰家的大公雞跑起來,偶爾回頭看看,我有沒有跟上他。

夜裡,我扶著父親去了幾次衛生間,天快亮的時候,6瓶藥液全部輸完,他臉上的潮紅已經褪去,在晨光中睡著了。我靠在椅子上,脫了鞋,雙腿搭在床尾,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睛,看到父親身邊臥著一個美麗的生物,我確定那不是動物,卻無法準確描述,或許可以這樣說,那是一種超越我已有認知的存在。

它太美了!通身流光溢彩,像是嵌滿了大塊大塊彩虹般的寶石,靜靜地臥在那裡,身體表面猶如時空扭曲般起伏、流轉、閃爍,似動非動,同時存在於此時彼刻。

它似乎在望著我,又似乎不是,我們之間,沒有熟悉,沒有陌生,沒有歡喜,沒有恐懼,沒有得到,沒有失去,什麽都沒有,又像是什麽都已擁有。

我什麽也不想做,不想再靠近一點兒,不想伸出手去觸碰它美麗的身體,不想思考什麽,不想祈求什麽,我只想靜靜地望著它,感受前所未有的平靜與暢快,我們之間的時空幻化為一朵花,燦然綻放。

直到我再次睜開眼睛。

本文所選片段摘錄自《逐光之旅》,劉穎著,2019年6月由未讀·文藝家出品,未經授權禁止轉載。

圖片來源 =《給鮑比·朗的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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