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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父親 故事FM

營盤灣鎮,曾經的勞改煤礦已經停產並荒廢 20 多年。劉博文的父親原來是基建隊工人,負責維護鐵路和倉庫

今天故事的講述者名叫劉博文,今年 37 歲,是一名自由攝影師。

自劉博文有記憶起,一直是母親一個人在撫養他。直到他 24 歲,母親才告訴劉博文他的親生父親是誰。

2016 年,劉博文決定拿起攝影機,拍一個紀錄片,採訪自己的母親和所有認識父親的人,還原父親一生的軌跡。

故事FM第 228 期

/講述者/劉博文/主播/@寇愛哲/製作人/@寇愛哲/聲音設計/@楊帆_LiYangFan

—下面是本期故事的文字版—

請配合上方音頻食用

-01-

小時候,我以為我沒有爸爸

2016 年 3 月 23 號,我兒子出生,最開始抱著他的時候,我有一種強烈的延續感——如果我哪天不在了,世上仍有一個「我」存在。

看著他,我就想到,肯定也有一個這樣的時刻被我父親看著。

劉博文抱著兒子

自我有記憶以來,都是我媽一個人帶我。在幼兒園看到別的小朋友是爸爸來接的,我就問過我媽,「我的爸爸呢?」

我媽說,「有的家庭就是沒有爸爸。」

那是什麽情況?我媽說,「多吃一點大米飯就可以生孩子。」後來端午節吃粽子的時候,我還在想,這會不會導致我有孩子。

我的繼父是在我五歲的時候出現的。

我媽提前拿照片給我看,說「這個就是你爸爸,他出差了,走了很長時間,現在他又回來了。」

那天傍晚,我媽抱著我到胡同外的公車站,他就在那站著,「這個就是你父親」。

我繼父把我從我媽懷裡接過來,抱著我走回家。這可能是我媽安排好的,沒有讓他忽然地出現在我家裡。

繼父每天早晨送我去幼兒園,晚上接我,我們的感情很快地建立起來。

上小學以後,學校布置作業要求家長簽名,老師問我,「你們家人姓鄧?」(我隨母親姓劉),然後我的同學說,「可能是繼父。」

我媽的同事有時也問我,「你媽對你好,還是你爸對你好?」我挺討厭這些問題的,就說「都挺好」。

-02-

「他叫趙劍英。」

我 24 歲那年,我媽做淋巴結手術,打全麻,如果是惡性的就會有生命危險。她找我正式地談了一次,告訴我我的親生父親是誰。

「他叫趙劍英。」

這個名字我一直都知道,因為家裡有很多舊書的扉頁上都有他的簽名或印章。

我媽給了我他的三件東西,一支原子筆,一個手錶,還有兩張剪斷的膠片。這些東西裝在盒子裡,用手絹包著。

母親交給劉博文的父親的遺物,一支原子筆,一個手錶,和兩張剪斷的膠片

我是在河北固城的一個乾校出生的,那裡離北京兩個小時路程,知青從內蒙往回調就會調到那個地方。

我媽跟我講過他的故事以後,就帶我去了他的墓地。我們坐公交到八寶山,然後走過去。

她不太擅長表達,就用手指了指,「哎,這就是你爸的墓。」

後來我專門去問了我的姑姑,她告訴我,他們小時候住在東城區棉花胡同,就在戲劇學院對面。

我爺爺因為出身背景的問題,經常被調去外地學習或勞動,工資也被減半。家裡有五個孩子,所以他們以前的生活比較艱苦。

文革開始以後,我爸當時所在的學校也停課了,家裡生活實在困難,所以上山下鄉運動剛開始,他就去了,相當於給家裡省了飯錢。

我問姑姑,當時為什麽人們要去?能不能逃避?

姑姑說,如果你是老三屆,除非家裡出身特別好,你能入伍或是安排其它工作,要不然的話,你不去是不行的,那個氣氛就是如此。

內蒙古豐鎮市永善莊 31 號村,劉博文父親插隊時耕種過的土地

-03-

王蒙古

烏蘭察布市,豐鎮市(縣級市),永善莊大隊,31 號村,就是我爸當時插隊的具體位置。二大媽跟我說,可以去看看,那裡有一個他們的好朋友,但不確定這個人是不是還活在那裡。

我買了火車票就去了。

從包頭開往營盤的火車。在烏蘭察布待了 3 年後,劉博文的父親去了營盤灣煤礦

下了火車,搭車去大隊,路上看到的全是泥土和石頭搭的建築,因為超過一半的人都已經搬到城市居住,所以也沒有翻修的需求了,還保持著當時的樣子。

伴隨著一路的揚沙,車最後停在了一群老人跟前,他們正坐在井台上聊天。

我上前去,他們問我是幹嘛的,我說,「我想來了解一下我爸的事兒。」

他們說,「你爸是誰?」

我說,「我爸是趙劍英。」

這些老人馬上就說知道,還跟著念了一大串名字。

這些老人跟知青是一個時代的人,所以對知青的印象很深刻。我拿著一張我爸的照片,他們一看就說,記得,這個人很高,還有點駝背。我心裡一下子就踏實了,想著肯定能找到一些信息。

他們說,「我去給你找一個人。」然後一個年輕一點兒的就騎著電動車接過來一個老人,那個老人就是二大媽跟我說的那個朋友,王蒙古。

劉博文父親和二大爺的好朋友王蒙古

他穿著一件襯衫,一件馬甲背心,戴著一頂棒球帽和一副眼鏡,像個城裡人的樣子。

他說,「小趙你來了。」

這種熟悉感很意外,因為我沒有見過這個人。他讓我去他家裡頭,我當晚就住下了。

他家房子是八十年代蓋的,進門是一個過道,左邊一間房間,右邊一間房間,院子裡種了些蔥和土豆,養了些羊。就是格局最簡單的內蒙農民的家。

王蒙古的老伴去世了,兒子離婚了,他們兩個光棍在一塊生活。當天晚上他們給我做了飯,有豆腐,辣椒。

我後來才知道他們晚上一般是不吃飯的,就著鹹菜和豆子,喝點酒之後就睡覺。因為我來,才去商店買了這些做給我。

劉博文父親和二大爺的好朋友王蒙古在放羊

-04-

蓧面和土豆

我在那一共待了兩天,王蒙古大爺帶我見了幾個人,從他們口中,我一點一點地拚起知青們當時下鄉的生活。

其中一位是當時的生產隊長,叫李徳福,80 多歲,當年就是他駕著牛車把知青接來的。

劉博文父親 60 年代末插隊時的生產隊長李德福

來的時候是 11 月份,零下 40 度,很多人都穿著各種各樣的軍大衣,當地可能還沒有那麽好的衣服。那時候給知青安排的都是一些輕鬆不累的活,他們也分工分,等於說當地的農民生產出來的糧食,就餵養了這些不太會乾活、沒什麽力氣外來人。

還有一位老阿姨,叫張翠芝,她跟我說,當時知青跟他們很親近,知青走到哪,他們就跟到哪,有點崇拜的感覺,因為知青懂的比較多,說起什麽來都滔滔不絕。

知青剛到的時候是分到各個人家裡住的,一家住一個,因為那邊冬天不能建房,到第二年春天暖和以後才開始建宿舍。

宿舍在村子的最北邊,北邊是迎面的風嘛。蓋房子的時候,據說全村人都出動了,先用泥巴做磚,北邊先壘一個牆,然後再做屋頂。

兩個人一個房間,我爸和二大爺是一個房間的。房間裡一半位置都是炕,左邊連著灶台。

劉博文父親、二大爺等 7 人插隊時住的宿舍

這裡主要是吃蓧面和土豆這兩種東西,很多知青不適應,特別是蓧面,吃完了特別脹肚子。當地人都是在胳膊或腿上搓蓧面,但我爸就用一塊玻璃板,把蓧面搓成卷兒下鍋。

-05-

我媽印象中的我爸

我爸在農村插隊的時間比較短,只有三年。1971 年,他去了包頭北邊五十多公里的營盤灣煤礦。1979 年左右,他去到了河北固城郵電部的乾校。

2016 年劉博文兒子出生的夏天,母親第一次帶他回到河北固城郵電部乾校,看他出生的地方

以前乾校成立時,是為了讓知識分子進行勞動改造的,但到我爸媽去的時候,乾校已經演變成某種意義上的學校了。

我媽在那當醫生,我爸在那管食堂,他倆經人介紹認識。我媽覺得我爸太高,她 1 米 6 ,而他 1 米 86 。我爸抽煙,脾氣不太好。

在我媽的敘述中,當時的人考慮沒那麽多,可能眼前就這麽一兩個人,甚至一個都沒有。合適就結婚,不合適就不結。

我媽當時就覺得,反正 30 歲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回北京,她就接受了。

我媽說我爸是一個很正直的人。當時食堂裡有一些不正之風,比如去採購的人會多採購一點拿回家,我爸很不認同這種行為,他就堅持親自去採購,這樣做的後果是不僅自己累,而且人緣不好。

當時有一個和他倆關係不錯的同事,鄧阿姨。有一回,鄧阿姨想仗著關係先打飯,結果我爸把她飯盆都給扔了,讓她去排隊,弄得他們後來關係很緊張。

當時他們在那裡的生活還是挺好的,住在一個三層的樓房裡,有暖氣,工作生活都在一個院子裡。

我媽說,我爸很喜歡聽廣播,還會非常開心地唱歌,給我洗尿布。

劉博文父親親手粘貼的相冊

-06-

爸爸的離開

我一歲多的時候,忽然地,我爸就病了。

有一天我爸覺得胃疼得厲害,醫院醫生說可能看不了,得去北京看,結果一去北京就去了好長時間。

最後他被確定是肝癌,過了半年就去世了。

劉博文的母親說,她 30 多年前帶著他父親離開這裡去北京治病的時候,也是在這個麥苗青青的季節

當時對知青有一個政策,叫困退,喪偶算是困退的一種。我媽就因為這個原因,在 1984 年還是 1985 年回到了北京。

後來,我媽辦好了那些回京的手續,回到乾校去搬東西的時候,她看到牆上的日歷,還停留在帶我爸去看病的那個日子。 我媽從結婚到喪偶,人生中重要的一段日子,就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了。

我爸的病其實是個老年病,30 多歲的人不常得,所以當時很意外。農村條件艱苦,吃不上有營養又衛生的東西,也不能化驗血,他都沒機會知道自己得了肝炎。

其實我有時候在想,如果對於知青來說,這種艱苦環境是不公平的,那對一直生活在那兒的農民來說,也是不公平的。因為,如果知青沒去,在北京有更好的醫療條件,可是當地人本來就沒有醫療條件,又該如何做想?

2016 年劉博文兒子出生的夏天,母親第一次帶他回到河北固城郵電部乾校,看他出生的地方

-07-

記住他們,就是記住父親

後來我認識了一位薛叔叔,他受出身的影響很重,所以在那地方待的時間特別長。

薛叔叔:「我那時候特別孤獨,也寂寞,我就在我的後牆上用黑鍋底的灰畫了一顆大迎客松,還在屋裡弄了點土,拿磚頭圍了個小圈,種了幾棵蔥。

我們大隊幹部到我這來看了之後,說我是抗拒思想改造,堅持反動立場,把我定為了那 5% 頑固不化的不可教育子女。

我們村八個知青,七個都分配走了,就剩我一個。」

薛叔叔後來吃百家飯,在這家住兩天,那家住兩天,有人想讓他娶了自家媳婦,薛叔叔撂下碗就跑了。

薛叔叔:「我到底恐懼什麽?其實我現在才想明白,就是中國的戶籍政策,一個農村戶口,一個城市戶口,在方方面面的差距。」

薛叔叔對那個時代有很多反思,和大部分知青都不一樣。

劉博文父親插隊過的營盤灣鎮現在生活的居民,曾經的勞改煤礦已經停產並荒廢 20 多年

2018 年,去內蒙古豐鎮下鄉的知青們組織了一次聚會,去了一百多個人,我也參加了。

跟這些和我爸同齡的人說話時,我發現,他們會把不好的東西都過濾掉,不願意說。

和我爸在一個院子裡生活過的劉叔叔說,「我很願意跟你講,但是呢,你不能拍也不能錄這個聲音,因為我父親就是這樣倒霉的。」在他心裡,那個時代還沒有過去。

其他人一開始會說,「唉,那時候的生活真的挺難的。」然後馬上一轉,「但是那痛苦將會給我帶來堅強。」

劉博文父親插隊的內蒙古豐鎮市永善莊 31 號村,在村中生活的老人

知青的集體印記太過強大,我父親個體的一面永遠是作為集體的一部分出現的。記錄下他們,就是記住父親。

我只是希望,等我孩子長大了,當他在面對歷史課的一些東西的時候,我可以拿出真實的我的家庭記錄給他。

*本期圖片由講述者劉博文提供

/聲音設計/@楊帆_LiYangFan

/BGM List/

01. Story FM Main Theme ( E-piano ) (未發布)-YangFan

02. Memory (未發布) -YangFan (尋找父親)

03. Death Wish (未發布) -YangFan (那一代人)

04. Sand (未發布) -YangFan (真實的)

05 .Story FM Main Theme ( Acoustic version)-彭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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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幸倍運營 | 劉軍

/往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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