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折磨下的中國病人：身處絕境，心懷希望

「聊城假藥門」似乎像是塵埃落定了，前段時間沸沸揚揚，如今熱度已過，陳主任的遭遇似乎慢慢淡出大眾視野。但真相到底如何，事情到底有沒有妥善解決，我相信多數醫務工作者心裡自然有數。

陳主任是腫瘤科主任。作為腫瘤科醫生，接觸到的自然以腫瘤病人為多數，惡性腫瘤病人更常見。惡性腫瘤的治療是極其複雜的過程，不僅僅是治療方案的多樣性和階段性，還有治療過程中病人內心情緒的變化、家屬態度的微妙轉變，以及醫患之間的交流溝通的有效性。

聊城事件期間，作為腫瘤科醫生，我能感受到這件事情對腫瘤科醫生治療決策帶來的衝擊。人非聖賢，人皆有生活，有多少人敢冒著被冠以「賣假藥」的風險去向病人推薦一種可能救命的但是尚未在國內上市的抗腫瘤葯？

我有個病人，小張，今年34歲，沒有愛人沒有孩子，是肺癌晚期、骨轉移。目前已經連續接受化療多個療程。之前發現肺癌時便已經沒有手術機會，所幸有基因突變，一直吃著口服的靶向葯，疾病控制也算穩定。但最近複查發現疾病有進展了，並且他自己感覺到身上多處地方疼痛感明顯了。通過評估考慮是靶向藥物耐葯。在接受二線化療、三線化療後，疾病控制仍舊欠佳。

小張是獨子，家庭關係似乎特殊些，因為每次陪同看病的只有他的老父親，從來沒有其他家屬。看著小張的父親白髮蒼蒼，但依舊強行表現出年輕人雷厲風行的樣子，從來沒有抱怨、傾訴、哭泣、哀求，而是堅定地、堅強地遵守著看病的規矩，該掛號掛號，該複查複查，該住院住院，從來不像很多其他病人家屬一樣催著加號或者住院、要求走捷徑。而正因為如此，我對小張和他的父親更加同情，也會儘力關照。

就在化療間期再次複查時，檢查發現小張出現了腦轉移。並且這時候已經有頭痛噁心的癥狀了。主任也很同情這對父子，一直在儘可能想辦法尋找一些最新的抗腫瘤葯。好消息是免疫治療在中國獲批對晚期肺癌治療的適應症，但壞消息是目前免疫治療沒有進入醫保，自費使用價格十分昂貴，小張已經負債纍纍，賣房治病，目前無力負擔免疫治療費用了。

就在這次疾病進展發現之後，聊城假藥門事件蹦了出來…這讓主任很猶豫，也很糾結：他剛剛聯繫到了對於小張口服靶向葯耐葯後可以使用的新一代靶向葯，但目前沒有國內上市。本來打算向小張推薦，畢竟小張和他的父親也一直詢問有沒有最新的藥物，這種葯價格上也能接受。但如果受「假藥事件」波及…自己的職業生涯很有可能會受影響。但這種猶豫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第二天主任便讓我聯繫小張父親，告知這種新葯。

我打通小張父親電話。小張父親得知我的意思後，先是感謝了主任和我們，然後很平靜地告訴我：小張已經走了，就在昨天。今天已經火化了。得知這個消息，我彷彿被閃電擊中，瞬間愣住。小張已經走了？就是上周剛剛化療出院、還詢問我骨痛和手麻怎麼辦的小張嗎？我有點難以接受。我想安慰一下小張父親，但開口後才發現，這位父親在經歷了這麼多之後，早已經對生活有種說不出的淡然。我敬佩這位偉大卻又無奈的父親。

人心。這件事讓我明白了，有時候真心換來的並不都是王玉清的反咬一口，也有小張父親這樣的感恩。

剛成為一名腫瘤科醫生時，我曾經問過科裡老大夫——每天接觸惡性腫瘤病人，不乏晚期肺癌病人，難道時間久了不會覺得壓抑嗎？當時老大夫沒有正面回答我，隻讓我慢慢感受。現在我越發感受到，作為腫瘤科醫生，天天面對身處絕境的病人，確實有時候會感到壓抑和絕望。但你是醫生，是他們的救命稻草，只有自己心懷希望，才能給病人們以生的希望。

在這一點上，有時候病人是我的老師。

有個三年前便查出來晚期肺癌的中年女病人，一直在接受規律化療。一般是打了幾次化療，疾病穩定了，便回老家修養，定期複查。複查有進展後再次回來化療。她愛人是個中年漢子，每次來都提著個印著廣告的簡陋手提包，也是規規矩矩的掛號、看病，如此反覆幾次，他每次跑前跑後聯繫住院，照顧老婆，基本上認識了我們科所有的大夫，是科裡的老熟人了。我有時候都覺得，他太不容易了。沒有其他家屬，沒見過孩子出現，只有他，一直陪伴著晚期肺癌的愛人。但他也似乎從來不急，不惱，不衝動，不失態。我找不出比「紳士」更合適的詞來形容他，儘管他的穿著幾乎不變，永遠是那一套發灰陳舊的破風衣。

但這次腫瘤進展比以前更可怕了。伴隨著頭痛噁心的出現，檢查發現了多發腦轉移。他表現的一如以往，不急不躁，但能從他臉上看到焦慮和沉重。但在和我交談時，他又恢復到充滿活力的狀態。

查房看到病人，瘦骨嶙峋，有種奄奄一息的感覺。面容枯槁，頭髮蒼白稀疏，點滴架上的化療藥物在滴答滴答地進入她的體內。這一刻，這一每天查房都能見到的情景，極大震撼了我：我們平生所學的治病方案，在電腦上敲敲手指輸入的用藥醫囑，看似輕鬆自然，在病人這裡卻是難捱的痛苦。即便如此，他們也選擇了承受，因為他們還懷著希望。

有希望，才是活著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