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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興國:王船山《黃書》與近代尊黃思潮的興起

作者簡介:王興國,男,湖南省株洲市人。1937年生。湖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國際儒學聯合會顧問、中國實學研究會顧問、船山學社社長。

主要研究方向:中國思想史、湖湘文化史。曾主持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課題《毛澤東早期思想研究》(1988年)、《馬克思主義哲學‘實事求是’命題與中國傳統文化》(97BZX008),湖南省社科規劃課題《郭嵩燾評傳》等多項。主要著作有:《楊昌濟的生平與思想》、《賈誼評傳》、《郭嵩燾評傳》、《湖湘文化縱橫談》(主編)、《毛澤東早期哲學思想研究》(合著)、《青年毛澤東的思想軌跡》(合著)、《毛澤東與佛教》、《實事求是論——馬克思主義哲學‘實事求是’命題與中國傳統文化》、《台灣佛教著名居士傳》等,此外,還在《紅旗》、《求是》、《中國社會科學》等雜誌發表論文200多篇。曾獲湖南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1項、二等獎5項。

內容提要:王船山的《黃書》既歌頌了黃帝的事功,又稱頌了黃帝的美德,其中所包含之深厚的民族主義思想,對於辛亥革命前出現的尊黃思潮,起了酵母作用。近代尊黃思潮的興起,又極大地促進了民族主義思想的高漲,為辛亥革命的成功奠定了牢固的思想基礎。近代的尊黃與西漢時期的尊黃,為中國歷史上兩次重要的尊黃思潮,它們有力地促進了中國境內各民族在“炎黃子孫”的偉大旗幟下的融合。

關鍵詞:王船山;黃書;近代尊黃思潮

王船山的《黃書》,是一本政治理論著作,書中對黃帝的事功和品德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由於此書中蘊含了極為豐富的民族主義思想,所以到了清代末年的反抗滿洲貴族的革命鬥爭中,成了當時掀起的一股尊黃思潮的酵母。探討《黃書》與近代尊黃思潮的關係,既可以了解王船山思想對近代中國的影響,也可以進一步了解近代中國尊黃思潮的來龍去脈。

《黃書》之名的由來,既包含有稱頌漢民族的始祖黃帝軒轅氏事功的意思,又包括稱頌其具有“黃中”美德的意思。

船山在該書“古儀”中說:“自昔炎裔德衰,軒轅肇紀,閔阽危,鑄五兵,誅銅額,滌飛沙,弭刃於涿鹿之野,垂文鼓弦,巡瑞定鼎,來鷃夢弼,建屏萬邦,而神明之胄駢武以登天位者,迄於劉漢,五姓百十有七後,豈不偉與!”[1]所謂“閔阽危,鑄五兵,誅銅額,滌飛沙,弭刃於涿鹿之野”,指黃帝對蚩尤的戰爭。據有關史料記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並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石子,造立兵杖刀戟大弩,威振天下,誅殺無道,不慈仁。”[2]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並取得了勝利。

船山認為,黃帝的行跡表明,他“所以燾冒(蔭庇)天下者,樹屏中區,閑擯殊類而止。”就是說,黃帝一心以蔭庇天下為己任,保衛華夏之疆土,以防止異民族的侵犯為最高職責,所以他沒有“私神器(國家社稷)以貽曾玄之心”[3]。也就是說,黃帝沒有家天下的思想。船山認為,黃帝的“樹屏中區,閑擯殊類”的做法,是符合他自己提出的“三維”原則的。船山這“三維”,出自《黃書·原極》篇:“夫人之於物,陰陽均也,食息均也,而不能絕乎物。華夏之於夷狄,骸竅均也,聚析均也,而不能絕乎夷狄。所以然者何也?人不自畛以絕物,則天維裂矣。華夏不自畛以絕夷,則地維裂矣。天地製人以畛,人不能自畛以絕其黨,則人維裂矣。是故三維者,三極之大司也。”[4]這裡講的“絕”有斷絕之意;“畛”有界限、區分之意。所謂“人不自畛以絕物,則天維裂矣”,是說人如果不劃清與動物的界限,“天維”就會斷裂。所謂“華夏不自畛以絕夷,則地維裂矣”,是說華夏民族如果不劃清與夷狄界限,“地維”就會斷裂。天地以界限制約人,人如果不能與朋黨劃清界限,那麽人維就會斷裂。所以三維是掌管天、地、人這三極的最高主管。船山的這種“畛”的思想,與他在《讀通鑒論》中所說的“天下之大防”思想是相通的:“天下之大防二:中國、夷狄也,君子、小人也。”[5]這裡的“防”有防守、防備的意思。防守就是要防止對方侵入自己的領土,也就是要堅守雙方固有的界限。有的論者說,船山這種強調劃清華夏和夷狄界限的思想“帶有極端種族隔離主義色彩”[6]。這一論斷值得討論。

首先,所謂種族隔離主義是指現代的一種極端的種族主義思想,一般泛指資本主義國家對白色人種和有色人種、歐洲人和非歐洲人等種族集團強製實行的分離;其最極端的表現是納粹主義。將這種帽子戴在王船山頭上,有厚誣古人之嫌。其次,船山的民族主義思想的立足點,是基於華夏民族的自我保護立場:保護本民族的獨立和團結,保護本民族的傳統文化。所以他認為只有那些能夠保衛自己族類的人,才能成為君長:“是故智小一身,力舉天下,保其類者為之長,衛其群者為之邱。故聖人先號萬姓而示之以獨貴,保其所貴,匡其終亂,施於孫子,須於後聖,可禪,可繼,可革,而不可使夷類間之。”[7]船山既反對夷狄侵略華夏族,也反對華夏族主動攻擊夷狄,他認為民族之間要和平共處:“故王者之於夷狄,暴則懲之,順則遠之,各安其所,我不爾侵,而後爾不我虐。”[8]

船山還特別稱頌黃帝的道德,即所謂的“黃中”。在《黃書》的“後序”中,他說:“述古繼天而王者,本軒轅之治,建黃中,拒間氣殊類之災,扶長中夏以盡其材,治道該矣。”這裡的“黃中”一詞,出自《周易·坤》:“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發於事業,美之至也。”朱熹注:“黃中,言中德在內。”可見,“黃中”講的是一種內在美德,有了它,就可以抗拒異民族所造成的災難,扶植中土人士充分地展示其才華,從而達到完備的治道。這種“黃中”美德也就是漢民族的民族正氣。所以王船山接著說:“故仁以自愛其類,義以自製其倫,強乾自輔,所以凝黃中之絪緼也。今族類之不能自固,而何他仁義之雲雲也哉!”[9]這就是說,要使漢民族的族類能夠穩固地團結起來,就必須繼承黃帝的事業,將漢民族的美德(黃中)凝聚起來並且充分地發揮出來。

正是基於對黃帝的這種認識,所以船山充分肯定黃帝在中國歷史上的重要地位。他說,古代的軒轅黃帝,對上繼承伏羲和炎帝的治績,對下影響周代的統治,“敦親賢,祚神明,建萬國,樹侯王,君其國,子其民,修其徼圉,差其政教,順其競絿,乘其合,稍其離,早為之所,而無誇大同。然後總其奔奏,戴其正朔,徠其覲請,講其婚姻,締其盟會,系以牧伯,糾以州長,甥舅相若,死喪相聞,水旱相周,兵戍相衛,仕宦羈旅往來,富貴相為出入,名系一統,而實存四國。”就是說,黃帝實行的是禪讓制度,此時雖“建萬國”,但卻是為了屏衛中央王國,因此各諸侯國均能聽命於黃帝,擁戴其正朔,按時進行朝聘,舉行盟會,各諸侯國相互之間也是來往密切,互相幫助。這就是三皇、五帝時代的“寓渙散於糾纏,存天地之純氣戒其割裂,故氣應以正而天報以合,數千年之間,中區之內訚訚如也。”就是說,當時的各諸侯國之間表面上看來似乎是渙散的,而實際上卻是相互纏繞很緊密的,它保存了天地之純氣以防止其割裂,所以數千年之間社會上始終保持著一種和悅的狀態。船山接著說,秦、漢以後,國家“合極而亂,亂極而離,離極而又合”[10],所以他作《黃書》的目的,就是要“哀其所敗,原其所劇,始於嬴秦,沿於趙宋,以自毀其極,推初弱喪,具有倫脊。故哀怨繁心,於邑填膈,矯其所自失,以返軒轅之區劃。”[11]可見,船山通過總結歷代離合的經驗教訓,認識到秦宋以來,國家都是自毀其“極”,即“三維”,所以其衰弱是有道理的。他希望最高統治者能夠通過痛苦的反思,矯正自己的失誤,以達到軒轅黃帝所謀劃的理想社會。

由於船山的《黃書》突出地強調黃帝“樹屏中區,閑擯殊類”,所以在清代末年民族主義思想興起之後,辛亥志士便將《黃書》視為民族民主革命的旗幟,從而掀起了一股尊黃的高潮。最早重視《黃書》所宣傳的民族主義思想者是章太炎,他在自訂年譜的光緒二十三年(1897)30歲條中說:“康氏(有為)之門,又多持《明夷待訪錄》,余常持船山《黃書》相角,以為不去滿洲,則改政變法為虛語,宗旨漸分。”[12]在這裡,章氏將是否推崇《黃書》作為改良派與革命派的分水嶺。但宋恕則沒有這麽極端,他在1897年7月的一封信中說:“明季遺老之書,尚有王船山先生之《黃書》一種可與《待訪錄》同印行世,惜敞篋中無之。諸公可於王船山遺書中檢出,與此錄同印,實為莫大功德。船山之識稍遜梨洲,就此書論,其文章雅煉則勝梨洲。要之,均非陋儒所能窺其底蘊,吾輩固不可不力任表章之責。”[13]1901年,章太炎又在《亡國二百四十二年紀念會敘》一文中指出:“自永歷建元,窮於辛醜,明祚既移,而炎黃姬漢之邦族,亦因以澌滅。……訏謨定命,國有與立,抑其秩序無乃凌獵。衡陽王而農有言:‘民之初生,統建維君,義以自製其倫,仁以自愛其類,強乾善輔,所以凝黃中之緼絪也。今族類之不能自固,而何仁義之雲雲。’悲乎!言固可以若是。”[14]這裡,章氏就直接引用了《黃書》中重要言論,以宣傳其民族主義思想。1902年,章氏又在《訄書·原人篇》中說:“觀於《黃書》,知吾民之皆出於軒轅。”[15]後來,章太炎在《得友人贈船山遺書二通》的詩中說:“一卷《黃書》如禹鼎,論功真過霍嫖姚。”[16]禹鼎相傳為陝西省岐山縣出土文物,鼎腹內壁有207字銘文,記錄了周王朝與南淮夷、東夷之間的關係以及西周軍製等重要資料。霍嫖姚即霍去病,是漢武帝時的一位大將軍,因戰功封為大司馬驃騎將軍。他多次率軍與匈奴交戰,將匈奴殺得節節敗退。章氏將《黃書》比禹鼎,是肯定其記載了黃帝的功績;將船山比作霍去病,是肯定其宣揚夷夏之辨的功績。上述情況表明,在清末對《黃書》的推崇中,章太炎是起了長官潮流作用的。

近代尊黃思潮的興起,其最鮮明的標誌是1903年《黃帝魂》一書的出版。此書的編輯是黃藻,字菊人,湖南善化(今長沙)人。他曾參與自立軍起義,失敗後遁居上海。“喜談革命,談不能自休,時而罵人,時而流涕;無可與談,輒寂寞自寫論文,或抉擇同時輩流之論文,以湘音諷之。”[17]《黃帝魂》就是他“收攝近十年來新聞雜誌及各種新撰述之精魂。” [18]所以此書的版權頁上標注撰述者為“黃帝子孫之多數人”,編輯者則為“黃帝子孫之一個人”。此書出版於1903年十二月六日,初版時收文29篇,1911年再版時增至45篇 [19]。此書採用黃帝紀年,扉頁刊印黃帝像,在像的上方標有“世界第一之民族主義大偉人黃帝”,下方標有“中國民族開國之始祖”,並配有對黃帝的“讚”。在收入此書的45篇論文中,據章士釗在《疏黃帝魂》中的分析,有章太炎的論文7篇,有黃藻的論文7篇(不含其《黃帝魂例言》),有章士釗的論文6篇(不含其《黃帝魂敘》),有秦力山的論文5篇;此外,鄒容2篇,張繼2篇,譚嗣同1篇,楊毓麟1篇。其他均為當時報刊論文,姓名不詳。

此書篇首,有章士釗以“黃中黃”的筆名所寫的《黃帝魂序》。序稱:“乃者,胡氛瀰漫,中原陸沉,賣身鬻祖,相處百年。鞭策之毒,屠劊之慘,盜入主室,橫施無忌。嗚呼!復仇之訓,剿夷之祖,亦既照人耳目。吾雖不欲祝吾黃帝,誦吾黃帝功德,以紓其痛苦,又烏可得?今《黃帝魂》一書之所以集,正窮迫無聊,欲吾兄弟共誦功德,以紓其痛苦者也。然而謀痛苦之所以紓,而不謀痛苦之所以去,非計也。書中巨集議具在,方法井然,舉而行之,惟吾同胞。”[20]這就清楚地說明,此書出版的目的,就是要通過共誦黃帝的功德,既紓民族之痛,又謀解痛之方。

縱觀此書的內容,實際上已經揭櫫了往後興起的尊黃思潮的基本內涵。其一,是尊黃帝為始祖。此書在黃帝像之下就明確地標明“中國民族開國之始祖”。其二,以黃帝為國魂。黃藻在《黃帝魂例言》中說:“是編所取,皆吾黃帝子孫痛極思呻之言,哀弦激楚,絕無忌避,而又言之井然,讀之可泣可歌,可興可發。意者黃帝在天之靈,實式憑之,故以黃帝魂名篇,亦日本人所謂大和魂之義也。”其三,使用黃帝紀年。此書開篇即為劉師培的《黃帝紀年說》。文中明確指出,採用黃帝紀年是為了對抗改良派以孔子紀年,“黃帝者,乃製造文明之第一人,而開四千年之化者也。故欲繼黃帝之業,當自用黃帝降生為紀年始。”其四,鮮明的漢民族主義和排滿的傾向。如劉師培說:“當漢敵不絕如線之秋,欲保漢族之生存,必以尊黃帝為急。黃帝者,漢族之黃帝也。”[21]章太炎則在《駁康有為書》中說:“今日固為民族主義之時代,而可溷殽滿漢同薰蕕於一器哉?”又說:“今以滿洲五百萬人臨製漢族四萬萬人而有余者,獨以腐敗之成法愚弄之錮塞之耳,使漢人一日開通,則滿人固不能宴處於域內。”[22]

正是由於《黃帝魂》的深刻影響,所以在1904年至1905年之間,尊黃思潮十分高漲。當時一些進步報刊,如《江蘇》雜誌、《國民日日報》、《二十世紀之支那》等分別刊登黃帝肖像,並公開使用黃帝紀元。尊黃帝為始祖、為國魂的論述層出不窮。1904年,劉師培追蹤《黃書》,發表《攘書》,旨在攘除滿清王朝,再造華夏。同年,《江蘇》第7、8期的《民族精神論》指出:“我支那民族居龐大廣漠之土,自紀元前四千年以來,率魁梧奇特之眾,突焉出現於東方,乾戈之所至,威靈之所及,無堅不摧,無險不破,故遠溯我黃帝軒轅之舊轍,猶確乎灼灼其可證。”[23]1905年,黃節在《國粹學報》上連載《黃史》,表彰嶽飛、文天祥、史可法、張煌言、鄭成功等歷代漢族愛國英雄。同年,許之衡在該刊第6期發表《讀〈國粹學報〉感言》,文中有“國魂與國學”一節:“國魂者,立國之本也。……各國自有其國魂。吾國之國魂,必不能與人苟同,亦必不能外吾國歷史。若是則可為國魂者,其黃帝乎?近日尊崇黃帝之聲,達於極盛。以是為民族之初祖,揭民族主義而倡導之,以喚醒同胞之迷夢,論誠莫與易矣。”[24]這類言論,在當時的報刊上俯拾即是。在尊黃排滿思潮的影響下,當時不少革命者紛紛以“黃”字命名,如陳天華筆名思黃,秦力山筆名鞏黃,章士釗筆名黃中黃、黃藻名黃帝子孫之一人,等等。這些情況表明,船山的民族主義思想,特別是其《黃書》在辛亥革命的前期,的確發揮了巨大的啟蒙作用。

在中國歷史上,曾經出現過兩次尊黃思潮。第一次是西漢時期。西漢初期,由於秦末漢初的戰亂,廣大人民急需休養生息,統治者曾經奉行“黃老之學”。“黃”即黃帝,“老”指老子。黃老之學最突出的特點,是主張清靜無為。對此,《史記》中多有記載。如《曹相國世家》說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曹參任齊相,厚幣請之。“蓋公為言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曹參用黃老術,相齊九年,齊國安集,大稱賢相[25]。又如,《儒林列傳》說:“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竇太后又好黃老之術,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26]等等。正是由於實行了黃老之術,所以出現了史稱“文景之治”的太平景象。到了漢武帝,由於國力強大,逐步放棄無為而重視有為,他不僅實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文化政策,而且特別推崇黃帝,從而導演了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次尊黃思潮。其具體表現有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宣傳得黃帝寶鼎。元鼎四年(前113)漢武帝曾經得到一個寶鼎,齊人公孫卿說,這是黃帝所鑄之鼎。當年黃帝采首山銅,鑄鼎於荊山下。鼎鑄成之後,黃帝乃仙化登天。公孫卿又說,齊人申功曾受黃帝言,“無書,獨有此鼎書。曰‘漢興複當黃帝之時。漢之聖者在高祖之孫且曾孫也。寶鼎出而與神通,封禪。封禪七十二王,唯黃帝得上泰山封。’申功曰:‘漢主亦當上封,上封則能仙登天矣。’”[27]漢武帝劉徹正是高祖的曾孫。《史記·孝武本紀》的這一段記載,帶有濃厚的迷信色彩,它雖然符合了漢武帝想成仙的思想,但也反映了漢初統治者一貫尊崇黃帝的傳統。如果說,漢初的幾位統治的尊“黃老之術”還隻停留在思想範疇的話,那麽獲得黃帝的寶鼎則是有了實物的證明:“漢興複當黃帝之時”。因為公孫卿說過:“今年得寶鼎,其冬辛巳朔旦冬至,與黃帝時等。”[28]既然與黃帝之時相同,那麽漢武帝當然就是黃帝式的聖帝了。

其二、尊黃帝為帝王紀元之始。據楊寬先生考證,春秋以前之著作,如《尚書》、《詩經》,其涉及前代之事,僅上溯及禹、稷等止,春秋時期的銅器,其上溯之人物與《詩》、《書》同,皆止以禹為最高最古之帝王,黃帝、堯、舜非所及。《論語》、《墨子》、《孟子》亦惟盛稱堯、舜、禹、稷之道,黃帝亦尚非所及。戰國時期的一些歷史著作及《呂氏春秋》等秦漢著作開始有了關於黃帝的記載[29]。司馬遷為了適應漢代中央集權“大一統”的時代需要,在《史記》中“依《世本》、《大戴禮》,以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為五帝。”所以在《五帝本紀》中,司馬遷特別強調“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征之”,因而達到了“萬國和”[30]的理想政治局面,其目的正是為了適應漢王朝“大一統”的需要。

其三,用五德終始說來論證漢朝統治的合理性。五德終始說是戰國時期的陰陽家鄒衍所主張的歷史觀念。“五德”是指五行木、火、土、金、水所代表的五種德性。“終始”指“五德”的周而複始的循環運轉。鄒衍常常以這個學說來為歷史變遷、皇朝興衰作解釋。秦始皇統一六國後,根據鄒衍“水德代周而行”的論斷,以秦文公出獵獲黑龍作為水德興起的符瑞,進行了一系列符合水德要求的改革,以證明其政權的合法性,遂成為五德終始說的第一個實踐者。“漢興,高祖曰‘北畤待我而起’,亦自以為獲水德之瑞。”[31]“北畤”為黑帝之祠。劉邦嘗問秦時上帝祠何帝?侍從說,四帝,有白、青、黃、赤帝之祠。劉邦說,我聽說天有五帝,為何只有四祠呢?侍從回答不了。劉邦說,我知道了,乃是等我來建立黑帝祠,以成其五之數。此祠便是北畤。[32]到了漢文帝時,賈誼曾提出“色尚黃”的建議,但未被采納。到了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改正朔,並且以土德為漢朝之瑞。司馬遷在《五帝本紀》中說:“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漢武帝以土德為瑞,正是為了用五德終始論證漢王朝統治的合理性。

其四,首開黃帝陵的祭祀。元封元年(前110)漢武帝北巡朔方,還祭黃帝塚於橋山。武帝曰:“吾聞黃帝不死,今有塚,何也?”或對曰:“黃帝已仙上天,群臣葬其衣冠。”[33]這樣,漢武帝便在中國歷史上首開帝王祭黃帝陵的舉措。至今,黃帝陵仍在陝西省黃陵縣的橋山。

中國歷史上第二次尊黃思潮,就是本文所述的近代尊黃。這次尊黃思潮是辛亥革命前形成的,它對於近代民族主義思想的高漲,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對此,孫中山1905年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會上的演說中談了他親身的體會:“鄙人往年提倡民族主義,應而和之者,特會黨耳,至於中流社會以上之人,實為寥寥。乃曾幾何時,思想進步,民族主義大有一日千里之勢,充布於各種社會之中,殆無不認革命為必要者。雖以鄙人之愚,以其曾從事於民族主義,為諸君所歡迎,此誠足為我國賀也。”[34]正是在民族主義思想蓬勃興起這種大好形勢下,以孫中山、黃興為首成立了中國同盟會,為辛亥革命的成功,作了組織上和思想上的準備。必須指出,漢代的尊黃思潮,是將黃帝作為整個中華民族的始祖而尊重的,而近代的尊黃則將黃帝說成只是漢族的始祖。這種作法,雖然是為了反對滿州貴族的統治,進行民主革命的需要,但其狹隘民族主義的傾向是無法否認的。正是有鑒於此,所以當辛亥革命成功後,孫中山就在1912年元旦臨時大總統就職宣言中莊嚴宣告:“國家之本,在於人民。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即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一。”[35]孫中山的這一宣示,正好符合了中華民國成立後,國內各民族大團結的需要。楊昌濟則在1914年船山學社成立之後的日記中指出:“學社以船山為名,即當講船山之學。船山一生卓絕之處,在於主張民族主義,以漢族之受製於外來之民族為深恥極痛。此是船山之大節,吾輩所當知也。今者五族一家,船山所謂狹義之民族主義不複如前日之重要,然所謂外來民族如英、法、俄、德、美、日者,其壓迫之甚非僅如漢族前日所經驗,故吾輩不得以五族一家,遂無須乎民族主義也。……余前在日本東京高等師范學校聽其西洋歷史講義,謂中國人與羅馬人同,惟寶愛其文化,雖外人入主其國,苟不傷其文化,即亦安之。私心揣測,謂日人不懷好意,頗有繼滿洲人入主中國之思想,此吾國人所當深念也。”[36]楊昌濟的這段話既指出了船山的狹義民族主義(即包含有大漢族主義在內的民族主義)已經過時,又明確地指出了國內雖然已“五族一家”,但國外還面臨著帝國主義列強的侵略危險,所以民族主義仍有其存在的價值。這樣,楊氏便將王船山等人反覆強調的傳統民族主義,轉化成為現代愛國主義。

通過以上簡略的分析可以看出,中國歷史上的兩次尊黃,雖然產生的時代不同,目的也不盡一致,但是它們都極大地提高了黃帝的歷史地位,並且為中國境內各民族在“炎黃子孫”的偉大旗幟下的融合,起了重大的促進作用。

注釋:

[1][3][4][7][8][9][10][11]《船山全書》第12冊,嶽麓書社1992年版,第504、504、501—502、503、286、538、534—535、539頁。

[2]《史記·五帝本紀·索隱》,中華書局1982年第2版,第4頁。

[5]《船山全書》第10冊,嶽麓書社1988年版,第502頁。

[6]鄧樂群:《〈黃書〉與辛亥革命》,《南通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4期。

[12][13][16] 《船山全書》第16冊,第803—804、804、800

[14]《黃帝魂》,1903年黃帝子孫之為印刷者版,第5頁。

[15] 章太炎:《訄書·原人篇》,《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4頁。

[17] 章士釗:《疏黃帝魂》,《章士釗全集》,文匯出版社2000年版,第8卷,第183頁。

[18]《黃帝魂例言》,《黃帝魂》,卷首,第1頁。

[19] 《黃帝魂》的目錄只有44篇,所以一般介紹此書的資料均說是44篇,其實還有一篇名《祝北京大學堂學生》未上目錄,此文在《滿學生與漢學生》之後,作者為張繼,所以實際收文應為45篇。

[20]《黃帝魂敘》,《黃帝魂》,卷首,第1頁。

[21][22]《黃帝魂》,第1—2、211—215頁。

[23]《辛亥革命前十間時論選集》第一卷下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0年版,第841頁。

[24][34]《辛亥革命前十間時論選集》第二卷上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3年版,第49127—128、頁。

[25][26][27][28][30][31][32][33] 中華書局1982年第2版,第2029、3117、467—468、1393、1—6、1260、1378、473頁。

[29]《古史辨》第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89—191頁。

[35]《南京臨時政府公報》第一號。

[36]《楊昌濟集》,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12頁。

注:本文轉載於湖湘儒學高等研究中心

編輯:呂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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