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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樸民:王充“崇漢頌聖”文化情結平議

王充,毫無疑問,是漢代第一流的思想家。他的著作《論衡》一書,也是漢代思想史乃至整個中國古代思想史上偉大的著作,全書三十卷,八十五篇其中的《招致》僅存篇目,實存八十四篇,思想進步,內容翔實,哲理深刻,影響深遠,其學術地位之突出,思想價值之重大,乃是古今學術界所公認,為後人所推崇備至。

但是,人們在充分肯定王充的思想史文化史貢獻的同時,對充斥《論衡》一書中頌漢的言辭,不無保留;對《論衡》中津津樂道的“命定”論,多有批評。過去,我也曾持類似的看法,曾撰有《王充的另一面》一文,批評了王充的“歌德”行徑。但是,隨著對兩漢歷史與文化考察的深入,我認為,有關王充的“歌德”言辭的討論,應該持更辯證、更客觀、更公允的態度,“知人論世”,從而得出相對合理的評價。

一、崇今頌漢:王充的文化情結

毋庸諱言,王充有強烈的肯定現實、歌頌漢德的文化心理情結,這在《論衡》一書中有大量的文字實錄,事實確鑿,不必隱諱。

打開《論衡》,裡面有《宣漢》、《齊世》、《恢國》、《符驗》、《須頌》等篇什。一看標題,就可知道屬於百分之百的肯定現實,“歌頌漢德”文字。其主旨,乃是粉飾太平,謳歌兩漢王朝的“盛德”,不厭其煩地論證漢代是勝過以往各個朝代的太平世界:“恢論漢國在百代之上”,“漢德非常,實然乃在百代之上。”他的基本觀點是,“亡秦惡甚於桀、紂,則亦知大漢之德不劣於唐、虞也。唐之萬國,固增而非實者也。有虞之鳳皇,宣帝已五致之矣。孝明帝符瑞並至。夫德優故有瑞,瑞鈞則功不相下。宣帝、孝明如劣不及堯、舜,何以能致堯、舜之瑞?光武皇帝龍興鳳舉,取天下若拾遺,何以不及殷湯、周武?世稱周之成、康不虧文王之隆,舜巍巍不虧堯之盛功也。方今聖朝,承光武,襲孝明,有浸鄷溢美之化,無細小毫發之虧,上何以不逮舜、禹?下何以不若成、康?”(《論衡·齊世》)按照王充他自己的邏輯,漢朝的功德,曠世獨有,殆無疑義!

所以,兩漢的皇帝,在王充看來,個個是“聖明天子”,“今上、上王至高祖,皆為聖帝”(《論衡·宣漢》),“漢,今天下之家也;先帝、今上,民臣之翁也。夫曉主德而頌其美,識國奇而恢其功,孰與疑暗不能也!”(《論衡·須頌》)。“漢家功德,頗可觀見”,既然漢朝這麽美,天子如此好,那麽在王充看來,那些身為漢家的臣民,就不應該有任何的抱怨,而理所當然要肯定漢朝的功業,讚美聖上的英明,按王充自己的理解,這才是身為臣民應有的立場,應盡的義務: “臣子當褒君父,於義較矣”(《論衡·須頌》)。對那些好是古非今,不樂意大聲讚美“漢德”的儒生,王充是頗不以為然的,不惜加以嚴辭抨擊:“涉聖世不知聖主,是則盲者不能別青黃也;知聖主不能頌,是則喑者不能言是非也。然則方今盲喑之儒,與唐擊壤之民,同一才也!”(同上) 針砭鞭撻“俗儒”“陋儒”,可謂不遺余力:“俗儒好長古而短今,言瑞則渥前而薄後。是應實而定之,漢不為少。漢有實事,儒者不稱;古有虛美,誠心然之。信久遠之偽,忽近今之實。斯蓋三增、九虛,所以成也;能聖、實聖,所以興也。儒者稱聖過實,稽合於漢,漢不能及。非不能及,儒者之說使難及也。”(同上)

王充有憾於“漢代德澤”沒有得到充分宣傳的現實,為“浩廣之德未光於世也”大鳴不平,於是,全力以赴,為改變這一局面而不懈努力,用華麗動人的詞藻歌頌“漢德”,為漢家江山的統治合理性與合法性“背書”,矯枉過正,有時候甚至於為明明存在著的社會動蕩進行辯解和開脫:“建初孟年,無妄氣至,歲之疾疫也。比旱不雨,牛死民流,可謂劇矣。”局勢固然是嚴重,可王充筆鋒一轉,壞事變成了“好事”:“皇帝敦德,俊乂在官,第五司空,股肱國維,轉谷振贍,民不乏餓。天下慕德,雖危不亂,民饑於谷,飽於道德,身流在道,心回鄉內,以故道路無盜賊之跡,深幽迥絕無劫奪之奸。以危為寧,以困為通,五帝、三王,孰能堪斯哉!”(《論衡·恢國》)“民饑於谷,飽於道德”,但卻能“以危為寧,以困為通”!這樣的歌頌,尺度是夠大的。幾近於阿諛溢美了。

王充在《論衡》一書中,以樸素唯物主義的立場,懷疑和否定了神學目的論,但是,也應該看到,與此同時,他也陷入了“命定論”,熱衷於主張符瑞天命,五德終始,這當然是他思想上的一個缺陷,因為這與當時的俗儒方士,並沒有什麽本質的區別,近乎“五十步笑百步”。王充愛談“天命”,推銷“命定論”,這屬於不爭的事實。他把“天”看成是有意志的人格神,“天,百神主也”(《論衡·辨祟》),這與董仲舒所說的“天者,百神之大君也”(《春秋繁露·郊語》);“天者,百神之君也,王者之所最尊也”(《春秋繁露·郊義》),可謂如出一轍,並無差異。天有意志,既有所欲,又能夠“愛”得熱烈,“憎”得火爆,所有一切都是命定之數,漢室之興,在於天之所為;國祚長短,也在於天之定數:“堯、舜之禪,湯、武之誅,皆有天命”(《論衡·齊世》);“國之存亡,在朗之長短,不在於政之得失……亡象已見,雖修孝行,其何益哉!”(《論衡·異虛》)而王充之所以主張“命定論”,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為自己的“崇漢”說法尋找理論上的依據:即“炎漢”之興,乃是天命之注定,漢室擁有生殺予奪之權威,也是受之於天,有天然的合法性,“皇端比見,其出不空,必有象為,隨德是應。”(《論衡·驗符》)

為此,王充先生在《論衡》一書中列舉了許多“符瑞”神話,來系統“證明”所謂“漢致太平”的並非虛構。風傳廬江某個湖裡發現了一塊金子,王充就馬上記上一筆,然後不忘給朝廷送上一個禮物:“皆起盛德,為聖王瑞,金玉之世,故有金玉之應。”(《論衡·驗符》)湖南零陵地帶冒出“新聞”,“忽生芝草五本”,王充聽到消息後,更是喜不自禁,急急忙忙作出自己的政治表態,“天下並聞,吏民歡喜,鹹知漢德豐雍,瑞應出也”(同上);“四海混一,天下定寧,物瑞已極,人應訂〔斯〕隆”(《論衡·宣漢》)。

綜上所述,“崇漢”頌聖情結,的確是王充思想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提倡“命定”之說,大談“祥瑞”吉兆,也顯然在《論衡》一書中佔有不小的篇幅。今天我們研究王充,就不能回避其思想體系中這類命題。

二、王充“崇漢頌今”情結的深層次原因

王充對漢室統治予以不遺余力的謳歌與讚美,似乎給人們留下一味順從與迎合當權者的印象,與“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計程車文化傳統,有些格格不入。多少會影響其在後人心目中的形象。

但是,如果這麽來看待和評價王充的氣節與境界,則未免太簡單化了,有很大的片面性。“知人論世”,我們認為,對王充的崇今頌漢言辭,不能夠予以泛道德化的批判與否定,而應該結合東漢時期具體的歷史文化語境,進行實事求是、客觀公允的分析與討論。

在我們看來,王充喋喋不休地謳歌帝王,讚美漢德,這首先決不是為了邀功取寵,謀取政治上的實際利益,而完全是出於保護自身安全的天然本性所致,屬於“全身免禍”,趨利避害的被動選擇。關於這一點,他自己就做過清晰的表達,並沒有對自己這一初衷與動機作絲毫的掩飾和回避。為此,他千方百計尋找機會表白自己政治表態、政治輸誠乃有不得已的苦衷。也即是為了“免罪”,從而得以太太平平過日子:“且凡造作之過,意其言妄而謗誹也。《論衡》實事疾妄,《齊世》、《宣漢》、《恢國》、《驗符》、《盛褒》、《須頌》之言,無誹謗之,造作如此,可以免於罪矣!”(《論衡·對作》)

兩漢的政治生態,較之於暴秦,當然是大有改觀,士人們所擁有的安全感相對比較具體而切實,與此同時,他們也有了一定程度上的議論政治、批評時弊的言論空間,有時候,其言辭還相當的尖銳激烈,千載之後,讀來猶凜凜充沛生氣、洋溢正義。如鹽鐵會議上,賢良文學毫不留情地全方位批判和否定漢武帝時代的政治、經濟與軍事實踐,認為反擊匈奴是勞民傷財,得不償失,“用軍於外,政敗於內” (《鹽鐵論·備胡》),“不能弱匈奴,而反衰中國也” (《鹽鐵論·伐功》)。強調推行鹽鐵官營、設置均輸,征發酒榷等國家經濟壟斷體制是“與民爭利”,純屬急功近利,禍國殃民,“刻急細民,細民不堪,流亡遠去”,“田地日荒,城郭空虛” (《鹽鐵論·未通》),嚴重的本末倒置,敗壞社會風氣,“散敦厚之樸,成貪鄙之化” (《鹽鐵論·本議》)。厲行法治,集中君權,是典型的無事生非,庸人自擾,“地廣而不得(德)者國危,兵強而凌敵者身亡” (《鹽鐵論·擊之》)。歸根結底一個結論,漢武帝生前所實施的政策一塌糊塗,給社會、國家與民眾都帶來極其深重的災難:“黎人困苦,奸偽萌生,盜賊並起。守尉不能禁,城邑不能止”(《鹽鐵論·西域》),“竊見其亡,不睹其成” (《鹽鐵論·結和》)。“田地日荒,城郭空虛”,“言之足以流涕寒心,則仁者不忍也”。(《鹽鐵論·未通》)

又如,如漢宣帝本始二年(前72年),朝議立武帝廟樂,長信少府名儒夏侯勝對此當即提出異議:“武帝雖有攘四夷,廣土斥境之功,然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蝗蟲大起,赤地數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積至今未複;亡德澤於民,不宜為立廟樂” (《漢書》卷七十五《夏侯勝傳》)。總之,直斥帝王行為之非,絲毫不留一點情面:“奢侈無限,窮兵極武,百姓空竭,天下騷然……海內無聊,而孝文之業衰矣” (《藝文類聚》卷十二引荀悅《漢紀》佚文)。

但是,總的來看,兩漢的政治還是有非常嚴峻的一面的,其殘酷冷峻也往往超乎今天我們的想象!當時,大部分官吏汲汲於以法刑施政馭民。如薛宣就明白透底:“吏道以法令為師”。這與秦代“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的做法一脈相承,如出一轍,可謂是“霸王道雜之”的具體注腳。

從兩漢時期法令煩苛的程度,也可以看到當時政治生活中充滿著法家政治的血腥氣息。漢律是直接繼承秦律而來的,它最大的特色即嚴酷細密,見血封喉:“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決事比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書盈於幾閣,典者不能遍睹”。法律條令的煩苛,意味著受法面的普遍和執法上的殘酷。這從大臣路溫舒的揭露可以察見一斑:“今治獄吏則不然,上下相驅,以刻為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後患,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用刑愈重、執法愈暴,對官吏本身好處愈大,機會愈多,反之,則會被扣上立場不堅定、態度不鮮明的“帽子”,就意味著自絕於“自安之道”,葬送大好前程。這樣一來,各級官吏當然要爭先恐後扮演凶神惡煞,與民為敵,“以刻為明”了!

法令的嚴酷還表現為文帝時業已廢除的“妖言誹謗罪”重新啟用,而且還新創了腹誹罪。大臣顏異之死就是這種恐怖刑法的鮮活案例:顏異在漢武帝時擔任大農之官,一次他和別人私下聊天,那人談起朝廷有些法令下得不盡恰當,有可改進的地方。顏異深知茲事體大,豈可說三道四,所以沒有隨聲附和,只是下意識地稍稍動了動嘴唇,“微反唇”,誰知還是讓人給告發了,酷吏張湯借此大做文章,聲稱顏異身為九卿高官,“見令不便,不入言而腹誹”,罪當論死。漢武帝兩話沒說,批準了張湯的奏章,顏異的腦袋便莫名其妙給搬了家。“自是之後,有腹誹之法比,而公卿大夫多諂諛取容矣”。從言論定罪發展到揣摩人們內心思想定罪,漢代的刑律之殘酷的確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而這一切的發生,則當屬於“前主所是著為律,後主所是疏為令”、“人治”傳統的必有之義。即使是像董仲舒這樣的“帝師”級曠代大儒,著寫了《災異之記》,就長陵高園殿火災與遼東高廟火災說了些不合時宜的個人看法,遭人舉報,也難免鋃鐺入獄,差一點丟了性命,總算運氣還好,最終只是被“中廢為中大夫”,但從此肝膽俱裂,“遂不敢複言災異”(《漢書·董仲舒傳》)了!

這樣的政治氛圍,一定會影響到士人的言行表現空間,使得他們在發言前,自我審查,力求平安。王充出身於“細族孤門”,沒有什麽靠山可以倚仗,一旦不經意成為體制的整肅對象,那真的會是萬劫不複了。因此,尤其需要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致力於自安自保,這乃是非常自然的做法。所以,與其責怪王充的膽小慎微,怯懦軟弱,不如去考究導致這種現象出現的深層次原因,去鞭撻和抨擊造成無數像王充一類計程車人之所以不能揚起頭顱,像孟子那樣發出“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時代強音的體制。換言之,王充和其他士人身上的優點或不足,都是形格勢禁,受體制或環境的壓抑與束縛,問題不在個人,而在於體制的結構性矛盾。

三、漢代思潮與王充“崇漢頌聖”文化情結的成立

另外,我們必須注意的是,“崇漢頌聖”,在漢代歷史上,乃是一個非常普遍的社會政治文化現象,王充這方面的言行不是個別的,孤立的。所以,我們必須將視野進一步拓寬,將關注的光譜,從王充的身上,轉移到整個漢代政治文化的層面,去解讀王充《論衡》一書中的“崇漢頌聖”情結的政治文化因素。

應該說,兩漢的“崇漢頌聖”情結,乃是一個普遍的社會政治文化現象。對現實予以肯定,對漢室政治與漢朝天子不遺余力加以歌功頌德,決非是個別的、孤立的做法,而是當時大部份士人的基本政治認同和價值取向,具有群體性的行為方式特徵。王充的所作所為,並非是標新立異,自唱自演。

如將文景之治積蓄下來的家底搞得幾乎蕩然無存,“海內虛耗,戶口減半”,導致社會危機深重的漢武帝,人們雖不乏發出批評的聲音,但是,更多計程車人卻是千方百計為之辯護,對其歌頌有加:“孝武皇帝湣中國罷勞,無安寧之時,乃遺大將軍、驃騎……北攘匈奴,降昆邪十萬之眾,置五屬國,起朔方以奪其肥饒之地……功業既定……至今累世賴之” (《漢書》卷七十三《韋賢傳》)。“先帝興義兵以征厥罪,遂破祁連、天山,散其聚黨,北略至龍城,大圍匈奴,單於失魂,僅以身免,乘奔逐北,斬首捕虜十餘萬”,“長城之內,河山之外,罕被寇災”(《鹽鐵論·誅秦》)“功勳粲然,著於海內,藏於記府”(《鹽鐵論·結和》)。認為他是漢朝統治走向強盛的關鍵人物。如劉歆曾高度評價武帝的功業:“單於守藩,百蠻服從,萬世之基也。中興之功,未有高焉者也”(《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劉子駿集·武帝廟不宜毀議》)。

不但,西漢時期的人是這麽說,東漢時期的人也不能免俗,對漢武帝同樣推崇備至,讚美有加,如,桓譚曾指出:“漢武帝材質高妙,有崇先廣統之規。故即位而開發大志,考合古今,模範前聖故事,建正朔,定制度,招選俊傑,奮揚威怒,武義四加,所征者服。興起六藝,廣進儒術。自開辟以來,惟漢家為最盛焉,故顯為世宗,可謂卓爾絕世之主矣。”(《新論·識通》)流露出無限的仰慕崇敬之心。又如,著名史學家班固更是極力稱道武帝的雄才大略,敬慕之心躍然紙上:“號令文章,煥焉可述。後嗣得遵洪業,而有三代之風。如武帝之雄材大略,不改文景之恭儉以濟斯民,雖《詩》、《書》所稱,何有加焉” (《漢書》卷六《武帝紀讚語》)。

對於漢代其他的君主,當時計程車人也不乏謳歌肯定之詞,例如,推崇漢文帝睿哲高明:“玄默躬行以移風俗”(《漢書·賈誼傳》),即所謂“太宗穆穆,允恭玄默,化民以躬,帥下以德。”(《漢書·敘傳》)從而達到了“天下殷富,財力有余,士馬強盛”的戰略目標。無怪乎,司馬遷要激賞不已,大加讚頌了:“漢興,至孝文四十有余載,德至盛也!”(《史記·孝文本紀》)

又如,對實現“昭宣中興”的標誌性人物漢宣帝,從班固到王充、崔寔等人,同樣是不勝仰慕,謳歌讚譽。如崔寔嘗言:“近孝宣皇帝明於君人之道,審於為政之理。故嚴刑峻法,破奸軌之膽,海內清肅,天下密如……政道得失,於斯可監。”(《後漢書·崔駰列傳附崔寔傳》) 由此可見,“崇漢頌聖”是不少漢代士人的價值取向與自覺選擇,是他們對現存統治秩序的積極肯定,是對大一統集權體制的認同與皈依。王充作為漢代士人的一員,參與其中,並盡力發聲,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乃是完全正常的做法,是應該予以“同情之理解”的。

眾所周知,王充生於公元27年,卒於公元97年,他一生所經歷的,正是東漢光武帝、明帝、章帝、和帝的統治時期。這個時期,“光武中興”剛剛完成,整個東漢王朝正處於積極上升、繁榮昌盛的階段。當時的統治者,在政治上,致力於推行緩和社會矛盾的政策方針,這包括:減省刑法,釋放奴婢,假民和賦民公田,減免租賦與減輕民眾兵徭役負擔,選拔與任用“循吏”,強化皇帝的專製權力,改革職官制度,健全監察制度,削弱諸侯王勢力,妥善解決功臣問題,整頓吏治,征辟“志士”以宣揚名節,提倡儒學以強化思想控制,等等,使得整個國家的經濟迅速恢復和發展,政治秩序穩定而基本和諧,文化建設卓有成效,邊疆治理穩中有進,民族矛盾相對緩和,社會風氣健康良好。可以這麽說,東漢前期的統治是相當成功的,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難得的“治世”。

因此,時人與後賢對東漢前期幾位君主,都是不吝褒獎之辭,予以高度的肯定,如李靖稱道漢光武帝劉秀是:“獨能推赤心用柔治保全功臣,賢於高祖遠矣”(《李衛公問對》卷下);而王夫之對光武帝的評價則是:“自三代而下,唯光武允冠百王矣”(《讀通鑒論》卷六)。又如,對漢明帝,《後漢書》的作者也有非常良好的確評:“明帝善刑理,法令分明。日晏坐朝,幽枉必達。內外無倖曲之私,在上無矜大之色。斷獄得情,號居前代十二。故後之言事者,莫不先建武、永平之政!”(《後漢書》卷二《顯宗孝明帝紀》)

由此,也可以說明一個問題,王充《論衡》一書中諸多“崇尚漢室”,歌頌漢帝的言辭,並不是無的放矢、誇大其詞、阿諛奉迎、搖尾乞憐的官樣文章,而是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了歷史的真實,是表達了當時民眾、尤其是眾多士人們的共同心聲,所體現的是東漢前期王朝崛起、繁榮昌盛的歷史場景一個縮影。

綜上所述,我認為,在歷史人物的研究和評價問題上,我們不能簡單提倡“泛道德”主義,隻強調“政治正確”,提倡“道德高尚”,因為在許多情況下,“泛道德化”會是一把雙刃劍,例如,總是推崇歷史上那些敢於針砭時事,痛斥王權的人與事,而鄙視菲薄那些強調綱紀,肯定統治的人與事,認為這是保守,是為虎作倀,為專製集權張目背書,是政治上的糊塗,人格上的墮落,氣節上的投降,因而大張鞭撻,痛加貶斥。其實,世上萬事萬物,何嘗是這麽的簡單。士人作為社會的良心,道德的楷模。一方面,固然要堅守獨立的立場,貫徹自由的精神,做社會政治當局的建設性批判者。但是,另一方面,也要有政治上的大智慧,客觀對待所處的現實,保持足夠的清醒與冷靜,知所進退,善於妥協,做好社會生活的熱愛者,做好政治當局的建設性合作者。這就是我們在今天認識與解讀王充“崇漢頌聖”文化情結之後應該汲取的哲學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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