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孫中山:我的思想繼承自孔子

【摘要】孫中山對日本記者說:我輩之三民主義首淵源於孟子,更基於程伊川之說。孟子實為我等民主主義之鼻祖。1924年,孫又對一個俄國革命家說:“中國有一個正統的道德思想,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至孔子而絕。我的思想,就是繼承這一個正統思想來發揚光大的。”

【正文節選】

戴季陶說孫中山思想“完全是中國正統思想,三民主義的哲學基礎是民生哲學”,實在過於武斷,而孫中山對馬林說的話,即強調他是自孔子以來改革家的直接繼承者,將對傳統的繼承定位在改革上,卻大體上是可信的。立足於變革孫中山還將他的革命與日本明治維新接軌,認為“日本維新是中國革命的第一步,中國革命是日本維新的第二步。中國革命同日本維新實在是一個意義。”(《孫中山全集》第11卷,第365頁。)對於一個長期居留日本,與明治維新志士有深交的孫中山來說,維新以來採用“和魂洋才”(類似“中體西用”)理論的實踐,自然有深刻印象,他充分了解文明的善果,同時也充分了解文明的惡果。如果說,1911年以前由於他長期流亡海外,不曉國中情偽的話,那麽,經過1912年遊歷南北各地,他已經明白“國情”,即“北方如一本舊歷,南方如一本新歷,必須新舊並用,全新全舊,皆不合宜。”(《孫中山全集》第2卷,第485頁。)民國政府成立十二、三年過去了,社會並沒有多少進步,嚴酷的現實使孫中山認識到,要振興民族,關鍵在於民族文化的複興,故他晚年對自由、平等、博愛講得少了,大量的言論是提倡恢復民族固有的文化。

孫中山所強調的民族傳統文化,是指二千多年來被中國統治階級尊崇的孔孟儒學。他提出“恢復舊文化”,並不是一般意義上把全部舊的傳統恢復,讓國人重新奉為經典,而是要恢復“一切國粹”,即傳統文化中迄今仍然有用、菁華的東西。傳統是觀念形態,一個民族的傳統,是有繼承性的,只要不是民族虛無主義者,繼承民族傳統中的優秀部份,經過篩選,達到社會的認知,這是完全必要的,也是完全可能的。孫中山主張繼承民族文化傳統,就是這個意思。

孫中山晚年仍然致力於闡發其三民主義,他一方面承認,“我們近來實行革命,改良政治,都是效法歐美”(《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314頁。),認為三民主義與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完全相通;另方面,他又在解釋三民主義時將西方學說更緊密地與傳統文化結合起來。

在國民黨“一大”通過宣言,重新解釋三民主義“內涵”之後,他緊接著又講演三民主義,前後十八講,其內容,顯然與《宣言》多所不同。這點是很值得注意的。

《宣言》中所講的民族主義,對內是各民族一律平等,對外是反對帝國主義侵略,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在講演中,他反對西方國家的世界主義,主張世界大同。他認為民族主義就是國族主義,救中國危亡的根本辦法,在自己先有團體,用三四百個宗族的團結來顧國家,便有辦法。“所以窮本極源,我們現在要恢復民族的地位,除了大家聯合起來做成一個國族團體以外,就要把固有的舊道德先恢復起來。有了固有的舊道德,然後固有的民族地位才可以圖恢復。”(《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185、241、243頁。)

將民族主義與舊道德銜接起來,三民主義與固有文化相契合,已進入主題。道德是內省的事,講民族主義而言恢復舊道德,實際是將先儒“內聖外王”理論引入三民主義學說之中。講到恢復日道德和國民的內省功夫,孫中山對軍人、學生及普通國民,都有所要求。

早在1921年12月10日,孫中山在桂林對滇贛粵軍作軍人精神講話,便說,湯武革命,為帝王革命,今之革命,則為人民革命,三十年前提倡的這種革命,不特取法現代,抑且尚友古人。他講解“軍人之精神,為智、仁、勇三者。”講話通篇便是解釋這個道理。這智、仁、勇理論何所從來?實出《論語·子罕第九》:“子曰:‘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孫中山以其現代意識,重新演繹,成為教育軍人的理論武器。這篇講演還說到軍人的決心要準備成功、成仁。殺身成仁,舍生取義,這是孔孟儒學的要義,孫中山用它來教育軍人,足證他對軍人的行為規範,仍以儒學為靈魂。

為了發展教育事業,孫中山決定將廣東3所大專學校合並,成立國立廣東大學(今中山大學前身)。該校長官當局要求孫中山題寫校訓,以為師生準繩。孫中山經過思考,便題寫了“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10個字。人所共知,上述五端,是《中庸》裡記載的話(《中庸》原文是:“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程頤注:“五者廢其一,非學也。”)。學、問、思、辨,落實在行(實踐),從做學問一途來說,迄今仍不能說有什麽比它更好的過程,所以,今日中山大學仍執為校訓,這是有其道理的。

在孫中山遺著中,未見“內聖外王”的言論。但是,講道德修養,便是講“內聖”的功夫。在《民族主義》講演中,他說,講到中國固有的道德,首是忠孝,次是仁愛,其次是信義,其次是和平。他說,當前新文化的勢力橫行中國,一般醉心新文化的人,便排斥舊道德。“此刻中國正是新舊潮流相衝突的時候,一般國民都無所適從。”所以,他主張保存舊道德中好的東西,於是便講這“八德”的價值。他要求忠於國家,忠於人民,要為四萬萬人去效忠。“講到孝字,我們中國尤為特長,尤其比各國進步得多。《孝經》所講孝字,幾乎無所不包,無所不至。現在世界中最文明的國家講到孝字,還沒有象中國講到這麽完全。所以孝字更是不能不要的。國民在民國之內,要能夠把忠孝二字講到極點,國家便自然可以強盛。”講仁愛,他引證“仁民愛物”;講信義,他說“中國古時對於鄰國和對於朋友,都是講信的”,“中國所講的信義,比外國要進步得多。”他說,中國更有一種極好的道德,是愛和平。中國人幾千年酷愛和平,都是出於天性。論到個人便重謙讓,論到政治便說“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和外國人便有大大的不同。總之,“這種特別的好道德,便是我們民族的精神。我們以後對於這種精神不但是要保存,並且要發揚光大,然後我們民族的地位才可以恢復。”

不僅如此,在恢復舊道德之外,還有“固有的智能也應該恢復起來”。他所指的是,“就人生對於國家的觀念,中國古時有很好的政治哲學”,“就是《大學》中所說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一段的話。把一個人從內發揚到外、,由一個人的內部做起,推到平天下止。”對這種世界各國都沒有,為中國獨有的瑰寶,是應該保存的。尤其是正心、誠意、修身、齊家的道理,本屬於道德的範圍。他認為,“正心、誠意的學問是內治的功夫,從前宋儒是最講究這些功夫的。修身、齊家、治國那些外修的功夫,恐怕我們現在還沒有做到”,中國現在落後,是因為國人不講修身。“孔子以前說‘席不正不坐’,由此便可見他平時修身雖一坐立之微,亦很講究的。到了宋儒時代,他們正心、誠意和修身的功夫,更為嚴謹。”是不是到此為止呢?不。孫中山說,“恢復我一切國粹之後,還要去學歐美之所長,然後才可以和歐美並駕齊驅。如果不學外國的長處,我們仍要退後。”學外國,要迎頭趕上,“後來者居上”。中國還要講古來施行的好政策,“濟弱扶傾”,使小國能保持獨立。總之,“我們要將來能夠治國平天下,便先要恢復民族主義和民族地位。用固有的道德和平做基礎,去統一世界,成一個大同之治,這便是我們四萬萬人的大責任。”(《孫中山全集》第9卷,見第24l~253頁。)

由此可見,孫中山講恢復舊道德,是將傳統文化中有用的東西加以發揚,其遣詞命意,猶如今人之昌言弘揚中華文化。人類社會之存活,當然要有法制,村夫野老也曉得,無規矩不能成方圓。但法律意識要深入人心,知法、守法,不僅僅是使人知刑、畏刑、服刑,還要有一定的道德規範,先是人心有序,然後才能社會有序。道德是隨社會發展而變化其內涵的。一個民族之所以有凝聚力,傳統文化中的道德,應當是其內核。孫中山以其嚴肅的使命感,以恢復舊道德、振興中華為職志,充分體現了他對儒學在社會現代化過程中所起作用的重視。他講述兩個文明,即心性(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建設(1912年孫中山在安徽都督府歡迎會的演說,講到道德文明、物質文明(《孫中山全集》第2卷,第533頁)。在《孫文學說》中,又講心性文明、物質文明(《孫中山全集》第6卷,第180頁)。),在中國近代是第一人。他強調精神建設與物質建設相輔為用,從方向上說,也是正確的。

應當指出,孫中山主張恢復舊道德,並不是否定新文化或否定新文化運動,也不是在新舊衝突中站在舊派一邊要求尊孔讀經,他是企圖使儒學現代化,用傳統道德(不包括三綱五常這類糟粕)來補充三民主義學說中精神文明部分之不足,或者說,是希望將傳統文化三民主義化,使之適應20世紀中國的發展,對於一個急切希望改變國家衰落狀況的革命家來說,考慮到國情的種種實際,要新舊並用,他的設想,能說是不合理的嗎?

如果說,孫中山的《心理建設》、恢復舊道德的主張體現了新“內聖”即道德修養要求的話,那麽,民權主義與《實業計劃》,則體現了他的新“外王”,即實踐民主與科學的理想,建設一個現代化國家。

今請言孫中山所論儒學與民權主義的關係。

《孫文學說》寫道:“夫事有順乎天理,應乎人情,適乎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而為先知先覺者所決志行之,則斷無不成者也。此古今之革命維新,興邦建國等事業是也。”這裡所指的合理、合情、合時的思想,與儒家思想是一致的。

孫中山十分推崇三代之治。他引用《孟子》“王不待大,湯以七十裡,文王以百裡”的話,他說,“用七十裡和百裡這樣小的土地來做根本,何以能統一中國呢?就是因為成湯和文王,都有很好的政治。”(《孫中山全集》第8卷,第326頁。)由於有此評價,他對孔子周遊列國宣傳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道的行為,極為稱讚,說孔子刪詩書,作《春秋》,注意後世宣傳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道,所以傳播到全國,以至於現在,便有文化。今日中國的舊文化,能夠和歐美的新文化並駕齊驅的原因,都是由於孔子在二千年以前所做的宣傳功夫(《孫中山全集》第8卷,第566~567頁。)。在《民權主義》講演中,再次講到他所稱頌的古代政治。他說:照中國幾千年的歷史看,實在負政治責任為人民謀幸福的皇帝,只有堯舜禹湯文武;只有他們才“上無愧於天,下無作於民。”他們的長處,一是本領很好,能夠做成一個良政府,為人民謀幸福。另一個長處是他們的道德很好,所謂“仁民愛物”,“視民如傷 ”,“愛民若子”,有這種仁慈的好道德,所以幾千年後都被歌功頌德。根據中國的傳統,孫中山認為中國人如果應用民權,比較適宜得多,“兩千年前的孔子、孟子便主張民權。孔子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便是主張民權的大同世界。又‘言必稱堯舜’,就是因為堯舜不是家天下。堯舜的政治,名義上雖然是用君權,實際上是行民權。所以孔子總是宗仰他們。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又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又說:‘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他認為,中國人對於民權的見解,二千多年前已經早想到了。不過,那個時候還沒有做到。“現在歐美既是成立了民國,實現民權,有了一百五十年,中國古人也有這種思想,所以我們要希望國家長治久安,人民安樂,順乎世界的潮流,非用民權不可。”(《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262~263頁。)

孫中山在強調民權思想是中國固有思想的同時,也承認“中國人的民權思想都是由歐美傳進來的。所以我們近來實行革命,改良政治,都是仿效歐美。我們為什麽要仿效歐美呢?因為看見了歐美近一百年來的文化,雄飛突進,一日千里,種種文明都是比中國進步得多。”(《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314~315頁。)

孫中山一方面說“孟子實為我等民主主義之鼻祖”;另一方面又說“中國人的民權思想都是出歐美傳進來的”,這兩種說法是不是互相矛盾呢?從表面上看,二者確實是不一致。在這裡,剛好表現出孫中山思想融貫中西。他主張民主與科學,主張主權在民,全民政治,主張直接民權,以及五權憲法中的主要部份,無疑都是“ 規撫”西方的事跡與思想,這是中國古代民本主義思想中所缺乏的。但是,孫中山民權主義思想實發端於孔孟儒學中的民本主義,這點也是對的。“天下為公”的大同思想,“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民貴君輕的人民主體意識,孫中山從小耳熟能詳,這些思想雖然產生於農業宗法社會,但因它合乎情理,又合乎時代發展需要,與西方資產階級自由平等思想有貫通之處,經過孫中山對於權與能的區分,吸收了中國官吏考試、監察制度的優良傳統,一個主權在民,以法治為基礎的現代“興邦建國”的民主制度,便在孫中山民權主義構思中形成了。

孫中山認為,三民主義是救國主義。這樣,他的重心便在實踐。三民主義不是一般的仁愛主張,而是改造社會的綱領。同時,孫中山為了改造人心,提出以“知難行易”學說代替傳統的“知易行難”理論,以“分知分行”取代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學說(《孫文學說》稱王陽明“知行合一”之說,“不合於實踐之科學也”,並完全否定自己在1905年對留日學生講過的,認為陽明學有功於明治維新的話。說者謂,“他一直不了解王陽明,他對王陽明的批評是不相應的。”(王邦雄:《從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看當代新儒家的精神開展》羅義俊編:《評新儒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6頁。)按王陽明創立心學體系是為了維護封建政權統治,但他頌揚人們思想上的主觀因素,強調主觀能動作用,即心力。孫中山實受其影響,認為“政治之降汙,系乎之人心之振靡,”又謂“心也者,萬事之本源也”(《孫文學說》),其說與陽明心學之關係,至為明顯。)。他也認為盧梭的《民約論》所主張的“民權天賦”觀點是“沒有根據”的,不符合歷史進化的事實,不是真知;不過他吸收其“主權在民”思想,也肯定盧梭提倡民權的始意,還是“政治上千古的大功勞”。

在孫中山看來,自18世紀至20世紀初的一百年多時間裡,都是為了爭民權,是“君權與民權競爭之時代”,因此他提倡民權,就是順應世界的潮流,“民權發達,則純粹之民國可指日而待”。民權思想作為孫中山的政治思想的基礎,這種來源於湯武革命“應乎天,順乎人”,繼承“民貴君輕”,“國以民為本”,兼收了墨子的“兼愛”、孔子的“仁”,因襲儒學的“天下為公”的大同思想,但並不是到此為止,在指出“民權天賦”說不合理之後,他認為“民權不是天生出來的,是時勢和潮流所造出來的”,主張以“革命民權”去代替“天賦人權”。與此相關連,他也吸收了法國革命的自由、平等、博愛思想,並將孟德斯鳩的“三權分立”的政治學說演繹成“五權憲法”。可見,孫中山的民權主義,是發端於傳統文化中的“民本主義”,吸收了西方思想學說的各種精華,熔於一爐,“在政治上所得的一個結晶”。

“民生”一詞,在儒家典籍中多見。孫中山說,“民生”兩個字是中國向來用慣的一個名詞,我們常說“國計民生”。他給“民生”下個定義,民生就是人民的生活——社會的生存、國民的生計、群眾的生命。他又說,“民生主義就是社會主義,又名共產主義,即是大同主義。”(《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355頁。)由於孫中山明確指出“民生就是社會一切活動中的原動力”,講到他對馬克思的理論的看法,因此,他說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當然不是馬克思主義含義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這點是很清楚的。民生主義要解決中國社會問題,而且是在歐洲考察發現資本主義不能解決社會問題,要發生社會革命的情況下提出的理論,因此,這個民生主義理論,它的形成,主要還是受西方社會主義思想的影響。

孫中山晚年講民生主義,將它與傳統文化中的“國計民生”思想聯為一體,從傳統文化中證實民生主義的合理性。他說的解決民生問題,即是解決社會問題,要將社會革命消弭於萌芽之中,這樣,他所要解決的,是指自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產生以來,由於剩餘價值等項資本主義所特有的法則、規律造成的階段鬥爭、分配不均等社會現象,這就遠不是傳統觀念中的國計民生了。民生主義(平均地權、節製資本,耕者有其田等)只能是資本主義的學說,與二千多年前儒家載籍中所講的“民生 ”,關係不大。

孫中山在講民生主義時,將民生主義與傳統儒學掛鉤,主要是講民生主義即大同主義。他十分重視《禮記·禮運》中所記“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至“是謂大同”一段話。大同,大同主義、大同世界,孫中山一生不知講過、寫過多少次,確實是他所抱持的最高政治理想。他認為民生主義即大同主義,蘇俄的新經濟政策與他的民生主義相同,所以也是大同主義。基於這種原因,他認為作為尊孔國家的日本,應引蘇俄為朋友,共同建立“亞洲大同盟”。也基於同樣原因,他反對西方國家所提倡的世界主義,主張濟弱扶傾,主張行“王道”,一再引用“己立立人,己達達人”的古訓(《孫中山全集》第11卷,第433頁。),同樣也是希望日本支持其理想與活動,但並未引起人們的重視。

至於孫中山說到“社會改造本導於程伊川,乃民生主義之先覺”,實不過尊民生之議論,與民生主義的提出,雖不能說毫無關係,但實際上所要解決的問題,可謂截然不同。孫中山所做的工作,就是將自己的新見解,與中國傳統儒學中關於民生問題的概念合而為一,賦予近代社會主義的內涵,使之成為解決中國社會問題的鑰匙。他在講解民生主義學說時,在傳統儒學中尋求證據,除了將他的社會主義學說本土化,希望引起中國理論界共鳴之外,還有另外用意,是辯白他不是拾西人牙慧,而是自己的真知灼見。不論是康有為還是孫中山,誰也不會實行古人設計的田園詩般的大同社會,因為中國社會已遠遠地向前發展了;而且,正如孫中山多次說過的那樣,民生主義即集產主義、國家社會主義。這個社會,實際是社會主義的低級階段,並不是不能實行的。明乎此,便可知孫中山之所以將民生主義稱為大同主義,從傳統儒學中尋求支持而欲行之於當世,目的是極為明確的了。

從深一層的意義上說,職業革命家孫中山一生從事暴烈的流血的革命運動,但卻不讚成將階級鬥爭理論引入中國。這是什麽原因呢?他的內心是主張道德教化,主張漸進;但是從實際上說,他的革命並不溫和,充滿了暴力。仁者之心與革命家的手段,在他身上得到完美的結合。他要避免社會革命:“吾國治民生主義者,發達最先,睹其禍害於未蔭,誠可舉政治革命,社會革命畢其功於一役。”要將民主革命與社會主義革命一起進行,想法未嘗不善,但事實上是行不通的。但如果從以仁者之心來解決社會問題,孫中山解釋民生主義與傳統儒學相結合,欲使大同理想行於今日,兼使儒學現代化,這一點,不是也有可肯定的地方嗎?梁啟超在論及清末新思想運動主要潮流時,把孫中山主張社會主義列為近代四支主要潮流之一,謂“孫逸仙(文)他雖不是個學者,但眼光極銳敏,提倡社會主義,以他為最先。”(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北京市中國書店(據1936年中華書局版影印)1985年,第30頁。)這種說法,對全面評論孫中山來說顯然是欠公正的,但就最早提倡社會主義這點歸功於孫中山,應當說還是對的。孫中山與梁啟超在1900年以前曾在日本討論過社會主義問題,同盟會成立後,《民報》又與《新民叢報》開展論戰,其中就有關於社會主義的內容。自是以後,孫中山不但未放棄自己的觀點,而且益加堅信。他在《民生主義》講演中說:“我們提倡民生主義二十多年,當初詳細研究,反覆思維,總是覺得用‘民生’這兩個字來包括社會問題,較之用 ‘社會’或‘共產’等名詞為適當,切實而且明了,故採用之。不圖歐戰發生之後,事理更明,學問更進,而馬克思宗徒亦有發明相同之點,此足見吾黨之提倡民生主義正合夫進化之原理,非同時髦學者之人雲亦雲也。”(《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365頁。)這些話,反映了孫中山總是認為“民生主義”之說比“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用詞要適當。根據馮自由記述,“三民主義之民生主義,舊譯為社會主義SOCIALISM,總理在乙已民報出版以前初亦嘗用之。其後總理以此名未能包括已所發明之意義,乃別創“民生主義”一名以代之。在同盟會成立之前,嘗語人曰:余之主張為‘大同主義’,在英語應名之日COSMOPOLITAN,亦即‘世界大同主義。”(《革命逸史》第3集,中華書局1981年,第209頁。)可見,孫中山認為“社會主義”不能包容自己的所見,別創“民生主義”,其本意仍是大同主義。由此可知,其“創見”民生主義學說之時,即意在解釋為大同主義,到1924年講民生主義,又將共產主義、集產主義、社會主義全部包括在民生主義之內,換言之,他的大同主義,實在包含了共產主義、集產主義與社會主義,說到底,仍是從傳統儒學去解釋理解民生主義內涵,有意識地使大同學說現代化。

一般來說,在文明發達的時代,各種理論、學說是沒有國界的。中國近代以來曾引進過多種多樣的外國學說,這些引進開拓了國人的視野,活躍了政治空氣,衝擊了傳統觀念。一些西方思想學說被引進之後,由於沒有與傳統的思想融合,也就沒有發生多大影響,只被留作研究的資料。孫中山為構思三民主義、五權憲法,也引進、“規撫”西方事跡、學說,經過加工、吐納,形成他自己的思想學說。他之所以能做到這點,並對三民主義思想下斷補充、重加解釋,有新意、有創獲,除了孫中山站得高,看得遠,能與時俱進之外,還在於他勤於研究國情,了解處理中國問題的辦法,新舊二者要摻合起來用,要把西方最有用處的思想學說,與中國傳統文化中有用的東西結合起來。從文化價值的取向上說,中國的大同理想與西方的社會主義有類似之處。孫中山(當然還有如劉師培、江亢虎等人)將二者聯繫(甚至等同)起來,可以說是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的一個結果。孫中山把向往過去的大同理想轉變為爭取未來的理想,並作為救國主義三項內容之一,可以認為這是孫中山思想獨特之處和有價值之點。至於他所說民生主義就是共產主義,或者包含了共產主義,那是他晚年有針對性的說法,不妨同樣引用他的話:共產主義是民生主義的“好朋友”,更符合實際一些。

孫中山對傳統儒學是攝取其有用之點,加以適當改造並用西方一些政治學說充實起來,他沒有或者很少去批判傳統儒學中腐朽沒落、即沒有用的東西。“固有的道德”,只是強調要發揚光大有用的、於世道人心有補的東西。但是,這種頗為駁雜的理論,作為一個理論體系來說,顯得很欠嚴密,所以後來戴季陶、蔣介石便加以利用。為了厘清儒家基本價值觀念在當代國家意識形態中的地位,即考慮如何保留傳統文化的菁華問題,作為政治家的孫中山生前的設想,不能說是毫無參考價值的。當前,提高全民族的素質,形成一種完美的道德規範,以抵製乃至清除社會的腐敗現象;強調勤儉公忠與犧牲奉獻精神,改變社會上一部分人的崇洋、享樂、唯己意識;防止社會走上迷途,增強國際競爭能力,以促進國家富強和民族凝聚力,是十分迫切的課題,因此,對孫中山晚年的儒學觀形成的原因和社會意義重新進行研究,是很有必要的。

摘自:《中山大學學報》

作者:李吉奎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