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覺得甚是愛你
啊宋,宋兒,宋先生,宋千金,宋姑娘,宋家妹妹,清如大人,小姐姐,青女,你這個人,無比的好人,昨夜的夢……
翻完《朱生豪情書全集》,光看這些稱呼就覺得這個人既獨特又深情。
而署名更是有趣得緊——小弟朱生,你所不喜歡的人,快樂的亨利,綜合牛津詞典,絕望者,雲兒飄,鯨魚,野狼,醜小鴨……
有一篇他叫清如傻丫頭,自己則要當那黃天霸,“我不要向你表敬意,因為我不要和你談君子之交。”
真是令人邊看邊偷笑,又邊看邊感慨。
最早被一句“醒來覺得甚是愛你”迷了魂,去找《朱生豪傳》來看,才發現這個被譽為最會說情話的人,是如何在那個薄情的世界裡,愛最美的人,譯最好的文,無比專注無比深情地活著。
愛最美的人
朱與宋的故事倒是老套的——西子湖畔,之江詩社,才子遇佳人,一無所有,唯以才華與愛情為生。
“我想作詩,寫雨,寫夜的相思,寫你,寫不出。”
“你什麽時候開學?我將數著日子消遣兒,我一定一天撕兩張日歷。”
“這裡一切都是醜的,風、雨、太陽,都醜,人也醜,我也醜得很。只有你是青天一樣可愛。”
“不要愁老之將至,你老了一定很可愛。而且,假如你老了十歲,我當然也同樣老了十歲,世界也老了十歲,上帝也老了十歲,一切都是一樣。”
“我想要在茅亭裡看雨、假山邊看螞蟻,看蝴蝶戀愛,看蜘蛛結網,看水,看船,看雲,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覺。”
“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義者。”
他本是木訥的人,兒時的家境敗落,母逝父亡造就了“一個古怪孤獨的孩子”,可給“夢中的人”寫起情書來,倒是筆下生花,淘氣任性浪漫風流樣樣不落,實在可愛,實在銷魂,實在風情萬種。
那可是真的紙短情長,常常這封信剛寄出,下一封又續上了,蠅頭小字密密麻麻,找不到署名的地方。
那是書信年代的愛情,一筆一劃的緩慢,一字一句的迷人,一生只夠愛一個人——望你的信如望命一樣。我願意捨棄一切,以想念你終此一生。
譯最好的文
十載聚少離多,五百餘封書信字字情深,一代詞宗夏承燾所題“才子佳人”終成“柴米夫妻”。
當年畢業離別,宋贈與朱一隻鋼筆,他就是執此筆寫盡思念,譯完一百八十多萬字的十三部半《莎士比亞全集》。
戰亂從生,鐵蹄踏破,國將破,家將亡,那時心懷鬼胎的日本諷刺中國是無文化之國,連莎翁的譯本都沒有。魯迅提議林語堂起筆,無果,朱生豪卻咽不下這口氣。
他昂首,撂下狠話——飯可以不吃,莎劇不能不譯。
貧病交加中,點一盞低低的油燈,他與莎翁,兩個文人的靈魂,隔三百流年,惺惺相惜,日夜相遇。
譯稿先後兩次被戰火銷毀,他絕望,發狂,心如刀絞,怎麽辦?從頭來過。
他嘔心瀝血,用命去譯。
一九四四年的冬日,奪走無數文人大家的肺結核,同樣沒有放過朱生豪。那個三十二歲的男人,走前大慟——早知一病不起,就是拚命也要把它譯完。
最後他呢喃:“ 清如,我要去了。”
他的清如俯下身去,最後一次擁抱他。
一同做夢一同失眠
她何曾不是個朱生豪主義至上者?之前數載,“他譯莎,我燒飯”;此後半生,替夫還願,翻譯遺稿,兩人的魂魄流連於莎士比亞的世界裡,不離不棄。
“我隻願意憑著這一點靈感的相通,時時帶給彼此以慰藉,像流星的光輝,照耀我疲憊的夢寐,永遠存一個安慰,縱然在別離的時候。”
文革期間,她的譯文被人付之一炬,終未能出版。盡人事,順天命,她沒有重譯。
一九九七年初夏,因朱墓已毀於文革,清如帶著《莎士比亞全集》與丈夫的書信,在她喜愛的季節裡,葬於南湖。
“我希望我們變作一對幽魂,每夜在林中水邊徘徊,因為夜裡總是比白天靜得可愛得多。”跨越半個世紀的長相思,終於一日團圓,百世相安。
世界的確是個薄情的世界,但活依舊要深情地活。
“要是我們兩人一同在雨聲裡做夢,那意境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聲裡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隔著整個天上人間,他們還是彼此的小弟朱生與宋家姑娘。
風和日暖,令人願意永遠活下去。
永遠專注永遠深情地,活下去。
作者簡介
木葉,生於九九年的南方姑娘,浙江大學大一學生,麗水市作協成員。心足夠安靜,走起路來很輕,聽得到雨滴、蟬鳴、貓踱步;春風亂翻書;梅花落滿南山。喜歡紅樓、聊齋、日本俳句;追求閑寂、盡興、有趣的人。覺得相遇是一件十分神奇的事,不善言談,與文字交心,願有一個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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