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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年3城,我的4次租房“消費降級”

澎湃湃客:陳秋心

一.老弄堂的“好時光”

2016年,我和老公(那會兒還是男朋友)跨城戀愛,每個月我從北京坐五個多小時的高鐵去上海看他。那時他收入還不錯,租了閘北的一套單身公寓——位於一棟沒有電梯的舊樓頂層,藏在迷宮一樣的巷弄深處,唯一的好處是離地鐵不遠。

在這個片區租房的人極容易被識別出來,每天早晨,垃圾車從樓下叮鈴鈴經過,小販在牆邊鋪開路邊攤、擺上紅紅綠綠的瓜果蔬菜,穿著睡衣拄著拐杖的本地阿姨大爺們三三兩兩聚過來,綿密的上海話一下子灌滿了巷弄,年輕的租客們從他們中間走過會被齊刷刷注視,仿佛臉上刻了字。這種注視長盛不衰,日複一日使人羞赧心慌,所以必須低著頭見縫插針地繞行,穿過一道道鐵門,繞過一個個彎,像條銀魚一樣左拐右鑽、三縱兩縱,望見主路上的711便利店和85度C才能大大松一口氣。

巷子深處的生活也並不敞亮——陽光被過於擁擠的建築從各個角度切割,照到天井和窗台邊兒上就剩下氣息奄奄的幾縷,夏季多雨潮濕,全樓上下沒有一件晾曬的衣物能暢快地乾透。住得太近了隔音也不好,鄰居家的阿姨下午四點在廚房切菜的時候,打開窗戶就能和對面樓的阿姨隔空聊天,我聽不懂半個字,只知道她們聲情並茂、高揚低走,對所談論的事務充滿關切。

即便如此,此處的生活在我看來仍然近乎奢侈——畢竟在上海的市區,兩個人能享用40平米的太空,享受全套臥室廚房衛生間,甚至還有個方方正正的小客廳。雖然屋裡常年陰暗潮濕,但收拾利落了也能十分愜意。我和老公研製新菜、喝茶下棋,把電腦接在房東留下的大液晶電視上看劇,傍晚走兩個街口去上海大學的塑膠操場上跑步——夜晚小小的操場人頭攢動卻都不是學生,全是附近老居民樓裡蝸居著的不想輸給生活的人們。

可“好日子”沒過多久,老公就從原部門辭職了,他想做自己的事業。但對於一個沒有固定收入來源的人,一個月將近5000的房租難免令人心慌,於是我們經歷了第一次“消費降級”:我回了北京,他在自如上找了一間松江大學城附近的合租單間,房間十幾平米,每個月1800,“出門全是樹,去大超市要計程車。”——他這個房間我從來沒去過,因為我一直在慫恿他離開上海,到北京來和我一起住。我想得很美好:兩個人這樣能在一起,房租還省掉將近一半。

對於換城市生活這件事老公一直很猶豫——他在北京求學六年,但打心眼兒裡不喜歡這座城市,可既然已經辭職,他似乎別無選擇。後來事實證明他的抗拒是有道理的——在上海的日子,我們至少還能保全基本的居住尊嚴,但到了北京,一切就很難說了。

二.西四環上的回遷房

我在北京租的房子位於西四環邊上——那個小區共有12棟樓,其中1至10號樓是建案,11和12號樓是回遷房,我便落腳在其中之一。

回遷樓和建案有著相似的粉橙色外牆,從外面看起來渾然一體,但後來我才發現門道:兩種樓房中間用一道鐵柵欄分開,商品樓有自己的綠地花園,而11號樓和12號樓被單獨圈在一處,公共太空只是兩棟樓之間的一片光禿禿的小院子。

從我房間的視窗向外望,偶爾能看到柵欄兩邊的兩種生活:氣象好時,清晨時分建案的花園裡有家庭英文老師帶著幾個幼童遊玩,在草地上鋪開毯子歡快地唱英文歌、跳舞,而這廂回遷樓的大爺大媽們也會魚貫而出,拎著收音機牽著狗在小院子裡遛彎兒,或是把腳擱在那道分隔柵欄上壓腿——柵欄縫隙裡偶有建案花園漏出來的花枝,大爺們愜愜然也能蹭得一臉綠意。他們從未有什麽不滿神色——畢竟本小區就算是回遷樓、將近20年的二手房,至少也要8萬多一平了呢。

也許正因如此,我那間16平米的小房間才這麽金貴——打隔斷隔成的四室中的一間,每個月房租加服務費近3000元,佔我當時月收入的一半。

剛剛落腳在這裡時我心情舒暢,相信“房子是租來的但生活不是”,把小小的太空打理得盡量舒適美觀。其實快20年的老回遷房已經從內部開始朽壞,每一個關節都在響,每一寸牆皮都在松動,可我選擇視而不見。但老公來了之後,自欺欺人就有點困難——房間太小了,桌子趴不下兩個人,上廁所總要排隊,每天早晨上班時間走廊裡腳步聲亂、摔門聲響,像千軍萬馬奔過。

對我來說,合租最大的隱患就是聲音——出租房都靠隔斷將套房變成盡可能多可供出租的單間,但隔斷並不是真正的牆,它不能隔音,只能提供一個關於“家”和私有太空的虛幻想象。如果蝸居裡的人一舉一動都可能被鄰居聽見,也就無所謂隱私或者尊嚴。

比如我的女教師鄰居,她光鮮亮麗地出門,發到處旅遊的朋友圈,買各種營養品和化妝品,卻把所有的狼狽都摔在我和她房間之間的那面隔斷牆上——那面牆經常咚咚地響,聲音的質感有別,所以我知道有時是椅子、衣架、書本,有時是一整具人類肉體——那是她和她12歲女兒的生活日常。

另外一些時候,我被迫聽她講在線課——她給初高中的學生補生物和化學按小時收費,給自己親戚的孩子補課則不好意思要錢。我往往從語氣就能判斷她在給誰上課——對收費的學生她耐心溫柔、彬彬有禮,課程結束時甚至會有點“低聲下氣”地請學生給自己打個好評;但給親戚的孩子上課時,儘管她盡量壓抑,但那些不耐、嫌棄和恨鐵不成鋼,常常讓她的語調充滿情緒的毒素——這常常讓一牆之隔的我也無來由地煩躁,不禁打心眼兒裡慶幸自己不是她攝影頭前那個灰頭土臉、手足無措卻又“不開竅”的孩子。

你鄰居對你的了解比你想象得多——這恐怕是令都市租房族細思極恐的事。而我在女鄰居面前也沒有尊嚴:我最怕她在我一個人大哭的時候敲門,最怕她笑盈盈地問起我私下給朋友打電話時說的某件事情。但不僅是她,這棟20年的老樓,全身的每一個零件都像是聲音傳導的媒介,各種各樣的聲音沿著管道、鋼筋、牆體遊走,我的“故事”可能早已被某層某個陌生人零零星星地知曉——就像我也經常驚悚地聽見那冬天從來不熱的暖氣片裡有人在聊天,經常在睡夢中用耳朵見證樓上不知哪家的嬰兒咿呀學語、慢慢長大。

沒有頑強的適應力,一個人也許真會被那些老年人的電視新聞、小孩的奔跑嬉戲、中年夫妻的相互咆哮和單身人士的深夜“不插電KTV”折磨到發瘋。回遷樓裡的某些租客,因為一直沒能適應,又完全不知道該找上下左右哪家討說法,就日複一日地在電梯口貼告示,起初措辭還算客氣,但隨著被物業一次次撕去就越來越猙獰,一句話後面跟七八個感歎號。

所以我們為什麽不能住安靜一點的房子?為什麽不能活得更有尊嚴一點? 我不服。在老公來北京一個月之後,我又開始刷手機找房子了。

我搬走後,2017年1月自如釋放了我原來的房間,圖中左側窗簾包著的遮光布還是我原來裝的。現在同一小區同樣面積的房子3500都租不到了。

三.“漂”出中關村

我上班的地方在中關村一帶,這個大清王朝用來埋死去太監的地方,如今是北京房租均價最令人怎舌的地區之一。2016年年底,為了把生活品質稍微提高一點點,我和老公咬咬牙將房租預期從3000提高到了4000,想在離我部門更近一點的地方找個起碼不小於15平米的單間。自如的管家聞言笑而不語,只是在接下來的兩周內帶我們看了毗鄰中關村的幾個小區,讓我們好好面對現實。

房子看得越多,我的預期就降得越低,甚至漸漸迷失了要“提高生活品質”的初衷,把小本子上對面積、合租間數、交通條件的要求一一劃去,只求能離部門更近一些。最後頭昏腦漲的我定下了一間12.9平米、月租3300的合租單間,住進去之後左思右想總覺得哪裡不對——我根本都忘了自己為什麽要換房,花了半個月時間“更新”的房間比原來的還小3平米、租金卻貴了400元,之前的房間因為第二年租約沒到期就搬走,我還賠了自如一千多元的違約金。

至此我終於意識到不管在哪裡有一個自己的家是多麽重要。2017年年中,我和老公領證結婚並火速在離老家不遠的無錫市買了套兩居室,每個月還貸近5000元,加上北京的房租,日子一下子緊張起來。

12.9平米的房間,燈泡是我們自己換的,唯一的一張桌子經常被老公霸佔,我只能在床上看書。不過就算這樣,我還是盡量讓生活顯得美好。

那時老公的事業沒有起色,我仍被困在月入不到一萬的過渡性工作崗位上,每個月掙的錢大都砸進了房子,連叫一頓外賣手都會抖。我覺得這不合理——人怎麽能把日子過成這副德性?於是就用不太靈光的腦瓜子又打起了算盤:假如我們把無錫的房子出租,每個月可以收租3000(沒錯,無錫的兩居室出租的租金還不夠在中關村租個十幾平的單間),我們在北京再換一個更便宜的房子,這樣兩兩相抵,每個月差不多就只要還房貸就好了——情況好的話,說不定無錫的收租還能剩下百八十的,減緩一點房貸壓力。

但這樣一來就意味著必須放棄中關村,當時的我認為別無選擇,老公卻有些猶豫,我便趁他在無錫處理交房後續事宜暫時回不來,一腔熱血地又去找房子了。

在自如上翻了一會兒,我的心又一截截涼了下去:如果仍想在四號線沿線生活,要把房租控制在3000以下,幾乎要把自己“發配”到角門西、西紅門甚至高米店,這樣我每天就要坐40多站地鐵往返,實在望而生畏。於是我第一次跳開自如,到一家同城網站上找房子去了——就掛出的價格來看,同樣地理位置,那些不知名小中介的房源竟然比自如便宜500-1000元。中介給了我一大堆備選房源,我答應過去看看。

四.玉泉山麓的“底層世界”

看房那天,一個黑胖的小夥騎電瓶車去接我,因為跟我同

姓,“姐”長“姐”短地叫著。聊到興起他得意地說:“你在同城網上打的那幾家中介的電話,其實都是我。我身上揣著五六個手機呢。”而我脊背一涼,有種不祥的預感,卻沒有繼續深想,當時覺得只要他能幫我找到好房子,玩點兒小手段又能如何。

他帶我去的是一個以前只聽過名字大型回遷小區——它坐落在一個神奇的地帶,我稱之為“玉泉山麓”。

“玉泉山”是個老北京提起只能會心一笑、不可細細言說的地方。如果在地圖上看,玉泉山周邊,即北京城的西北角是密集的綠色——圓明園、頤和園都擠在這一帶,中間還錯落著大大小小的公園,再往西就又是香山,綠意無窮無盡。雖然離中關村只有七八站路,但這裡莫名其妙就給人一種“遺落之境”的感覺,打城南、城東來的車鑽進這連片的綠色裡,開車的人都會覺得草木繁盛得近乎奢侈,總要嘖嘖讚歎北京竟還有這樣的地方。

一位老北京的哥曾經告訴我,這一帶原來都是村莊,傳說從90年代開始,一些做“不可描述”生意的人們都跑進了周邊這些村裡,慢慢聚集成遠近聞名的“灰色產業鏈”。後來村子一個個拆了,或種上樹變成公園,或蓋成大型的回遷小區,而直到今天這一片也沒有通地鐵,只有稀稀拉拉的幾趟公車進出。

“玉泉山麓”一帶沒有通地鐵,交通不便,但西郊線早已建成,這是還沒通車的時候。我常到這個無人的小站欣賞“和式”風景。2018年1月西郊線通車,這裡就不能隨便出入了。

“玉泉山麓”各小區出租房均價比中關村地區普遍低一個檔,以致於來到這裡租房的人們一開始都會覺得自己撿了漏,誤以為在這樣風景秀麗的地方生活還能降低居住成本,要到一段時間之後人們才能清楚這低價是怎麽來的——回遷的村民們一般到手的安置房都不止一套,他們會留一套自住,其它的也不太懂該如何處置。但基本在交房當天就會有中介爭相聯繫他們,讓他們把毛坯房委託給自己公司,剩下的裝修、招租、維修等等一概不用管,每個月只要安心收租就好——這其實就是典型的長租公寓模式,隻不過在“玉泉山麓”這樣一個相對偏僻的地方,還有一些小型中介公司在和自如這樣的大公司競爭,有的小公司為了搶房源,甚至租下小區一樓的住房設定為辦公室,整天嚴陣以待。

小中介公司相對大公司的競爭力只能體現在價格更低,因此他們必須嚴格控制成本,裝修更快更草、打隔斷更狠,五六平米就能隔出一個單間——沒有窗戶、不能裝冷氣機,只能勉強放下一張床而已。但這樣一個黑黝黝的“洞穴”,房租可以降到500-800元——自如上不可能有,也給那些收入較低的人群提供了棲身的可能。胖小夥告訴我,來“玉泉山麓”的,大部分是住不起中關村的上班族,月承租能力3000封頂,所以他手裡的房子沒有四戶合租以下的,“面積搞那麽大租金高了誰要啊?”

然而諷刺的是,“玉泉山麓”的小區們外形通常很漂亮,特別是中介帶我看的這個——雖說是回遷房,但樓棟蓋得出人意料地富麗堂皇,看上去竟有點像考究的聯排別墅。因為是新近落成,一切都是新的、鮮豔的、潔淨有序的,又因為四周幾乎全是公園,空氣也極其清新,藍天碧樹、黃瓦紅牆,讓人情不自禁地歡喜。我初來乍到不懂行,只是轉了幾棟樓,眼裡就再也容不下別的房子了,火急火燎地簽了一個15平米的單間,月租只要1900元,我歡喜雀躍——這麽算無錫的房子出租還有一千左右富余,相當於北京租房沒花錢,房貸壓力也減輕了。

在簽約的同時,我火速在自如app上轉出了之前的房子,因為害怕一時難以脫手,很用心地寫了推薦語,可沒想到帖子剛放出去五分鐘,電話就被打爆了。

我沒有意識到那是北京最恐怖的“黑七月”,大量高校畢業生在尋找人生第一個落腳地,而中關村地區的房源炙手可熱,幾乎到了放出一個就被秒搶的地步。那幾天自如負責中關村片區的管家拉了兩個搶房群,裡面的小年輕們整天啥事也不乾就抱著手機刷房源,而我放出的那個12.9平米的小單間據說引得兩個群炸了鍋。

“這當口,你竟然放出了中關村唯一一套3500以下的房源……”管家嘖嘖感歎。而蜂擁而來的電話讓我的手機開始發燙。有個男生告訴我他在蘇州街地鐵口正往房子那裡走,二十分鐘就到,讓我一定要等他;另一個男生則直接告訴我他已經在樓下並要求立刻看房。被催得暈頭轉向的我,懵懂著把房子轉給了跑得最快的那對小情侶,同時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心虛中我打電話給老公希望獲得一些支持,他卻說我做事太急,當心有坑。可我仔細想了想——除了80平米的房子被隔成5間出租這件事有點令人毛骨悚然之外,其它並沒有什麽明顯的不好,而且我們住的房間面積僅次於主臥,有向南的大玻璃窗也有冷氣機,怎麽也不會像“小黑屋”裡人一樣受苦。

後來的事實證明,身在帝都還想打精細算盤,我還是太天真:入住第一天,我就被更“精細”的舍友們嚇出一身冷汗。

接著我發現這“遺落之境”的詭異:路線空曠不見人流、駛向中關村的公車稀稀拉拉,三四十分鐘才來一輛——但每一輛裡都如沙丁魚罐頭一樣塞滿黑壓壓的腦袋。你不知道這些人都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但你肯定了一件事——原來自己沒有撿什麽漏的運氣,另辟的“蹊徑”早已有千萬人踏過。

更要命的是,我因為等不來公交或者擠不上不去車,幾乎每天都計程車,來回三四十元——我靠降低生活品質省下的錢基本全折在這裡了。

接下來,粗陋裝修的房子的缺陷一點點顯露出來:有些生活必需品根本沒有配備,例如冰箱、網線和窗簾;而剩下的電器大部分是從舊家電市場拉來的二手貨,在兩個月內一件件壞掉,中介讓我們自己想辦法。這些都不算什麽——最令人瞠目結舌的是因為裝修潦草,浴室的水滲進了主臥,中介被怒火中燒的主臥租戶抓來補防水層,竟然在炎熱的氣象裡要求所有人三天不能洗澡等地面晾乾……

因為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我一次又一次和中介理論,要求他們履行合約規定的義務——可自從交了押金之後,帶我看房那個黑胖小夥已經不再叫“姐”了,他換了一張臉,聲音冰冷不耐,說美女我很忙,還有三個客戶等著,沒事別老打電話。我驚惶憂憤,覺得遇上了流氓,實在耗不起,只好自己掏錢一一擺平,一位師兄聽說了我的慘狀,在京東上給我買了一台洗衣機。

老公自無錫返京時,我在新小區門口迎接他,指給他看西天的彩霞和玉泉山的剪影以掩蓋自己的心虛。老公笑笑沒說話。從那以後他果然與我一起陷入了泥潭:每天不是在掰扯水電費就是被有潔癖的舍友抓出去擦灶台、撿頭髮,或者被樓下的“原住民”大罵“走路太響,小心我舉報你們!”

每天都熱衷於玩“找頭髮”遊戲的舍友和被逼得廚房門要頭戴浴帽、腳踩保鮮袋的老公。

在深深的自責中,我體味到生活竟然還有這樣玩弄一個人的方式:它把你誘進一個美好的陷阱,然後才開始用小刀片你的肉。那段時間我精神不佳,經常失眠,合租群有一點響動就心驚肉跳,每次和中介、舍友發生齟齬之後就陷入沮喪,甚至在小區外散步我都覺得胸中刺痛——僅僅一牆之隔,門內是幽暗擁擠的蟻穴和潰爛的自尊,可門外面的風物卻清秀可愛、顏色正好,讓我每天回家都經歷一次心理落差。

我想念中關村,我想回去,我甚至開始打探接手了我上一個房間的小夫妻有沒有換房的意願,後來還真等到原來房子有人搬走——可那個窗子裡能看到西山和博雅塔的小區,租金已經漲到了不可承受的地步。老公勸我忍一忍,畢竟沉沒成本已經這麽高,再搬家還會損失一筆違約金,不如熬過合約這一年我們就換好房子。只是他不能預料,就算是如此卑微的願望也很難實現。

五.無家可歸

2017年夏天開始,我陷入了長時間的沮喪,直到影響正常生活。後來在安貞醫院我被診斷為“抑鬱狀態”。之前送我洗衣機的師兄曾是病友,認為我的“病根”就在於住的不順心。他約我吃飯,勸我和老公“咬咬牙”去整租個一居室,停止這種精神的“凌遲”,哪怕之後節衣縮食也比現在好。可我計算了一下帝都生活的必要開支——一居室公寓月租均價在7000往上,我還是沒有那個膽量。

我從七月抑鬱到了九月,經常要在朋友圈給自己打氣。

幾個月後的一天,一張拆除隔斷、限期搬離的通知貼到了門上,中介急得跳腳,一會兒說是因為我們擾民被樓下的舉報了,一會兒又怪我們給社區排查的人開了門——總之責任全在租客。如今合約無法繼續履行,他們要扣除我們入住前交的全部押金。兩個“小黑屋”裡的舍友聞言,沒有任何掙扎,次日就默默收拾了行李走了;而主臥次臥不受隔斷影響,冷眼旁觀。我和老公徹底寒心,決定離開北京,但走之前一定要把這家黑中介告了。為此我們向消協投訴,向工商和房管局舉報,還收集了各方證據、寫了訴狀甚至去了法院,但最後還是因為無法耗費更多的時間成本而放棄。

2018年年初,我和老公迎來了租房人生中的“至暗時刻”——我們從中介手裡勉強要回了預付的兩個月房租,而四千元押金被他們扣留。合租房裡的隔斷牆被砸得稀巴爛,我們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流落街頭”。翻遍手機通訊錄,我們還是決定不再麻煩任何朋友,於是去一家小旅館住了兩晚之後回了無錫。

如今的我因為回校讀了博士又回到了北京,住進了學生宿舍,而在老公則留在無錫,住進我們自己的房子裡做起了線上教育。江南恬適愜意,過了大半年“正常人的日子”,他決意“這輩子打死也不再去北京”。

今天再回顧我和老公的租房歷史,我才明白什麽叫“歷史不能看‘合訂本’,否則會有驚悚的效果”——從2016年開始,我們每一次試圖改善居住環境的嘗試都只能讓生活陷入更深的泥沼,直到“流落街頭”。當然,造成這樣悲慘結局的因素除了環境之外,也有命運的巧合和我們自己的誤判,但我相信它不是個案——或許人們離開北京的方式各有不同,但相同的結局終不可避免,隻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如今我不會說“所有的經歷都是人生的饋贈”之類的鬼話(無論再給幾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我都選擇過有尊嚴的生活),也不想忽悠年輕人都回老家去,只是在2018年這個夏天,長租公寓終於“爆雷”,北京的租金終於上漲到了蟻族們忍耐的極限時,暫時不再被房租困擾的我有了種劫後餘生之感——在四次租房降級最終“流落街頭”之後,我和老公以分居兩地的代價,終於換來了暫時的安寧。

(鏡相工作室獨家稿件,任何媒體及個人不得未經授權轉載。)

本期編輯 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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