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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文人的退場:送別周退密先生

周退密先生攝於1968年。

2020年7月16日,圍城之中,早上醒來,悶熱依舊。朋友圈裡忽然傳來周退密老人以107歲高齡過世的消息。朋友怕我傷感,附上一句,說“老人是成仙了”。

我默然一刻,是的,老人閱世百載,福壽全歸,當然是成仙西去了,然而思緒不禁一陣陣翻起,與老人十餘載情誼,雖然知道總有分別之時,這一刻卻還是不盡依依。朋友圈上陸續有公號,朋友發出懷念的消息和文字,有人說“一個時代結束了”,這句話十年來不知聽了多餘少次,退老是最後的上海老文化人,他走了,上海民國老文人也從此謝幕。這確實是一個值得懷緬的時代結束。

餘生也晚,上海灘的黃金時代固然沒有見過,老一輩的文人,也趕不上多少,鄭逸梅、顧廷龍、施蟄存這些老輩都不及見。十多年以來,每次過上海,必然有兩個上午是預先安排好,第一天先去安亭路拜訪周退老,第二天去四明村看高式熊老師,這兩老是上海碩果僅存的寶貝,不僅年高德劭,兩位的經歷也都是一部上海近代史。高老師曾經有一次對我說,“周老和我是親戚啊,他年紀比我大但輩分我應該是他舅舅,呵呵。”此後在退老面前說起高師,我總是開玩笑地說您舅舅如何如何,他每次聽到總會笑。

退老1914年生於寧波,原名周昌樞,字季衡,退密是他的號,文化界都尊稱其為退老。寧波古城山水寧謐,處處老房子枕著河邊或池塘,周家是小康人家,父親經營中藥店,也擅中醫。退老從小接受私塾教育,在上海讀中醫,後來又轉到上海震旦大學預科,震旦大學是法國天主教會學校,學生必須學習法語,退老因此學了一口很好的法語。1940年畢業於震旦大學法律系,並且成為執業律師。1956年到哈爾濱外國語學院教法語,當時哈爾濱還是一個雲集各國僑民的東方巴黎,俄國人又以法語為時尚,因此在哈爾濱退老收藏了不少歐洲人留下的法語珍本書籍。

1964年退老調回上海,任教於上海外國語學院,直到退休,期間參與編寫了第一部中型的《法漢詞典》。但是文化界熟知的退老,則是一位資深的詩人,書法家。他從年輕時已經喜歡收藏書籍和碑帖,詩詞更是功力湛深,大家都幾乎忘了他是一位多年從事外語教學翻譯的專才。

我與退老的相識比較晚,大約在2008年左右,第一次到訪安亭路,從鬧市轉入小路,塵囂一下子褪去,走到周宅樓下,是老上海的小洋房,沒有小院,但老木頭樓梯微微發出吱呀的聲音,與高老師家相仿佛。退老家住三樓,老太太迎進門,退老端坐在大窗前,一口標準的國語與我們交談,非常溫雅有禮,將我們的局促一下子消退了。奉上我的兩本小書,他拿起桌上放大鏡,很認真地讀起來,我這時開始注意到房間的環境,大約三十平米的空間,床佔了房間的一角,一面牆上是大窗戶,窗外是鄰居家的花園,就是張愛玲時代的那種中庭是草地四周點綴著各色花草的花園,非常愜人心目。窗戶下擺放一張老式的寫字桌,略帶西式的那種,老人一張老式藤椅,端坐在窗前,這景象就像一幅古畫中的場景。

那天談話的內容,已然忘記,隻記得我當時將老房子的感觸,回家填了一首小詞《秦樓月》,然後又找出一張清代的老玉版紙,畫了一幅水墨的《石窗填詞圖》(石窗是退老的另一個號),詞裡面有一句說“蠻箋細寫當時約,雙聲促拍填紅萼。填紅萼,小紅低唱,周郎商略。”用顧曲周郎的典故,一語雙關。退老收到小畫後,頗為喜歡,即來信道謝,還寫有小詩一首。

第二年再去安亭老屋,入座之後,照例先看了看窗外花信,我忽然看到退老將小畫壓在他窗邊寫字桌的玻璃板下,墨色與花光相映,比裝框更加好看。退老指著小紙片說,你寫的這句詞好好哇。看著老人如此珍重拙作,心裡面的感念一時說不出話來。回到廣州,我也時常給退老寫信,問候近安,他總是有信必回,收到退老的信,開拆時心情都會特別好,老人做事細心,信封都是親自寫,一筆一畫工整非常,怕送錯了。信紙有時候是八行的老式花箋,有時候是印著他題字的新式信紙。精神好的那幾年,他的信都是毛筆寫,神采奕奕,內文也像他的詩詞一樣,古雅而溫文,問候禮節周到,古人形容讀信猶如面談,讀退老的信劄,真是有這種感覺。他的知識廣博,有時候我會寫一些在巴黎的見聞,他很喜歡聽,我們交談之中有一次他還引用過法語,古老優雅的發音,很令我想起廣州香港老一輩兼通中西文的老人,這樣的通才,大概今後很難再有了。

退老不僅詩詞書法,卓然成家,他的藏書和碑帖在上海也相當有名氣。記得有一回,我到他府上時,帶上新得的宋拓《蘭亭序》請他題簽,他很認真地拿出放大鏡,在書桌旁端詳,然後指點給我看,這是宋代的白麻紙,有什麽特徵等等。放下拓本,他又讓夫人到書架上,翻出一本明代拓的文征明行書帖,說這是明代的白麻紙,你看,顏色和紋路有不一樣吧。我不由得佩服老人的記憶和淵博。近年書市上陸續出現退老的藏書和碑帖,也許是陸續流散出來,他對於自己的藏書都重視,即使一些不很珍貴的版本,他也鈐蓋印章,有些還手寫題跋,這種敝帚自珍的態度,今日亦差不多成了絕響。有書友因為經常見到市面流散的多數是普通古籍,說退老家沒什麽好書,其實不然。記得有一回閑談之餘,老人從書桌抽屜中拿出一頁泛著金黃的灑金紙,說,“這是清初的老紙,你拿去畫畫玩吧。”我鄭重接過看,這是書法冊頁的扉頁,灑金過了三百多年仍然光輝熠熠,老人笑著說,這曾經是一冊董其昌的行書扉頁,至於董書,在“文革”的時候就抄走了,他在收拾叢殘時見到這張金箋,就收起來留個念想,這一收又是半個世紀了。

我謝過退老,珍重地將紙片帶回家,畫了一頁細筆的水仙文石,並請王貴忱老師題了一首陳小翠詩,第二年,我帶上小女拜訪退老,請退老指教,他看了非常開心,說這紙給你畫倒是對了。我趁機請退老為小女開筆啟蒙,他聽了之後,看了看自己穿的睡袍,說這得換上衣服才行!他馬上讓夫人給他換了一套整齊的衣服,才讓小女磕頭受禮,扶著她的手教她寫自己名字,還笑著對夫人說,我們收了個最小的學生!

退老百歲之後,精神漸漸不如從前,信也寫得比較少了,毛筆也換成了鋼筆,雖然依舊工整,但看得出他已經有點力不從心,書信中也常提到身體不如從前,我心疼老人的體魄,除了過年之外,也少了寫信問安。只是偶爾從朋友之間,聽到他依然康健的消息,也感到十分欣慰。

兩年前,沈迦先生將他收藏的一批退老早年詩詞手稿影印,這是退老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與他震旦大學的老師、書畫家沈邁士的唱酬詩詞稿四十多通,退老取古人楊時的典故,為詩集取名《立雪》,這冊小書由物外社出版,編印頗為精美,隻印了幾百冊,我從網上得知,即向方韶毅兄預訂一冊,方兄問,有十冊是專門請退老親筆簽名的,兄要不要?我說退老的墨寶我有了,留給更多粉絲吧。這書果然一推出即脫銷,可見在文化圈中退老的影響。

讀退老的詩,會有感於老輩“文人”的博雅和情趣,就以這冊《立雪》說,裡面的詩詞,題材豐富,有題自己收藏的文物,有題朋友藏的拓片,郊外散步走一下,眼前的風物都能在他筆下變成詩。即使小到屋角的鷓鴣啼喚,窗前的雨後莓苔,在詩人的眼中,生動而可愛,與周作人藏的晉磚,石濤的畫卷一樣,都是平等的,都值得為之歌詠。

物外社在退老最後的兩年中,還為他整理出版了《周退密題簽集》,收錄了他多年來為詩集書畫文物所題的簽條,琳琅滿目,特別是老人平時隨和,有求必應,為朋友所題的各種簽條,足以編一本畫冊,在書法史上這恐怕也是空前的壯舉了。這本書的題簽,本來與退老商量之後決定由“舅舅”高式熊題寫,因為上海再沒有老輩人了,可惜書編成之前,小舅舅以九十八歲高齡辭世,於是退老以一百零六老人親自題簽,筆畫仍然穩健,讀者看了都稱讚他的福氣。

退老安靜地走了,那扇落地窗前,想來花草依舊,只是人物已經全非,春申江上,老民國走過來的文人一一退場了,上海還是那個上海,上海又不再是那個上海了。這也算是一個年代的結束吧?

梁基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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